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健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王安憶寫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長篇小說 《長恨歌》,獲得了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在作家本人看來:“這次寫作是一次冷靜的操作:風格寫實,人物和情節(jié)經過嚴密推理,筆觸很細膩,就像圖畫里的‘皴’。可以說,《長恨歌》的寫作在我創(chuàng)作生涯里達到了某種極致的狀態(tài)?!保?]作家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時,社會正處在市場經濟商業(yè)化階段,快節(jié)奏的生活、身心的壓抑、單純的人文價值關懷與純粹的物質欲望的渴求,使人越來越趨向于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如何才能緩解現狀,王安憶有獨特的看法,即從身邊瑣碎的日常生活做起,從中尋找、發(fā)現生活的真、善、美。
作為一種漸趨成熟的理論,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理論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由德國哲學家威爾什提出,他主要從“表層審美化”和“深層審美化”兩個方面分析了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表現。他認為,前者體現在日常生活物質層面的體驗需求及需求的最大滿足上,具體體現在日常生活物質層面的裝飾和美化上;后者則深入到日常生活的內在結構核心,強調了在日常生活審美化過程中審美物質化的同時對意識及現實理解等非物質因素的審美化。同時,“審美化”的重要性不在于“美”,而在于其“可塑性和虛擬性”。[2]
然而,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在很長時間內并沒有得到真正凸顯,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在一些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才出現了日常生活審美化這一新的寫作傾向。她們能夠以女性的獨特氣質尋找與發(fā)現日常生活中的美,能夠用細膩之筆描繪出一幅日常生活的美麗畫面。她們的書寫是有別于以往作家的,是用一種新的日常生活敘事取代了宏大敘事和啟蒙話語的題材。其中,王安憶無疑是日常生活審美化寫作的典型代表作家之一,她的《長恨歌》等作品中關于審美的感悟描寫,呈現給讀者的正是一個日常生活的審美世界。
《長恨歌》主要講述了“上海千門萬戶、里巷弄堂中常見的女兒——王綺瑤”一生中的悲歡離合。她本是一個普通弄堂女孩,中學時代因參觀片廠,經導演推薦,在程先生用心拍攝下,有幸被選為“滬上淑媛”;因競選“上海小姐”,一舉攀上第三名,成為“三小姐”,從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在看似偶然實是必然的情況下,結識了官員李主任,成為“愛麗絲公寓”眾多女性中的一名。解放戰(zhàn)爭后,李主任遇難,王綺瑤由外婆領入鄔橋療養(yǎng),后重回上海入住平安里。在她看似平靜、冷漠的生活背后,卻從未放下心中涌動的熱潮。造化弄人,生得一副好模樣,卻總是遭遇親情、友情和愛情的沖擊,最終因與青年老克臘發(fā)生畸形戀被混混長腳失手殺死,“碧落黃泉”。
王安憶在描繪主人翁曲折命運的同時,又以一種審美情態(tài)對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進行細膩、溫馨的深刻描寫,襯托出一個詩意的審美世界。
