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增
(華東理工大學 人文科學研究院 文化素質(zhì)中心,上海 200237)
陳子龍的朋友宋征璧序陳子龍、李雯《陳李倡和集》云:“臥子弱年孤露,心多傷悼,遇物纏綿。舒章壯志沈寂,觸事所起,增其風調(diào)。是以游思流暢,不廢兒女之情;深懷孤出,動有風云之氣也。”①“兒女情”與“風云氣”對舉論詩,最早來自鐘嶸的《詩品》評張華詩:“其體華艷,興讬不奇,巧用文字,務為妍冶。雖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猶恨其兒女情多,風云氣少?!睆埲A詩辭藻溫麗華艷,喜用鋪排對仗,內(nèi)容多華而不實。鐘嶸的評價就包含了內(nèi)容與形式兩方面的含義:表現(xiàn)綺麗情思和審美上的筆力平弱、柔靡之風。因此,以“兒女情”論詩指的是詩歌以表達男女戀情等私人化情感為主,并具有柔美綺麗的審美特質(zhì);“風云氣”可以理解為士人強烈的現(xiàn)實責任感與功業(yè)思想,深沉的歷史意識和審美意義上的陽剛氣、豪邁之氣。
后人也多沿用此義論詩,如白居易《與元九書》對齊梁詩的評價:“風云氣少,兒女情多”,“嘲風月,弄花草”,批評齊梁詩人缺乏匡世救時的崇高理想,反映社會現(xiàn)實及言志述懷之作不多。魏源論曹操時云:“曹公蒼莽,對酒當歌,有風云之氣?!雹谥赋龃嗽娡ㄟ^微吟低唱的形式,傾吐慷慨激烈的心曲,詩中蘊藏深刻的思想和激越的感情。
宋征璧對陳子龍詩的評價,則一改前人對“兒女情”的批駁,指出陳子龍詩是既有兒女之情,又有風云之氣,深遠的懷抱與激越的才情可謂相得益彰,是英雄豪氣與兒女之情、浪漫風流的結合,相互輝映。
陳子龍詩中經(jīng)常有“美人”的形象出現(xiàn),如《長相思》:
美人昔在春風前,嬌花欲語含輕煙。歡倚細腰欹繡枕,愁憑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風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寫盡紅霞不肯傳,紫鱗亦妒嬋娟子。勸君莫向夢中行,海天崎嶇最不平??v使乘風到玉京,瓊樓群仙口語輕。別時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常相守。③
此詩不僅摹畫出美人的姿態(tài),而且寫出美人的神韻。詩從回憶寫起,春是溫暖的,沐浴在春風里的美人卻哀傷凄楚,這種對比增添動人的效果,也在歡娛中埋下了苦澀的伏筆;“美人今在秋風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回到現(xiàn)實,江水相隔把美人帶向更遠的空間,此情更無法期待,堪為李商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形象寫照?!皠窬驂糁行?,海天崎嶇最不平”則是詩人的夢醒之語,不平之氣的抒發(fā);“別時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又是癡情之語,香易散,作者卻期望“香”能留住情意,可見人有情,思念無終;末句“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常相守”是情感的升華超越之語,苦痛、焦慮、思念都極力化解,盡量釋懷,詩人曲折的心曲表達得淋漓盡致。
在陳子龍詩里,“美人”不僅僅是柔情麗質(zhì)的代表,更與壯懷豪情相連,使發(fā)志士之慨的詩篇也佐以纏綿情思,如《予偕讓木北行矣,離情壯懷,百端雜出,詩以志慨》:
高秋九月露為霜,翻然黃鵠雙翱翔。云途窈窕星蒼茫,下有江水清淮長。嗟予遠行涉冀方,嵯峨宮闕高神鄉(xiāng)。良朋徘徊望河梁,美人贈我酒滿觴。欲行不行結中腸,何年解佩酬明珰。高文陸離吐鳳凰,江南群秀誰芬芳。河干薄暮吹紅裳,紉以芍葉羞青棠。何為棄此永不忘,日月逝矣心飛揚。旌旗交橫莽大荒,圣人勞勞在未央。欲持中誠依末光,不然奮身擊胡羌。勒功金石何輝光,我其行也無彷徨,感君意氣成文章。
此詩作于崇禎六年秋季,據(jù)《自撰年譜》崇禎六年條記:“季秋,偕尚木諸子游京師?!标愖育垺⑺握麒档葘⑶巴焻⒓拥诙甑臅?,“嗟予遠行涉冀方”即指此事。據(jù)陳寅恪先生考證:此詩之離情,為河東君而發(fā)。④自古逢秋悲寂寥,又逢離別,但詩人卻并非抒發(fā)孤寂落寞之情。詩以高秋、霜露、黃鵠、蒼茫星空、江水濤濤烘托出一派壯闊的秋景,良朋相送、美人贈酒,使詩人離情滿懷;而北行高中、實踐經(jīng)世治國的策略,又是陳子龍等幾社名士共同的抱負。從“日月逝矣心飛揚”、“不然奮身擊胡羌”、“我其行也無彷徨”等詩句都可感到詩人的豪情意氣。那么,“離情”是如何轉化為激情的?“美人”在其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情感作用。從各種傳記資料及陳寅恪先生的考評來看,柳如是不僅俏利多情、知書善律,而且是一位“倜儻好奇”、“饒膽略”、“尤放誕”的奇女子。她初訪錢謙益的時候,就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神情灑落,有林下風”。⑤相傳她在松江拜見陳子龍時,也自稱“女弟”,其詩文創(chuàng)作中有些亦充滿男兒氣概,如《贈宋尚木》“攬君意氣盛,使我心志長”、“崢嶸散條紀,慷慨恣霸王。與論天下事,歷歷為我傷”⑥等語句,鏗鏘有力,充滿陽剛之氣,確實不像一般女子所為。從后來清軍南下時錢謙益迎降、柳如是卻欲跳水殉節(jié)的剛烈行為來看,尤不輸于矢志報國的陳子龍。所以,陳子龍之于柳如是,不僅僅是喜其姿色,更有愛其才華、賞其獨立人格等成分在其中,這一場送別便因他們的相惜、相知而分外動人,陳子龍在詩題中嘆道:“離情壯懷,百端雜出?!睉偾椤㈦x情與豪情之間相互緣助、相互加強的功能不容忽視。再如《送楊伯祥還豫章》:
閶門雪花飛十日,津頭樹折江波立。美人扁舟玉袖寒,飲我百杯壯顏色。自言清時方罷官,西去翻然拂釣竿。香爐春陰松檜薄,潯陽月黑蛟龍蟠。雷雨冥冥來窈窕,蕙綢羅帶山之端?!舶l(fā)憤上封事,夜半宣呼紫宸殿。匹馬自逐漁陽兒,晨馳趙壁如飛電。邯鄲城南晝草檄,滹沱河旁夜傳箭?!袃翰辉干夂?,但愿當世無百憂。眼中不見讒諂士,杖藜飽飯何所求?西望空濛數(shù)千里,北流浩浩章江水?!?/p>
此詩作于崇禎十一年歲末,當時清兵之患正熾,楊廷麟力爭主戰(zhàn),上疏痛斥朝中楊嗣昌等主和的大臣,陳詩中“君也發(fā)憤上封事,夜半宣呼紫宸殿”即謂此事。后廷麟贊盧象升軍,象升兵敗戰(zhàn)死賈莊,廷麟被貶江西。這首詩就是寫于楊廷麟被貶江西之后,陳子龍與之在蘇州相見、送別。十日飛雪的情景在江南應是少見,寒冬的蘇州夜景在陳詩中充滿神秘感與異彩。月黑風高的津頭,江波立大樹折,煙霧繚繞,蛟龍蟠曲喻江水,“蕙綢”引自《九歌》,是芬芳高潔之物,具有象征意義,借喻楊廷麟的清正耿直。“美人扁舟玉袖寒,飲我百杯壯顏色”,一葉扁舟之上美人迎風而立,他用“玉袖寒”寫出雪天的寒冷,用飲酒百杯的夸張寫出送行者的壯懷與熱情,亭亭清俏的單薄身影與豪邁慷慨的送行氣氛相得益彰。
陳子龍在詩的結尾部分寫道:“男兒不愿生封侯,但愿當世無百憂。眼中不見讒諂士,杖藜飽飯何所求?”對太平之世的期望反襯出詩人憂國憂民的沉重心情。詩中“美人”是否確有所指,我們不得而知,但這樣一首具有時事詩性質(zhì)的贈別之作,并沒有因“美人”的描繪而削弱對時事的感慨,反而因之而生情,因之而生色,成為臥子“名士”之風的寫照。
