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畫像石墓與陰陽五行

□卜友常

（杭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浙江杭州310014）

“厚葬風俗說”、“宗法制度說”等，都不能揭示漢代畫像石墓興起的真正根源。通過考察中國古代石文化可以發(fā)現(xiàn)，石負載著思想信仰，常被當做天地神的代理象征而被作為崇拜的對象；漢代陰陽五行盛行，人們普遍認為石具有“陰性”，有利于升仙，于是畫像石墓在漢代流行起來。由此可見，漢代畫像石墓之興起是由于漢代人對陰陽五行中的石（金）形成了特殊認識并進行了思想演繹的結果。

漢代畫像石墓；陰陽五行；石文化

西方近代藝術史之父約翰·約阿辛·溫克爾曼首開把考古學方法運用于藝術史研究之先河，不僅解決了古希臘藝術史上的一個個重大課題，也為我們研究藝術史提供了一種有效的方法。在中國，對于漢代畫像石的研究方興未艾，所用方法亦有多種，如潘諾夫斯基的圖像學、沃爾夫林的風格學以及圖像學與文獻史料相結合的方法等。本文擬采用溫克爾曼的藝術史研究方法來探討漢代畫像石墓的起源問題，旨在探尋漢代畫像石墓產生的精神因素。

一、漢代畫像石墓的研究現(xiàn)狀

漢代畫像石墓一直是被中國美術史界關注的重點之一。通過現(xiàn)有的考古材料可以看出，漢代畫像石墓大致興起于西漢中期。其時正是漢武帝劉徹在位時期，經過漢初80年的經濟恢復和發(fā)展，“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盵1](P1135)，經濟繁榮，國泰民安，具有祖先崇拜傳統(tǒng)的華夏民族此時又興起了厚葬的風俗。已發(fā)掘的精美華貴的黃腸題湊墓為漢代的諸侯王之墓葬，隨葬品達數(shù)千件之多的長沙馬王堆漢墓的主人是長沙國的丞相。上行下效，從京師貴戚至地方富豪亦紛紛厚葬?？墒沁@一時期的厚葬習俗出現(xiàn)了很大變化，以前從不見于墓室的畫像石此時大為興盛，無論是貴族或富豪，紛紛使用。對于畫像石墓出現(xiàn)之原因，學界觀點不一。李發(fā)林[2](P43)說它的產生源于厚葬。吳曾德也說：“畫像石墓是漢代厚葬習俗的直接產物?！盵3](P12)而蔣英炬認為那是“漢人追求壽如金石”的一種思想觀念。[2](P57)蕭亢達等認為漢代畫像石墓的起源，“與秦漢時期我國黃河中下游人多地少、經濟發(fā)達的地區(qū)森林資源衰竭所導致的木構棺槨制度的衰廢有緊密的關系”[4]。對此信立祥認為：“漢畫像石能在如此廣闊的地域、如此漫長的時間流行和發(fā)展，僅僅用這些地區(qū)經濟、文化發(fā)達是解釋不了的。因為在漢以后的歷史中盡管這些地區(qū)的經濟文化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畫像石也沒有重新流行。作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在漢畫石墓流行的背后顯然有著更為深刻的社會背景，這種社會背景就是兩漢時期瘋狂推行的厚葬風俗?！盵5]王建中認為：“中國古代墓葬演變的歷史表明，漢代畫像石是伴隨著封建禮俗和宗法制度之變而變的，它不產生于兩漢之前，也不大量延續(xù)于兩漢之后，是墓葬發(fā)展階段上的必然產物。尤其是西漢中期墓葬演變的歷史表明，隨著封建地主經濟的發(fā)展和強化，商周以來奴隸主貴族形成的一套棺槨制度，已不能完全適應封建地主階級葬俗需要，新興地主階級勢必要求改革舊的禮制，以調整喪葬制度方面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6]美國著名學者巫鴻先生對此也有過論述：“石質建筑則屬于死者、神人和仙人，石材一方面與死亡有關，另一方面又與升天有關。”[7]

筆者認為，僅把漢畫像石墓流行的社會背景簡單地歸結為“厚葬風俗”是遠遠不夠的，它并沒有揭示出漢畫像石產生的直接原因，因為其后的歷史發(fā)展中，厚葬現(xiàn)象不斷，為什么沒有產出畫像石墓？而提出“封建禮俗和宗法制度說”又不合實際情況，漢代社會狀況與商周時期相比已經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此時的喪葬習俗雖然受到漢代封建禮俗的制約，可是與商周相比已經有很大的選擇自由，甚至出現(xiàn)喪葬逾制現(xiàn)象，漢代畫像石墓并不是棺槨制度的一種演變形式。所以說漢人為避喪葬禮制而興漢畫像石墓之說實在牽強。另外“壽如金石說”和“木材資源衰竭說”更不能解釋漢畫像石墓興起的思想根源。筆者比較贊同巫鴻先生提出的“升仙說”。但是，漢代人是如何把石材與死者、神祗、仙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目前學界對此問題還沒有系統(tǒng)研究，也沒有把其背后的根本原因完全揭示出來。

