“男人婆”與“紅顏禍水”——談“四大奇書”女性角色

黃心玨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明代“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可以說是我國古代小說史上的里程碑，它們對古代章回小說的形成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這四部小說同產(chǎn)生于明代，可以說具有相類似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背景，而我們也可以通過比較發(fā)現(xiàn)它們背后潛在的相似之處。

一、社會背景：男性主權、話語權占主導地位

在明代那個封建傳統(tǒng)尚未被破壞的大環(huán)境里，男性權利和男性話語仍然占有主流的、不可動搖的地位。從這四部小說可以看出，它們都是以男性主體視角書寫，以男性的眼光看待社會及女性。除了《金瓶梅》以外，另外三部小說幾乎都可以被看作“男性英雄主義”小說。并且，雖然《金瓶梅》的主角是一群市井女子，但也并沒有出現(xiàn)可以與男性角色相抗衡的女性主體，她們依舊依附于這個男性社會。她們的喜怒哀樂，甚至生老病死都離不開強勢的男性。也就是說，這些小說中的女性角色都無法擺脫男性主權，獨立擁有個性的地位與話語權。

在傳統(tǒng)文化當中，女性的正統(tǒng)角色是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而那些脫離這一正統(tǒng)道路的女性，也就是那些女性之中的異類角色，男權社會和男性作者們也已經(jīng)幫她們安排好了位置。在那個時代，女性不能、也不被允許與男性平分秋色。女性可以有才智，但一定要建立在輔助男人的基礎上；女性可以勝過一部分男人，但決不能勝過所有男人；女性可以暫時壓制男人，但不可能制服男人。因此，從男性的主體視角來說，所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果不是幫男人打天下，那只能作為禍害被除掉。從“四大奇書”中我們可以總結出，女性除了做“賢妻良母”，就只能從“男人婆”和“紅顏禍水”中選擇自己的身份。那么，我們就拋開“賢妻良母”這一傳統(tǒng)角色，來看看“四大奇書”中的“男人婆”和“紅顏禍水”們。

二、“男人婆”：空有女性外殼、沒有女性內(nèi)在

首先，我們來探討一下“男人婆”的角色定義?！澳腥似拧笨梢哉f就是那些“像男人一樣的女人”。傳統(tǒng)意義上，我們一般認為這即是說那些外貌或是行為方式像男人一樣的女性。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這類形象似乎不多見。不過如果把它換成另一個概念——悍婦，那似乎就有這樣的先例了。但這里的“男人婆”已經(jīng)不再單單是傳統(tǒng)上的“悍婦”形象，在“男性英雄主義”之下，又有了新發(fā)展。

這樣的女性在《水滸傳》中是最容易發(fā)現(xiàn)的。孫二娘“眉橫殺氣，眼露兇光。”，綽號“母夜叉”跟隨男人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買人肉包子；顧大嫂“眉粗眼大，胖而肥腰，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住，拿石錐敲翻莊客腿。”人稱“母大蟲”?；蛟S是為了強調(diào)一下她們的女性性別，作者還是在外貌上給了他們女性化的描寫。孫二娘這個“母夜叉”形象是“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擦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1］，而顧大嫂則是“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釵環(huán)，露兩臂時興釧鐲。紅裙六幅，渾如五月榴花；翠領數(shù)層，染就三春楊柳。”就是這一點外貌描寫也是帶有男性的主觀性的。像這樣的女性，無論性格行為多么兇悍，她們依舊需要女性的外貌。就是說，不管女性是不是像男人，外貌裝束決不能是男性化的，否則就是“不男不女”，不符傳統(tǒng)的男女之別。但這一點外貌描寫也僅僅是為了提醒讀者，這是女人，不是男人。因為在小說中，她們的行為做事哪里還有女性的影子。甚至可以說，她們的性別特征已經(jīng)被模糊了，與男人無異。顯然像《水滸傳》這樣的“男性英雄主義”小說，它把其中為數(shù)不多的正面女性角色男性化了，人們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女人，甚至可以說只是些被稱為“女人”的男人。

