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華集》“遺民思想”有無之辨析

□趙秀紅(鄭州輕工業(yè)學院外語系， 鄭州 450002)

《瑤華集》是清代詞人蔣景祁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編定的一部大型清詞選，計22卷，收清初詞人507家，詞作3467首，大凡清初名家名作，皆有適當收錄?？滴踔泻笃冢阄髟~派主盟詞壇，《瑤華集》逐漸隱沒不彰。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清代詞學研究日益深入，《瑤華集》亦漸引起學界注意。但有關的研究多著眼于明清易代之際的政治時局與《瑤華集》關系的論述，李一氓《康熙本〈瑤華集〉》跋曰：“清順、康間，詞風大盛，就其表達方法而論，極為自由放縱而又委曲隱晦。此一代作家同具有明清易代之感受，唯詞足以發(fā)抒之?！雹龠M而指出：“卓爾堪選《明遺民詩》，錄五百家，其中有大半入《瑤華集》，為詩選作序者即為同一宋犖也?！雹谑Y哲倫、傅蓉蓉《中國詩學史·詞學卷》指出《瑤華集》在萃當代之美的同時偏向于選擇那些反映遺民志士“憂傷怨悱”的作品，存詞是為了存經(jīng)存史。另外，《瑤華集》曾因語有“違礙之處”在乾隆年間多次遭禁毀，這也容易使人把《瑤華集》與遺民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

總之，將《瑤華集》視為遺民詞選的證據(jù)似乎有三點：一、《瑤華集》和卓爾堪《明遺民詩》同有宋犖作序；二、《瑤華集》收錄詞人有一大半在《明遺民詩》里有存詩；三、《瑤華集》多次遭禁毀。這些都好像使《瑤華集》與遺民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

筆者認為，時局的變化，固然是清一代詞風轉(zhuǎn)變的極為重要的原因，但如果就此而認為《瑤華集》是一部遺民思想濃重的詞選，蔣景祁編選《瑤華集》，是如卓爾堪編《明遺民詩》一樣，是為了彰顯一代遺民史料，卻又失之偏頗。本文將以上述三個論據(jù)為的，論述《瑤華集》雖然收錄了一些遺民的詞作，但那只是清初詞壇的真實反映?！冬幦A集》的編纂目的是為清初詞壇保存一代史料、匡正詞壇流弊，選本中遺民思想并不明顯。

一、宋犖其人與宋序《瑤華集》和宋序《遺民詩》

在清代前期文壇上，地位、人望堪與王士禎媲美的，當屬宋犖。王士禎晚年曾寄詩給宋犖云：“尚書北闕霜侵鬢，開府江南雪滿頭。當日朱顏兩年少，王揚州與宋黃州?！倍螤谓o卓爾堪《明遺民詩》寫了序，同樣也給《瑤華集》作了序，似乎使《瑤華集》與遺民有了必然聯(lián)系。李一氓《瑤華集》跋特意將兩者聯(lián)系在一起。要認清這個問題，首先要知人論世地了解宋犖其人。

宋犖(1634-1713)，字牧仲，號漫堂，河南商丘人，明末遵化巡撫、降清后官至國史院大學士宋權之子。宋權在明代已經(jīng)憑著科舉出仕，清軍入關后又出仕新朝：“王師入都，自成奔關陜，公(宋權)迎太夫人入遵化，曰：‘故主之仇已報，吾事畢矣?！枵垰w田，不許，詔撫遵化如故。”③雖然有一點扭捏，但還是比較主動的。仕清后宋權被任為太子太保，內(nèi)翰林國史院大學士，一時隆遇甚深。因此，在明清更替的過程中，宋氏家族一開始就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眷戀故明的思想傾向。在這樣環(huán)境下長大的宋犖，當也沒有多少遺民情懷。順治四年(1647)，宋犖十四歲即以大臣子身份入朝為順治三等侍衛(wèi)，康熙三年(1664)以湖廣黃州通判入仕，之后歷任江蘇布政使、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江西巡撫、江寧巡撫等職?？滴跞陆辖杂伤螤谓玉{扈從，深得寵信?！?上)嘉犖居官安靜，迭蒙賞赍，以犖年愈七十，書‘福’、‘壽’字以賜?！雹堋叭四甓?，康熙南巡，至蘇州，親筆御書兩匾額賜宋犖。四十二年三月，南巡回鑾，諭嘉其居官安靜。四十四年四月，康熙至蘇州，賜‘?！ⅰ畨邸笞?，題云：江寧巡撫宋犖年逾古稀，步履健壯，故特書‘?！?、‘壽’二字賜之。又允犖御書‘世有令儀’以額其家祠。”⑤對這種隆遇，宋犖是深懷感激的，他在《迎鑾日記》里多次表達遇隆恩圖報的心情。

這樣一位清廷顯宦，自身并無多少故明情懷。之所以卓爾堪和蔣景祁都請他作序，主要是出于宋犖的人望和地位。宋犖與江南文人關系密切，與徐作肅交往甚深，而陳維崧、維岳兄弟與徐作肅尤為交厚。陳維崧嗣子陳履端、陽羨詞人徐喈鳳之子徐瑤皆入宋犖幕府。宋犖又與蔣永修為同僚，因此宋犖與江南文人形成了密切的關系網(wǎng)絡?！段饔嗍Y氏宗譜》卷十有宋犖為蔣景祁寫的祭文《炳學公祭文》云：“余嘗友君之父，而君又交吾之兒。以其有世講之誼而又素賞君之文辭?！笔Y景祁曾經(jīng)多次將其詩文稿寄給宋犖。卓爾堪請他為《遺民詩》作序也正是出于這一原因。宋犖《明遺民詩序》云：

