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靈
(蚌埠坦克學院 中文教研室 安徽 蚌埠 233050)
在寫大海與母愛的藝術(shù)畫廊中,冰心早期的散文《往事》、《寄小讀者》就是體現(xiàn)母愛、童心、自然美這一主題意象的典型?!锻隆肥潜?922年7月間相繼寫成的,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第13卷第10期。作者用了一個副標題“生命歷史中的幾頁圖畫”,準確地概括了這組散文的內(nèi)容?!都男∽x者》最初題名為《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是1923——1926年冰心留美期間為《晨報副刊》的“兒童世界”專欄所寫的通訊。冰心把真摯的深情,寄予筆端,揉入童心,抒發(fā)對大海與母親的熱愛。她的散文基調(diào)就是母愛、童心和大自然的頌歌。
冰心從小親近大海,愛戀大海,在同樣以大海為題材的作品中,寫得最集中、最璀璨的,當數(shù)往事(一)之十四。此文開頭兩次提到嫌海太單調(diào)了,因此擱筆、默然無語,而后反復以海作為審美對象,抒情主體,尤其刻畫了栩栩如生的海的女神形象,富有戲劇的情趣。該文構(gòu)思靈巧,立意新穎,創(chuàng)意出奇。作者不是身在海濱觀海,不是敞開胸襟吟海,更不是放聲高歌滄海,而是獨辟蹊徑,通過在院子里乘涼時,姐弟圍坐,仰望天河,表情各異,笑語連聲,以那一串串生動有趣的對話,為大海塑像,為海的女神謳歌。
作者在描述心目中的海的女神時,或用“艷如桃李,冷若冰霜”來形容海上云霞的明媚和陰沉;或用夸飾以女神曳著白衣藍裳,頭插新月的梳子,胸掛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翔,來描繪海的美麗。她筆下的藝術(shù)精靈,飛翔在天河、新月、明星、海潮、帆舟、狂風、雷雨、燈塔、云霞之中,海的女神以宏大的氣魄,以輕柔的風韻,以瀟灑的豐姿,啟人心扉。作為散文,寫得極有個性特色和人情味,寓有戲劇情趣。三個弟弟的對話,體現(xiàn)各自不同的個性,尤其坐在椅子上的三弟楫,抱著姐姐的臂兒說:“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被铎`靈地凸現(xiàn)了一個天真機靈的兒童形象,流露出純樸的手足深情。
作者正是以對海的摯愛之情,塑造了具有驚人美和喜怒哀樂的女神形象,使人從中悟出人生的理想境界:像海那樣柔美,像海那樣威嚴,像海那樣精深,像海那樣虛懷若谷。大海,作為冰心筆下的審美對象,給人的美感是獨特的,每個讀者從中都可以得到人生的感悟。
冰心曾說:“《往事》那就是放大的《繁星》和《春水》?!边@可以作為理解、鑒賞這組散文的一把鑰匙。冰心在《往事》總標題下,接連寫了二十則,內(nèi)容十分豐富:有童年歡樂的回憶;有美好未來的憧憬;有對神奇宇宙的探索;有對生命意義的思考;有少年友誼的懷念;有對春光的禮贊;有對弱者的同情……,作者擷取生活中的一個個片斷,在美的意象之中,引出詩情畫意;在真誠的抒懷之中,逬放出智慧的火花。