應該指出的是,陳子龍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兒女情長與英雄豪氣的結合,同時,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也有意避免過多表現(xiàn)個人深隱細微情感可能造成的弊端。其《寄柴虎臣》評價柴紹炳:“所擬諸樂府,逸而不縛,工而不襲,昔人摹擬刻畫,形神不屬者,足下纏綿惋惻而古趣彌多,其為千古絕唱無疑。但才如足下,不即令起草明光,給上方筆扎尚爾,抱膝苦吟,不為英雄短氣耶?”⑧他肯定了柴紹炳的詞作有真情、有韻致、有古趣,但如果“才”、“志”為“情”所縛,文人沉溺于苦吟,抒發(fā)一己之哀怨,忘天下之眾情,則有害于英雄之氣的發(fā)揮,是陳子龍所力戒的。陳子龍對情詩的態(tài)度,是求“宜”,也就是李雯欣賞“體分”:“稚欽縱情倡樂,態(tài)致宜爾?!薄八斡駯|墻之語太無俚賴,不若此結之有體分?!雹?/p>
“氣”是中國古代哲學、文論和美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魏晉以來,“氣”這一概念被廣泛運用于人物品鑒和文學批評之中,曹丕“文以氣為主”的文論命題對于后代影響甚為深遠。劉勰以“梗概而多氣”概括建安文學的特點,柳宗元主張以志為本而氣從之,“君子志正而氣一”。⑩宋代蘇轍在孟子“養(yǎng)氣”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倡養(yǎng)氣為文,[11]可以說,“氣”作為生命元素,體現(xiàn)著一個人內(nèi)在精神運動的韻律與節(jié)奏,詩歌的風格與作者的內(nèi)在生命情感軌跡相合。
陳子龍偏愛以“氣”論詩,如他與李雯、宋征輿三人所編之《皇明詩選》,在格調(diào)方面,云間派繼承的是漢魏、盛唐傳統(tǒng),這與七子派是一致的,因此《皇明詩選》特別注重收錄前后七子領袖人物的詩,對詩的品評也往往以漢魏、盛唐、七子為參照,如宋征輿評李攀龍《飲馬長城窟行》:“最得漢人氣味?!崩铞┰u曾棨《居庸關》:“已有七子氣概?!痹u盧柟《贈別南田楊子還晉石》:“亦擬太白,一往有氣?!钡鹊取ψ髡叨?,詩人的內(nèi)在之氣關系著作品的外在氣勢,以氣論詩,突出了詩的韻律節(jié)奏與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在生命軌跡的關聯(lián),氣有“志”的內(nèi)涵,如陳子龍總評常倫:“明卿氣骨高朗,頗能自運?!盵12]評嚴嵩:“嚴相氣骨清峭,應制諸篇,頗為雅贍?!盵13]他肯定高朗、清峭之“氣骨”,正是對感情充沛、高邁端直、給人以“力”的感受的文學的肯定,雄渾、蒼涼、體現(xiàn)力度的陽剛之氣是他所推崇的,如他評王世貞《盧郎中諶感交》:“慷慨酬報,殊有氣分。”評楊載《送魏萬之安西》:“流麗不及,而氣概亦壯?!?/p>
陳子龍等以“氣”論詩和對雄渾壯美詩篇的熱愛,又與明末深重的社會危機有關。陳子龍《皇明詩選序》言:“近世以來,淺陋靡薄,浸淫于衰亂矣。子龍不敏,悼元音之寂寥,仰先民之忠厚,與同郡李子、宋子網(wǎng)羅百家,衡量古昔,攘其蕪穢,存其菁英。”“志在刪述,追游、夏之業(yè),約于正經(jīng),以維心術?!盵14]云間三子編選的目的正是為了維持世道人心,而世道人心維系著國之興亡。陳子龍在給侯方域的信《答歸德侯朝宗》[15]中也談到立言對匡世宏道的作用:“曹生有云,肉食者鄙耳。有述之寄,立言為末。今之鏤刻,又不足為言。然而采珍敷藻,古哲所重。何則?嘉謨偉行,賴文而寫,文之淋漓,足以動激,斯亦匡世宏道之助也。”文章是表達感情的需要,酣暢淋漓之文,足以動人,激發(fā)起人的強烈感情和共鳴。文為“匡世宏道”的觀念雖然古已有之,亦可見明末局勢下士人救國濟世的憂心。所以,以“氣”補詩、以詩文救世,成為陳子龍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張和實踐目的。
陳子龍詩中往往有一種激越飛揚的感情氣勢,即使是一些酬贈之作,也能寫出物的風神,充滿豪邁慷慨的感情力量和生命活力,如《大樹行同舒章贈子美》:[16]