而除了這類徹底男性化的女性以外，還有一類是精神意義層面上的“男人婆”。也就是說，這一類“男人婆”雖然不論從外貌還是從言行上，都是女性形象，不粗魯、也不剽悍，但她們在精神或者說是內(nèi)在心理上卻是不折不扣的男人。這樣的女性在《三國演義》中有很多。例如曹操、董卓、呂布的女兒們，完全就是在父權操控下的政治聯(lián)姻的棋子，她們只要忠實于父權、為國家大業(yè)付出一切。這是一個群體概念，這些女性，為了皇權，不要親情、沒有人性。她們成為效忠皇權的犧牲品，已經(jīng)失去了為人妻母女兒的本性。并且，這些女性多數(shù)連獨立的名字都沒有被賦予，只是某人之女、某人之妻、某人之母。她們存在的價值就是依附于男性，體現(xiàn)男性的價值。這類“男人婆”里最典型的要算孫權之妹，她始終周旋于各種權術之爭中，忠實于兄長、丈夫、國家，成為兄長與夫君的政治工具，最后還要為棄她的劉備殉節(jié)。此外，還有不愿兒子受曹操脅迫而寧愿一死的徐庶之母，有為保阿斗而投井自盡的糜夫人。這些女性的內(nèi)心需求完全被忽視了，只剩下“大義凌然”、忠君、忠夫、忠國。毛宗崗所謂“干戈隊里時見紅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2］，實際上卻是把女性變成政治的工具、忠義的標簽或道德的傳聲筒，了無女性特征。她們服從于政治倫理，絲毫不言及其內(nèi)心的情欲，甚至可以說她們更本就沒有作為女性的內(nèi)心情欲。作者賦予了她們男人一般強大的內(nèi)心世界，完全拋棄了女性應有的細膩情感。

上面兩類女性不論是從外在來看、還是從內(nèi)心來說，都可以被稱作“男人婆”。而綜合了上述兩類特征的杰出代表就是“一丈青”扈三娘。宋江帶人打祝家莊，未婚夫及其全家被殺，她竟然既不傷心也不怨恨，甚至還成了宋江的“賢妹”；此后又“識大體”、“明忠賢”地接受宋江的安排，下嫁無論是外表還是武功都配不上她的矮腳虎王英；最后成為梁山好漢之一，跟隨一幫粗野剽悍的男人戰(zhàn)死沙場。她雖面容姣好，有女性生理特征，卻可謂從內(nèi)心到外在都強悍得和男人一樣。

而根據(jù)上面這些女性，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她們在小說中的身份必定是“某人之妻、某人之女或某人之母”。她們的價值與社會地位必須要依靠男性才能得到肯定。她們既可以說是男人們的工具，也可以說是男人們的幫手，唯獨不能算作男人們的“女人”?？梢哉f，在這樣的“男性英雄主義”小說中，女性只是一些忠義的標簽。她們?nèi)绻氲玫侥行陨鐣恼J可，就必須拋棄一切女性的心理特征，成為“性別上的女人，本質(zhì)上的男人”。

三、“紅顏禍水”：禍害他人、擾亂倫常、殺之而后快

除了“男人婆”，在“四大奇書”中更為突出且群體更為龐大的就要算“紅顏禍水”這一類的女性角色了。從《三國演義》里的貂蟬，到《水滸傳》里的閻婆惜、潘金蓮，再到《西游記》里的白骨精、玉兔精，直至《金瓶梅》幾乎所有的女性角色，“紅顏禍水”們無處不在，時時刻刻在誘惑并禍害著“英雄”們。作者們似乎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紅顏”一定是“禍水”，長得美的女人如果不夠強悍就一定會禍害到別人。