《往事(一)之七》是這組散文中的奇葩。開頭在娓娓的敘述中,點染出色彩,流溢著芬芳,顯露出高潔的情致。緊接著透過歷史的空間,表現(xiàn)出兩缸蓮花又是寧靜生活中躍出的一朵浪花。新奇而巧妙的伏筆,超越地域的阻隔,與故鄉(xiāng)園院的紅蓮聯(lián)系起來。憶起月夜乘涼,祖孫親切交談的場景,蘊含著祖輩對如花孫女輩的珍愛,也加深了對紅蓮命運的關(guān)注。文章的中心描繪夜雨后兩缸蓮花的情狀。白蓮在繁雜的雨點摧殘下凋零了,潔白的花瓣飄散在水面上,那小小的蓮蓬和淡黃色的花須孤零零地留在梗上,隨風搖曳,顯得那樣凄清、冷落。那朵初開的、亭亭玉立的紅蓮,是高雅、清芬、瑰麗的形象,是審美主體的象征。在大雷雨中,在毫無遮蔽的天空之下,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這自然界的雷聲雨點,象征動蕩時代的風雨,它摧殘著嬌嫩的花朵,侵襲著美好、純潔的心靈。在風雨飄搖之中,一個大荷葉,傾側(cè)下來,覆蓋著開滿的紅蓮。盡管雨勢并不減退,而左右欹斜的紅蓮又穩(wěn)靜地玉立著,狂暴的雨點,只能在荷葉上面,聚了些無力的水珠。這里的傾側(cè)、覆蓋,透露出一種崇高、感人的美。荷葉勇敢地抗擊自然界的風雨,無私地遮護紅蓮,這同母親的慈愛,無條件的自我犧牲精神,柔和地交織在一起,寄托著作者對動蕩社會的不滿,對關(guān)愛生命和美好事物的行動的贊頌,文章的主題自然得到了升華。
冰心追求的散文藝術(shù)境界是“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她在美國青山上的沙穰療養(yǎng)院養(yǎng)病時一夜的親身感受,正是以“溫柔”和“憂愁”為基調(diào),運用豐富的遐想和清麗的文筆,賦予靜物以情態(tài),以情意化,創(chuàng)造出富有詩趣的抒情境界,描繪了一幅身居他鄉(xiāng)異國的淑女靜夜遐思圖。
前部分渲染病室窗外青山的優(yōu)美景色,融進主觀感受,使景物畫面彌漫著一種詩情萌動的氣韻,可謂畫中有詩,幽雅靜穆,清輝流動,猶如仙境。冰心把青山注入生命的神采,將青山喻為“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青山化為文靜的少女站在仙境般的自然環(huán)境中——濃黑的松林,瑩白的天空,淺藍色的雪地。在三色映襯下,整個畫面凝靜、超逸與莊嚴。接著顯現(xiàn)出大自然的另一番境界——今夜的林中,“不宜于將軍夜獵”,“不宜于燃枝野餐”,“不宜于愛友話別”,“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因為這一切會打攪身處異國他鄉(xiāng)游子“意念回旋”的幽靜。像這樣靜美的自然環(huán)境,當然只宜于讓“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去“回腸凝想”了。
文章的后部分由景生情,抒發(fā)凄楚迷離的情懷,表現(xiàn)了客居異國的少女“幽憂”、“澈悟”、“超凡”的內(nèi)心世界。病中的少女“飛身月中下視”,有萬千種話語,“山光松影重迭到千百回”,“也要思量萬事”,以至于“天國泥犁,任她幻擬”也擺脫不了鄉(xiāng)愁旅思。盡管這幽情抒發(fā)得極其浪漫,但從這些思念中,可以體味到這位少女的哀嘆人生之多艱,生命之短促,前途之茫然的情懷。當然,這種“微帶著憂愁”的情調(diào),是與作者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和性格、氣質(zhì)相關(guān)的。它清新典雅,絢麗多姿,富有文采,將生命的蹤跡,母愛的禮贊,在緩緩的文字流動中,使人們覓到了對人生無盡的思索。
冰心以愛海的童心觀海,自當美麗非凡而又牽魂動魄?!都男∽x者》第七篇所記的是從上海換乘郵船后的見聞與感懷,“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側(cè)重于描繪大海的優(yōu)美,同時通過對童心、母愛的稱頌與追求,表達了對故國、故土與親人的依戀與懷念。