二、中國古代石文化與思想信仰

在中國文化史上，石一直與原始宗教信仰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信仰在史前中國已經出現(xiàn)。解放前曾在遼東半島發(fā)現(xiàn)了所謂“巨石文化”，這種“巨石文化”，就是用幾塊巨石堆積起來用以祭祀。另外在上世紀中期江蘇銅山丘灣發(fā)現(xiàn)一處祭祀遺址，這個遺址有三個時期的文化堆積：下層為龍山文化，上層為兩周文化，中層為殷商文化。人祭遺址屬于殷商文化層，整個遺址以中部偏西的4塊巨石為中心圍繞而成，4塊巨石都是未經加工的天然石塊，形狀不規(guī)則，豎立土中，中心一塊，南北西方各一塊，中間的一塊最大，略呈方柱形狀，考古學者認為這就是殷商時期的“社”。[8]

在中國西南部的侗族中至今還保留著一種祭壇風俗，即各寨都建有“薩壇”，內無神像，只有1塊大石頭、12塊小石頭，每逢春節(jié)祈豐收、集體出行、出兵抗敵等，事前要向“薩壇”祈求，返回還要謝壇神，但這12塊大小不同的石頭究竟代表什么，各說不一。有學者認為，根據(jù)侗族遠祖歌《嘎茫莽道時嘉》，那塊最大的石頭即代表其族神“薩天巴”，其余12塊小石頭便代表他的女性后代，即史詩所誦唱的另外12位女祖。[9]

在中國古文獻中，也有大量有關石文化的記載，根據(jù)記載，我們的祖先和神仙都與石有關。

古書中曾有涂山氏“化石生啟”的記載。涂山氏“化石生啟”的傳說最早見于《隨巢子》?！坝砣⑼可剑魏樗?，通轘轅山，化為熊。涂山氏見之，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啟。’”[10](P670)顏師古《漢書·武帝紀》注曰：“啟，夏禹子也，其母涂山氏女也，禹治洪水，通轘轅山，化為熊。”“謂涂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涂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到嵩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盵1](P190)《山海經》卷五《中山經》曰：“泰室之山（郭璞曰：‘即中岳嵩高山也’）……上多美石”。郭璞曰：“次玉者也，啟母化為石而生啟，在引山?！边@塊“美石”就是漢武帝所見的啟母石。[10](P670-671)《漢書》卷一《武帝紀》曰：“(元封元年)春正月，行幸緱氏。詔曰：‘聯(lián)用事華山，至于中岳，獲駮鹿灬?！娤暮髥⒛甘！薄稘h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曰：“又罷……孝武薄忌太一……夏后啟母石，萬里沙，八神延年之屬?！盵1](P190，1241)

古文獻中還有禹生于石之說?！短接[》卷五十一引《隨巢子》曰：“禹產于餛砝石，啟生于石?！薄痘茨献印肪硎拧缎迍铡菲唬骸坝砩谑??！备哒T注曰：“禹母修已感石而生禹，折胞而出?！薄抖菁组_山圖》曰：“古有大禹，女媧十九代孫，壽三百六十歲，入九岳山，仙飛去。后三千六百歲，堯理天下，洪水既甚，人民墊溺，大禹念之乃化生于石紐山泉，女狄暮汲水得石子如珠，愛而吞之；有娠，十四月生子，乃長能知泉源，代父鯀理洪水，堯帝知其功如大禹知水源，乃賜號禹。”[10](P670)

古代以“社”為大地的守護神，而在“社”這個圣地神殿里被作為神的表征的東西正是石頭。鄭玄注《周禮·小宗伯》曰：“（社）蓋以石為之。”《唐書》曰：“社稷主用石。”《呂氏春秋》曰：“殷人社用石。”《說文解字》曰：“佑，宗廟主也，用禮有郊宗石室，一曰大夫以石為主?！盵10](P671)

在《漢書》和《后漢書》中有以石為棺的禮俗?！稘h書》五十《張釋之傳》云：“……（釋之）從行至霸陵，上居外臨廁……意凄愴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纻絮斫陳漆其間，豈可動哉？’”《后漢書》之《明帝紀》云：“帝祿作壽陵，石槨廣一丈三尺，長二丈五尺?！薄逗鬂h書》之七十八《侯覽傳》云：“覽豫作壽冢，石槨雙闕，高廡百尺。”[11]