孤庭文杏青峨峨,長風萬里云流波。蛟皮石裂百余尺,滿堂深綠衣藤蘿。上影高寒陷白日,中柯窈窕封纖阿。落花飄葉神靈怒,風雨之夜哀聲多。疑有離鶯叫蒼兕,似聞山鬼揮玄戈。深根北結碧松石,遠條南拂青桐柯。千年古樹足炫怪,獨坐往往來嘯歌。君家賓客多壯士,日暮酒酣碧窗里。有時徘徊古臺上,叱詫正直徒為爾。高棲俊鶻如愁胡,雄心歷歷悲風起。倚樹嘆息天東垂,扶桑小枝今在此。
題目中的舒章即李雯,有《大樹行贈張子美》詩,張子美即張安茂,三人同為幾社中人,是社團的活躍分子。《青浦詩傳》記:“陳子龍、夏允彝倡立幾社,會者數(shù)百人,安茂嘗為之冠。”[17]詩人首先展現(xiàn)了一幅壯闊明朗的萬里秋空景象,“長風萬里云流波”應是化用太白“長風萬里送秋雁”詩句,傳達出詩人豪邁闊大的胸襟。文杏是香木,可為棟梁之材,立于孤庭之中,如蛟龍般龜裂的樹皮、衣被藤蘿的樹身、遮天蔽日的冠蓋、盤繞錯結的根須,寫出千年古樹蒼桑、遒勁的面貌,又以神靈發(fā)怒、鶯鳴、山鬼揮戈等寫風雨中樹的聲音,想象奇特,意象新穎,設色濃重,多“青”、“深綠”、“碧松石”等重彩,是詩人才華和強烈情感的宣泄,詩的后半部唱出了作者的心聲:“君家賓客多壯士,日暮酒酣碧窗里?!边@一群志同道合的青年俠氣高漲,渴望成為國家棟梁,一展才華抱負。作者倚樹嘆息,自稱為“扶桑小枝”?!胺錾!笔枪糯裨捴泻M獾拇髽?,據(jù)說太陽從其中升起;自嘲“小枝”,實則自負,音調(diào)鏗鏘,情感表達酣暢淋漓。
陳子龍更多的詩是積極地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和民生疾苦,抒發(fā)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和經(jīng)世志向,詞采華茂,感情熾烈充沛。他喜歡用“慷慨”二字表達激動昂揚的情緒,可釋為豪爽、豪邁。如:“憶昔長安同舍子,盛年慷慨相為雄。”[18]他說自己是“平生志慷慨”,[19]“慷慨”在激情之外與志向相連,就不僅僅指豪放的性格,而有氣節(jié)、力量在其中,突出正氣。如他寫給孫臨的詩云:“錢塘八月與君遇,慷慨猶存肝膽露?!盵20]陳子龍、夏允彝、孫臨(字克咸)三君厚善,志同道合,崇禎末戰(zhàn)爭頻仍,他們結納奇才,為國奔忙,“契闊情易深,慷慨愁難釋”。[21]在紹興為官期間,他又與熊人霖(字伯甘)同討山寇,詩中表述了同舟共濟的友情,也抒發(fā)了仁人志士的憂患意識?!翱犊迸c悲情相連,突出一種斗士精神,如《怨歌行》:“問爾微物同塵埃,何為慷慨令心哀?!彼l(fā)為國家破亡、男兒失意之痛。《寄獻石齋先生》:“不覺慷慨悲滂沱,安得猛士揮雕戈。”黃道周屢被貶逐,甚至有性命之憂而不改直言敢諫的忠義耿直個性,陳詩中以猛士揮戈喻之。此二詩都是以悲壯蒼涼震撼人心,所以“慷慨”又有了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意味。
特別是那些抨擊權奸誤國、感嘆時艱的篇章,激越沉郁的氣息尤為強烈。如《遼事雜詩》[22]八首之七:“盧龍雄塞倚天開,十載三逢敵騎來。磧里角聲搖日月,回中烽色動樓臺。陵園白露年年滿,城郭青磷夜夜哀。共道安危任樽俎,即今誰是出群才?!背绲澏晔辉拢灞伦窕?,直逼燕京;七年七月,清兵入上方堡,至宣府,京師戒嚴;九年七月,清兵入塞,連下畿內(nèi)州縣。十年內(nèi)京城三遭入侵危機,明廷處于風雨飄搖之中。詩中出現(xiàn)了邊塞詩常用的意象,如“磧里”、“月”、“烽色”等,以“搖日月”、“動樓臺”表現(xiàn)茫茫大漠、烽煙四起的戰(zhàn)爭震撼力;“白露”、“青磷”鬼火等凄冷的意象則傳達出作者的哀痛。末句直抒胸臆測,呼喚能夠擔當重任、拯救蒼生的英雄共赴國難,實學杜甫雄闊高渾、實大聲宏之詩如《登高》、《登樓》等。王士禛《香祖筆記》云臥子七言律:“沉雄瑰麗,近代作者未見其比,殆冠古之才。一時瑜、亮,獨有梅村耳?!?/p>