本篇是兩封信的合二為一。第一封從送別寫起,離情別意為思念祖國、親朋作了感情上的鋪墊之后,對于瞬息萬變的海景依次寫了三日的不同角度的夕陽下、夜半中的水上風光。一寫“我”的心情振奮,突出了它的空靈絕妙;二寫“我”由遙望遠空銀河與“聽得見樓欄下人聲笑語”而觸景生情;三寫想起母親,想起北京,心情沉重,至使“不能再寫下去”,以此收束全段。如是描寫,既謳歌了童心,又為寫海定下了贊頌與抒懷的基調(diào)。
第二封寫于一個多月之后的意大利慰冰湖畔。前一篇極寫海之美,本篇極寫湖之美,湖海之間究竟“愛哪一個更甚?”作者以設(shè)問作答引出了對兩者的評與對比:“湖是海的女兒”,“海好像我的母親,湖好像我的朋友”。對比深刻而又貼切,感情融匯,連成一氣。她筆下的自然圖畫絢爛多彩,千姿百態(tài)。有時她在瑰奇神妙的美景面前,竟感動的淚泉奔涌,哽咽無言。但是冰心還是發(fā)揮了以文字繪景的巨大潛力,引領(lǐng)小讀者走入自然的仙宮。
該篇作為一個整體,雖寫自日本,意大利卻豪未涉及這些異國的社會意識,更無崇拜、依戀而“樂而忘返”之意,倒是溢滿思鄉(xiāng)之情,體現(xiàn)了寫抒情散文最為寶貴的思想意義與審美價值。
母愛是建立在血緣關(guān)系上的人類的天然的感親,是母親對子女的真摯而富于犧牲精神的愛心的集中體現(xiàn)。然而,冰心的散文豈只是母愛和童心的訴說?在她短短的文字間,糅合的是更為寬廣的情愫,正如她說的:“有如水的清愁,有如絲的鄉(xiāng)夢,有幽感,有徹悟,有懺悔,有萬千種體驗……”這些言語難訴、筆墨難繪的情感,在她清麗細膩的文筆間自然而然地流淌著;如陽光照耀下飄然而去的飛絮,不留痕跡,不見身影,只在我的心頭印下絲絲縷縷的投影,牽引著我,飛往那超然的境界,心中不禁默記起泰戈爾的詩句:“它們不是眼淚,不是思想和哲學,它們都是已經(jīng)蒸發(fā)的香氣,忘掉了詞句的歌兒?!北摹皭鄣恼軐W”是她創(chuàng)作里程中盛開的最美的花,結(jié)出最碩的果,而這果的核,就是透明、無暇的真、善、美。
如果說,《寄小讀者通訊七》是一組變幻多姿、奇美異常海的頌歌,那么,《寄小讀者通訊十》則是一曲情意綿綿、感人至深母愛的贊歌。此篇寫于冰心“血疾復發(fā)”時,她在威爾斯利的圣卜生療養(yǎng)院住院,因“回想母親的愛”而心潮“沸騰到最高度”寫就的,這發(fā)自肺腑的禮贊,是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通過媽媽講述女兒幼年的十則趣事,雖然寫了孩提的童真,但筆墨更集中于頌揚母愛的崇高和偉大,將母親對兒女的愛撫和眷眷之心,讓讀者與作者引起共鳴,共同去體味母愛的至誠至善;第二部分是由回憶生發(fā)的對母愛的無限贊美,這種至誠、堅定又酣暢的抒寫突出了主題,表露了作者“愛的哲學”;第三部分告訴小讀者應如何珍視母愛,與前文相呼應,不僅使主旨更加鮮明,也使讀者倍感親切。該文的“文眼”是母愛——母親“對我的愛,不因著事物毀滅而變更,”“她的愛不但包圍著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冰心以飽蘸深情的筆觸,以柔美細膩的情感,委婉含蓄的手法和清麗的語言,營造出屬于她獨有的藝術(shù)之廈,表達了對“愛的調(diào)和”的理想生活向往之情。
我們讀冰心早期的散文,那是自然的流露,天性的流露,至真至純至美。冰心運用豐富的遐想和清麗的文筆,賦予大海以情態(tài),以情意化,創(chuàng)造出富有詩趣的抒情境界。大海與母愛好像一股涓涓細流注入幾代小讀者的童心上,直到他們長大成人時還久久不能忘懷《寄小讀者》優(yōu)美的靈魂和高潔的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