(一)日常生活之“衣”“衣飾”美的發(fā)現,從古至今幾乎從未斷過。從遠古時代的粗布麻衣、骨墜卵石到現代的華麗絲綢,透露著人們對于日常生活中美的用心和發(fā)現,因為審美能夠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喚醒人們的靈性。《長恨歌》中的王綺瑤被選為“上海小姐”后登在封面上的那張家?;ú计炫鄣恼掌?,初次展示了一種簡約、大方的日常生活美。更為突出的是王綺瑤競選“上海小姐”時的衣著打扮。三次出場服裝為:粉紅色的旗袍、蘋果綠的洋裝、白色的婚禮服,分別是繡著希望、襯著灑脫和善解人意的美。在王安憶的觀念中,她相信懂得穿衣打扮是女性的一種天賦。王德威指出:“三小姐”的稱譽是真正貼切了上海市民的心聲,代表著他們的審美意向,“輕描淡寫的她的艷和風情,是給自家人享用的……三小姐是日常的圖景,是我們眼熱心熱的畫面,她們的旗袍料看上去都是暖心的,是真正代表大多數的,又與我們的日常起居有關,是使我們想到婚姻、生活、家庭這類感念的人物”。[3]改革開放大潮來臨,王綺瑤也緊隨時尚潮流,對服裝進行更新換代的大組裝。反映在作家筆下,她始終把自己的審美理想賦予到現實生活之中,用心的尋找、發(fā)現并開拓日常生活的美。
(二)日常生活之“食”“民以食為天”,五千年的中華民族孕育、積淀著豐厚的文化底蘊,古今中外史的記載中不乏飲食方面的傳奇。王綺瑤是上海城市里一名平凡的市民,卻能把瑣碎的日子過得很是舒服。在作家筆下,她不但具有審美意識,而且是一個美的創(chuàng)造者。比如她招待客人的情形:“事先買好一只雞,片下雞脯肉留著熱炒。然后半只燉湯,半只白斬,再做一個咸水蝦,剝幾個皮蛋,紅燒烤麩,并幾個冷盤,熱菜是雞片,蔥烤鯽魚,芹菜豆腐干,椿子炒蛋……每一個菜都像知道他們的心思,很熨貼,很細致,平淡中見真情?!遍e散的午后:擺上瓜子,添了熱茶,水果去皮切片裝在碟里;濃情的圍爐夜話:似孩子般“圍著爐子烤山芋吃,又烤朝鮮魚干,烤年糕片,做一個開水鍋涮羊肉,下面條……炒栗子的甜糯,瓜子的香,糯米圓子的細滑,酒釀的醇香,還有酒釀湯里的嫩雞蛋”。每一個細節(jié),都力求做得精致,體現了生活的真,散發(fā)著生活的美。
(三)日常生活之“住”上海屋檐下,古老的弄堂,寂靜的愛麗絲公寓,平緩的鄔橋,隱藏的平安里。王安憶筆下的上海弄堂是壯觀的,享譽著“東方巴黎的璀璨”稱號。街道和樓房在它的上方,形成了點和線,燈光的映襯下光亮掩住了弄堂的黑暗?!俺筷匾稽c一點亮起,燈光一點一點熄滅。先是有薄薄的霧,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輪廓,細工筆似的”日常的情景,充斥著煙火人氣的感動,每一筆都是精工細作而出。再如愛麗絲公寓,它是俗世中的一個仙境,是用美和花堆疊出的集嬌艷、風情、溫馨于一爐的,是動蕩世界中五色繽紛的又寂靜、又冷漠的美的化身。擁有理想境界的鄔橋,最講究柴米油鹽、吃飯穿衣,它有一種“小橋流水人家”般的純凈、無暇的美,一番情景交融的詩意性。
(四)日常生活之“行”王綺瑤的短暫一生,坎坷不幸,經過一系列創(chuàng)傷,仍然拾起做人的興趣。她人生的歲月里到處充滿著心靈的旅行。從參觀片廠、“滬上淑媛”、“上海小姐”到街頭護士等,她的心路歷程從未真正停止過。王安憶是站在普通民眾的立場上,帶有煙火人氣的感性與平實書寫著日常生活的世界,從一般的“過日子”入手展示著王綺瑤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的詩性人生。她筆下的主人公,用心于一日三餐、穿衣帶帽,做色澤美麗、清爽可口的飯菜、精美淡香的點心,不斷翻曬雅致華麗的昔日時裝,巧妙成熟地裝扮自己,三五朋友相聚,吃食、品茗、游戲、閑聊,品味精致優(yōu)雅的人生快樂,感受溫馨融合的人間情景,感悟平淡、細膩、真實的日常人生。王綺瑤始終用這種審美的心態(tài)過完了她原本平淡無味的一生。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心雕龍·時序》)作家一定的審美風格的形成總是離不開時代的因素。當代文學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文學的格局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文壇上出現了兩種極端的創(chuàng)作傾向:要么像朱文、韓東、衛(wèi)慧等新生代作家迷戀于“肉身對‘終極’的挑戰(zhàn)”,對物質欲望采取完全放縱的態(tài)度;要么像“二張”、北村等人對欲望進行話語轉移,將其完全引向精神欲望,而將物質欲望一棍子打死。這兩者都不是正確地“直面人生”的正確態(tài)度。表面多姿多彩的當代社會,其背后多是單調、乏味、格式化的,被現實生活吸引的大眾只能跟其后面走,加重了人們浮躁不堪的心靈負擔。這種環(huán)境下,正統(tǒng)的理論價值系統(tǒng),低俗糜爛的燈紅酒綠生活無法排遣人們內心壓抑的情緒,人們更需要另一種風格的作品出現,文學迫切需要作出改變。這時,王安憶的作品應運而生,迎合了這種審美需要。