從前面所舉眾多詩例來看,陳子龍的言志詩、感懷詩往往有艷麗的色彩、婉曲的情致,而他的情詩又往往有丈夫氣,體現(xiàn)了“娛情”與“振氣”的結合。李雯在《白云草序》[23]談到陳子龍做詩的探索:
向以空淡不足以娛情,故求之于華騁;既以華騁不足以振氣,故求之于輕健。然而健之入輕,猶俊鶻之凌利風也,決而逝矣;輕之入華,猶弱絮之墮春波也,悅而溺矣。今臥子之詩,三累而上之,舍華騁而之輕健,舍輕健而至雄脫,譬若山河之起伏,云霞之出沒,皆有自然之致,而足以使人目怡心蕩,流連而不已。
“舍華騁而之輕健,舍輕健而至雄脫”,由單純追求娛情到用以振氣,再到渾化自然成雄脫之風,是陳子龍詩歌的探索路徑。當然,對于李雯的評價我們還應謹慎分析。(一)此序作于崇禎十年,時陳子龍30歲,剛剛中進士,《白云草》所收也主要是往返北京及刑部觀政的詩歌,此時其詩風還未呈現(xiàn)如此明顯的變化,遠沒有達到詩風的成熟。(二)清晰地勾畫出陳子龍詩歌的創(chuàng)作嘗試?!皧是椤笔撬^早追求的目標,怎樣實現(xiàn)“娛情”呢?求之以“華騁”,即注重辭藻的華麗與著重表現(xiàn)張揚的個性,但容易失之隨意和柔靡,所以作者轉以“振氣”為目標,融入剛健之風,并力求雄渾擴大,出之以自然。
實際上,陳子龍的后期詩作體現(xiàn)了二者的融通和相互補救。如《十三夜對月》[24]作于崇禎十四年秋:“磊磊明星曙,昭昭輕云飛。皓魄皎中天,萬象涵清暉。玉繩轉璀燦,金波蕩霏微。懸耀盈碧落,垂輝鑒翠帷??杖A不可卷,流光若我依。零露團叢桂,延夕奉芳菲。楚臣嘆申旦,秦客悲無衣。我有萬里心,何繇寄音徽?”詩由星空輕云寫到皓月清暉,璀燦、金波、碧落、翠帷,色彩是鮮麗的,又好似并非自然界的真實景象。詩中動靜相襯,夜的寂靜與光影變幻襯托出作者胸中的洶涌澎湃、不平之氣?!俺紘@申旦,秦客悲無衣”,用典以抒情。屈原《思美人》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鼻瓚阎邑懼槎蛔嬓?,傷君暗蔽,國將危亡,憂愁幽思無處可申;《無衣》則是斗志昂揚的遠古戰(zhàn)歌,洋溢著慷慨從軍、斗志如云的戰(zhàn)斗激情。陳子龍正是用這兩個典故表達與先賢相似的感情。崇禎十三年,陳子龍的恩師黃道周以解學龍之薦被逮,性命攸關;十四年二月,張獻忠陷襄陽,楊嗣昌憂懼而死,此時陳子龍正在諸暨饑荒大作中平息饑民的騷亂,救濟十萬余人,也正是在為官的經(jīng)歷中,他真切地體會到百姓的貧苦、國家的危弱,心情復雜而急迫,詩中表達了為忠臣含冤不平的憤懣與無奈,也有拯家國于水火的雄心,以及對前景的擔憂困惑,我們看到在色彩鮮明的詩句中作者郁結涌動的詩情。再如七絕《渡易水》云:“并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贝嗽娮饔诔绲澥曜髡吣竼史M入都途中。是懷古,也是傷時抒懷。“并刀”是古時并州所產(chǎn)剪刀,以鋒利著稱,而并州正屬“燕趙”之地,《隋書·地理志》稱這里“悲歌慷慨”、“俗重氣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并”;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云:“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盵25]的確,戰(zhàn)國荊軻謀刺秦王之視死如歸,東晉范陽人祖逖之“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等都敘說著世代相傳的燕趙俠風。陳子龍這里用“并刀”在匣中的悲鳴申述自己的不平之聲,反映出他自信又無處可申的奇氣。最能體現(xiàn)他獨特詩風的是第三句“易水潺湲云草碧”,此處用了荊軻刺秦的典故?!妒酚洝ご炭土袀鳌酚?,為刺秦王,燕太子丹與眾賓客在易水河邊白衣白冠送別荊軻,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睘橹讯?,義無反顧。