《三國演義》里最突出的“禍水”就是貂蟬，憑借美色先后搞垮了董卓和呂布，所謂“十八路諸侯，不能殺董卓，而一貂蟬足以殺之。劉、關、張三人不能勝呂布，而貂蟬一女子能勝之?！笨梢姟凹t顏”的禍害力有多大。而在《水滸傳》里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三個“淫婦”毋庸置疑是“禍水”的代表?！耙鶍D”自然沒有好下場，均被梁山好漢所斬殺，對于把宋江、武松、石秀等逼上梁山可謂功不可沒。而就算不是“淫婦”，長得漂亮的女人到底也是“禍水”。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林沖的娘子，要不是她長得太漂亮，林沖又怎么會被陷害，終而落為草莽。而這樣的女子，最后也只能以自縊作為結局。

《西游記》中的眾多女妖，什么白骨精、玉兔精、老鼠精、蝎子精、蜘蛛精、狐貍精，哪個不是如花似玉、風姿綽約。可她們擺明了就是些“禍水”，不是想吃了唐僧，就是妄想和他共結連理。這些妖孽和 “淫婦”一樣，最終的下場就是死在“英雄”們的手下。而稍稍正面的“女兒國國王”也不能不說是個“紅顏禍水”，雖然她不似那些妖孽，但終究也是想得到唐僧，阻礙師徒四人修成正果。雖然性質(zhì)不同，但作為“禍水”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當然，《西游記》中還有一些正面的女神仙、女菩薩形象，她們也是美麗的或端莊的，到卻不同于世俗女子，不會使男性產(chǎn)生邪念。但也是由于這一點，這些女性已經(jīng)超越了人的個性，而具有了神的共性。也就是說這些女神仙、女菩薩的所謂性別只是一種區(qū)別符號，除了女性外殼和其他男性神仙不同，其他根本沒有區(qū)別。但眾女仙中卻也有特例，那就是嫦娥。嫦娥一向以美的化身這一形象出現(xiàn)。這就具備了俗世里“紅顏”的特征，所謂“紅顏禍水”，在天蓬元帥身上得到了印證。到了《金瓶梅》，更是滿書的“淫娃蕩婦”，全都是“紅顏禍水”。雖然相比較之前三部小說，女性的主體意識有所增強，也更為注重女性內(nèi)在訴求的書寫，但終究沒有出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正面女性角色。我們只看見了一群可悲可嘆的“紅顏禍水”。不論是潘金蓮，還是李瓶兒、龐春梅，抑或是其他女性角色，哪個不是爭風吃醋、獻媚邀寵，一步步把自己和他人引向悲劇。

她們是比“男人婆”們有了進步，具有女性的特征。她們是美女而不是悍婦，她們遵從男歡女愛的人性訴求。但是，她們卻并沒有得到男性的贊賞，反而成了攻擊的對象。所有企圖擾亂男人心緒的，必定都不是善類。這些女人被妖魔化了，她們是女性的符號、是眾多女性的代表。在男性視角里，這樣的女人也許可憎，也許可憐，但絕不會被贊頌。這些不為傳統(tǒng)倫常做貢獻的女人，都不算是好女人。在男性話語權之下，作者們有意無意地把“紅顏”寫成了“禍水”，這體現(xiàn)了當時男性的一種幾乎是定向的思維。

四、結語

縱觀“四大奇書”，“男人婆”和“紅顏禍水”成為了兩類最主要的女性角色。這是男權社會之下，男性作者對于女性的一種定向思維?！八拇笃鏁钡膭?chuàng)作者們畢竟生活在傳統(tǒng)父權制社會中，還不具備思想上與舊的社會性別觀念徹底決裂的社會條件，他們不可能擺脫傳統(tǒng)理念的影響，拋棄男性中心意識。因此，他們的作品都是以男性的視角進行創(chuàng)作，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也是按照男人的理念塑造出來的。作家們的女性觀并沒有偏離傳統(tǒng)社會性別觀的軌道，“不是像男人一樣成為幫手，就是像女人一樣變成禍水”，這代表了男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方向，是男權中心文化的產(chǎn)物。

［1］傅光明主編.品讀水滸傳插圖本.濟南市：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01.

［2］王麗娟著.三國故事演變中的文人敘事與民間敘事.濟南市：齊魯書社，20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