王安憶承接張愛玲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傳統(tǒng),進一步將審美性的文學作品引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她本人也不斷地從平實生活中挖掘出美來。在《心靈世界》中她將小說定義為個人的心靈世界,認為小說的存在,不是讓它反映真實,反映現實,是讓它反映人類的理想、人類的神界,讓人們能夠把心靈交付于此達到享受的審美效果?!堕L恨歌》中的王綺瑤,雖是虛擬的一個人物,卻是那個時代上海的化身。作家不惜把唯美的語言、生動的情節(jié)、滿腹的生命情感和思想滲入了她的衣、食、住、行之中。她還認為,小說這種藝術形式就應該細膩地表現日常生活。而《長恨歌》便是由無數小細節(jié)組成的,所有情節(jié)都充滿了王綺瑤瑣碎而小資的日子。作家唯美的描寫要求人物唯美的體驗,時刻貫注審美于小說之中,讓她平凡世界里的主人公更顯真、善和美。
作為知名女性作家,王安憶承認年輕時候也想讓自己青春靚麗,顯得有活力;漸入中年后,她的日子過得很閑適:上午寫作,下午看書逛街,晚飯后倚床看電視。她喜歡這種平常、簡單的日常生活。因而《長恨歌》,是用女性的鑒賞眼光描寫了城市的種種趣味,以及女性對于這個城市的感覺:旗袍的式樣,點心的味道,咖啡的香味,各式各樣的發(fā)式、粉盒,午后朋友的逗趣,說一些閑話,啜一杯熱茶。一個純粹的女性化的都市生活在作者精致、閑散的敘述中浮現了出來,《長恨歌》呈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繁復與啰嗦的女人世界。在她看來,衣、食、住、行打點得好,是一個女人的天賦。所以,王安憶無疑是把她的這種女性觀用作品展現在讀者面前了。
弄堂女兒王綺瑤,在歷史大變動和個體受災難后保持著那份鎮(zhèn)定與從容,在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面前,她選擇用勇氣接受現實,在王安憶的筆墨里充滿了對她的理解和同情。這樣的一個女子,是能把日常生活的單調、乏味化為生機、有趣的,是能將審美滲進生活骨髓之中的。
現代社會下的人們,穿梭于物質世界里,忙碌而緊湊的作息日程,把人們的精神逼入困境。人類從誕生之日起已開始了流浪、放逐,在人欲橫流的生存境遇中忍受著物質與精神的消耗。有的人,在親情、友情、愛情的呵護滋養(yǎng)下,得以超越和醒悟;有的人沉浸于此不可自拔。一個人,有了生命意識還不夠,生命的真正開始更需要審美意識的覺醒,審美意識的覺醒才是一個人成其為人的根本標志。而這種審美意識更多依靠后天閱歷的積累,人情的冶煉和心靈的培育,需要特殊品格、人生悟性和經歷才能培養(yǎng)出來的極高的人生之境,否則必將沉入于當代人所面臨的尷尬和悲劇之中。因而,從日常生活審美化做起,用心靈世界的真、善、美融解情欲、邪念,宣泄、提升情感,并使之正常化發(fā)展,才能使生命得以恢復原始的活力。日常生活審美化揭開了實用、功利對美的遮蔽之后,人們重新發(fā)現和體驗美的另一種光輝,審美滲入生命情感之中。
[1]王安憶.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H].文學報,第1174期.
[2]周憲.審美現代性批判[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3]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M].北京:三聯書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