漢代人心中至高無上的神祗西王母、東王公住的是石室，甚至漢代人奉為陰陽五行宗師的鄒衍住的也是石室?！墩摵狻せ謬吩唬骸昂笾了哪辏h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金城塞外羌良，愿等獻其魚鹽之池，愿內屬漢，遂得西王母石室，因為西?？??！薄渡癞惤洝吩唬骸皷|荒山中有大石室，東王公居焉，長一丈，頭發(fā)皓，人形鳥面而虎尾，載一黑龍，左右顧望。”[3](P111)漢代史書記載的陰陽五行家鄒衍去梁國，有住石室的記載?！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吩唬骸班u子重于齊，適梁，惠王效迎，執(zhí)賓王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避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yè)，筑碣石室，身親往師之?！盵12]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中國古代的石文化與民間的思想信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并賦予了其豐富的內容，其后又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停地變幻，在不同時代又有不同的內涵。無論是遼東半島的“巨石文化”還是侗族的“薩壇”，無論是石生啟禹還是西王母、東王公的石室，它們都始終傳遞著石文化的信息。正如王孝廉先生所說：“石頭被古代人相信是具有神秘的成分和行動力的神圣東西，所以常常被當作是神在大地上的宮殿，因此石頭經常被當做天地神的代理象征而被作為崇拜的對象?！盵13]

三、漢代陰陽五行中的石（金）與升仙觀念

漢初黃老之術的盛行使當時社會上興起了一股“升仙”浪潮。在漢代“升仙”的浪潮中，石的魔力與日俱增，除了中國古代有悠久的石文化歷史之外，陰陽五行思想又對其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從而促使了漢代畫像石墓普及華夏大地，使陰陽五行思想對漢代宗教、文藝、喪葬等領域都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所謂陰陽是人們對自然界中相互對立又相互聯(lián)系的具體事物和現(xiàn)象予以高度概括而形成的一對基本因子，人們把這對因子之間的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互動關系看成是宇宙自然和生命萬物的動力之源。《呂氏春秋·大樂》曰：“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天地車輪，終則復始，極則復反，莫不咸當。日月星辰，或柔或剛。萬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陰陽?！倍拔逍姓f”則是把所有的物質形態(tài)都歸結為金、木、水、火、土五種最基本的元素，這五種元素按一定規(guī)律相生、相勝，產生了宇宙自然和生命萬物的發(fā)展變化。《春秋繁露·五行之義》曰：“天有五行，一曰木，二曰火，三曰土，四曰金，五曰水。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終也；土，五行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薄洞呵锓甭丁の逍袑Α吩唬骸澳旧穑鹕?，土生金，金生水。水為冬，金為秋，土為季夏，火為夏，木為春。春主生，夏主長，季夏主養(yǎng)，秋主收，冬主藏”。[14]

陰陽五行思想在漢代的盛行，使得當時的人們自覺不自覺地按照這一理論學說來生活和處理日常事務。[15]顧頡剛先生對此有過深刻的論述，他指出：“漢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陰陽五行。無論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學術上，沒有不用這套方式的……其結果，有陰陽之說以統(tǒng)轄天地、晝夜、男女等自然現(xiàn)象，以及尊卑、動靜、剛柔等抽象觀念;有五行之說，以木、火、土、金、水五種物質與其作用統(tǒng)轄時令、方向、神靈、音律、服色、食物、臭味、道德等，以至于帝王的系統(tǒng)和國家的制度?！盵16]因此漢人把陰陽五行思想視為宇宙自然最普遍的規(guī)律和生命萬物最基本的準則，而作為宇宙自然中的人，不管他是庶民還是帝王，都必須遵循它，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在當時，這種神秘力量不是別的，正是作為蘊涵著特定意義的“天道”。石在這個所謂“天道”中的坐標是與木相反的，而石者，金也，古有金石不分之說。在《叢書集成·五行大義》中，金、石為同類?！稘h書·五行志》曰：“金石同類，性從革?！币舱驗槿绱?，在漢代求仙的熱潮中，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的方士們查古典、推五行，把具有悠久歷史的石文化又搬了出來，重新扶正了它的位置。根據(jù)他們的推演，在金、木、水、火、土這五行之中，木象征著春天，主生長，在東方，所以中國古代宮殿多用木材建造，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有利于生活、有利于健康；石（金）正好與此相反，石（金）在五行中象征著秋天，主殺伐，在西方，所以它是與人類生存相反的一種物質元素，具有“陰性”。至此，漢代人把石（金）與主宰生死的靈魂和神仙聯(lián)系在了一起，于是用它來做棺槨、享堂和畫像石墓。這樣的環(huán)境，有利于靈魂的存在、有利于與神往來、有利于升仙。

基于對石有“神性”的認識，人們心中擁有不死之身的西王母住的是石室，東王公住的也是石室，就連陰陽五行的宗師——鄒衍到燕國傳道授業(yè)時，也不住燕國宮殿，特讓燕王“筑碣石室”。所以，漢代人為把他們的升仙之夢安排得更加周密，也為自己和親人筑造石室以備死后使用。這種石室主要是地下石室，就是用石材制作的畫像石建筑成的墓室。因此，漢代畫像石墓的興起是由于漢代人對陰陽五行中的石（金）形成了特殊認識并進行了思想演繹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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