這是一個為人熟知的古典,但陳子龍卻在典故之中融入了自己的性情——潺湲流動的易水與碧草白云青天,構成了一幅艷麗鮮明、視覺沖擊感極強的華美圖景,使詩歌在原本蒼勁、悲壯的情懷中加上了華麗、鮮艷的色彩,在明媚的風景之中,在先賢的追念之中,作者的俠士氣骨、名士風流與壯志未酬的心緒得到了盡情發(fā)揮:易水風景動人,可已無處送別荊卿。惜荊卿不在,是希望有荊軻這樣的杰出人才出現(xiàn)。作者也以荊軻自況,并感嘆無人為之送行之意。此詩將景象與典故融合在一起,既懷古喻今,又有美感。
陳子龍詩之所以能夠“娛情”與“振氣”兼顧,與國家局勢之衰變、明末尊情風氣之流行、社事活動之激發(fā),以及個人稟性等因素密切相關(令有文章詳述)。正是在這種文化背景下,陳子龍詩在蒼勁雄壯的風格外,還饒有柔婉風流之姿,形成了兒女情與風云氣并存,剛、柔相濟、“英雄并美”的詩風追求。
注釋;
①宋征璧.陳李倡和集序.陳子龍詩集(附錄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761.
②詩比興箋序.魏源全集(第20冊).長沙:岳麓書社,2004.12:431.
③陳子龍詩集:262.此詩作于崇禎十一年秋,關于此詩的本事,陳寅恪先生考證,蓋與河東君有關。此時距兩人分離已三年,但詩人仍不能忘情.
④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1:120.
⑤顧苓.河東君小傳.柳如是詩文集.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6.8:225.
⑥柳如是.戊寅草.柳如是詩文集:76.
⑦陳子龍詩集:271.
⑧寄柴虎臣.陳忠裕公全集,VOL27:505.
⑨陳、李評王廷陳《聞箏》,陳子龍,李雯,宋征輿編.皇明詩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12:491.
⑩柳宗元.送蕭煉登第后南歸序.柳宗元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10:602
[11]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云:“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yǎng)而致。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睓璩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477.
[12]皇明詩選:196.
[13]皇明詩選:504.
[14]皇明詩選:2,5.
[15]安雅堂稿,VOL14:410.
[16]陳子龍詩集:216.
[17]陳子龍詩集:216.《大樹行同舒章贈子美》考證.
[18]行路難(第九首).陳子龍詩集:18.
[19]仲夏直左掖門送彝仲南歸(之二).陳子龍詩集:163.
[20]贈孫克咸.陳子龍詩集:279.
[21]熊水部伯甘與予同討山寇,水部征兵西道,贈詩一章.陳子龍詩集:196.
[22]陳子龍詩集:471.
[23]陳子龍詩集(附錄三):767.
[24]陳子龍詩集:200.此詩輯自《三子詩稿》,《三子詩稿》是陳、李、宋三人自行結集,故大部分詩按時間先后順序排列,此詩之前為《十二夜對月》、《舟中立秋》、《寄李舒章》,《寄李舒章》詩云:“前年子上書,待詔金門久。去年予就官,亦自甘升斗?!标愖育埦凸偈窃诔绲澥?,則《寄李舒章》作于崇禎十四年,《十三夜對月》作于崇禎十四年秋.
[25]送董邵南序.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