是則古今所稱遺民，大抵皆在兇荒喪亂亡國之余，而忠義牢騷者多出于其中，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鬃觿h詩，未嘗盡存風雅之正而逸其變，又豈能使狂童怨女、放士鮮民，皆奏清廟之音，而不為黍離板蕩之詠也哉。……予讀其詩，類皆孤清凜冽，幽憂激楚，如對空山積雪，寒氣中人，可謂窮愁之音易工矣。然皆敦厚而不流于焦殺，始遷所云《小雅》怨誹而不亂，茲為近之。夫濮水之清商，天津橋之杜鵑，雖非盛世所宜聞，然譬諸霜雁叫天，秋蟲吟野，亦氣候所使然，非謂天壤間必不可有此凄清之響也。⑥

宋犖認為，古今所稱的遺民，大抵都是在兇荒喪亂亡國之時的忠義之士，發(fā)為詩歌，其歌哭自有懷抱。雖然有失雅正，但正如孔子刪詩，《詩經(jīng)》中尚存變風變雅之音一樣，“雖非盛世所宜聞，然譬諸霜雁叫天，秋蟲吟野，亦氣候所使然，非謂天壤間必不可有此凄清之響也”，應該允許存在。但他認為，這種聲音是有限度的，最終應該“皆敦厚而不流于焦殺，始遷所云小雅怨誹而不亂”。這種論點，仍沒有脫出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傳統(tǒng)詩教說范圍。其實，宋犖的序和卓爾堪本人的序在思想和審美情趣上都是有矛盾的。

盡管如此，宋犖在《遺民詩》里畢竟還是承認了遺民的變徵之音的存在并加以肯定，而在宋序《瑤華集》里，完全沒有涉及遺民一詞，對遺民情緒，更無關涉。其序云：

詩三百篇，皆可比之樂，漢魏以來，詩別為樂府，而諸不列樂府之詩，乃不可歌。古樂府，其繼詩而起者乎？……夫填詞非小物也，其音以宮商徵羽，其按以陰陽歲序，其法以上生下生，其變以犯調(diào)側調(diào)，調(diào)有定格，字有定數(shù)，韻有定聲，法嚴而義備，后之欲知樂者必于此求之。⑦

此序只是敘述了詞的起源和發(fā)展演變歷程及作詞之法，絲毫沒有涉及遺民之意。這從另一方面說明強調(diào)《瑤華集》里有遺民思想并不確切。

二、遺民與遺民詞

清初華夷大防的顛倒，使無數(shù)漢族士人走上反抗道路。明遺民是歷代遺民最具典型性的。無論處于什么處境和作什么樣的處世選擇，以詞作表達易代感受，是清初士人比較普遍的選擇，著名遺民詞人王夫之、屈大均，大臣詞人吳偉業(yè)、龔鼎孳，還有遺民逸士等，不勝枚舉。因此，保存一代史料的《瑤華集》入選眾多遺民詞人本是應有之義。但是，如果就此說《瑤華集》是一部遺民詞選，卻不符合事實。實際上，《瑤華集》在入選遺民詞人、詞作上是有明顯缺失的。

首先，就入選詞人而論，《瑤華集》對清初著名遺民詞人收錄并不全。著名遺民詞人萬壽祺明亡后，銳意恢復，與顧炎武、歸莊等通聲氣，后削發(fā)為僧，避居淮陰時與當?shù)匾菝駨堭B(yǎng)重、閻修齡等頻有唱酬。其詞清蒼哀涼，潛氣積郁，而《瑤華集》沒有選錄其詞，另如歸莊、閻爾梅、萬壽祺、閻修齡、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傅山、金堡等著名遺民亦無一入選。遺民詞人多處草澤之中，其作品流傳不廣固然是一個客觀原因，但如果說一兩個遺民詞人未收錄還算情理之中，像王夫之、金堡這些著名詞人都無一涉及，應是選者的有意為之。如以畫著稱的“金陵八家”之一的龔賢(1599-1689)，有詞散見《倚聲初集》和《詞匯》3編；陳洪綬(1599-1652)，以書畫擅名，有《寶綸堂詞》。這兩家詞都以抒發(fā)“剩水殘山更可憐”的家國之痛為多，《瑤華集》均未選入。

其次，即使遺民之士所寫的詞，那些表現(xiàn)遺民情緒比較強烈的詞作，也多未入選。以抗清失利而被清兵殺害的夏完淳而言，其詞在甲申前不脫《花間》風格，甲申后的作品一變?yōu)槌劣羝嗲?，《一翦梅·詠柳》的“無限傷心夕照中。故國凄涼，剩粉余紅。金溝御水自西東。昨歲陳宮，今歲隋宮”，《滿江紅》的“無限傷心，吊亡國、云山故道”，懷念故明情緒非常明顯。沈雄《古今詞話》引《柳塘詞話》曰：“夏存古《玉樊堂詞》，向得之曹顧庵五集中。見其詞致，慷慨淋漓，不須易水悲歌，一時凄感，聞者不能為懷。”⑧《瑤華集》選夏氏詞4首，皆甲申前言情之作?！稇浲鯇O·春曉》《浣溪紗·薄 》《虞美人·風情》《滿庭芳·閨情》，一派依紅偎翠的花間風格。與甲申后詞風格迥異。以保存一代詞學史料、選詞力求反映詞人風格變化發(fā)展為宗旨的《瑤華集》而言，如果不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是不應該缺選夏完淳這類作品的。

相反，《瑤華集》中選入的當時著名遺民的詞作，多是些抒寫其淺淡平和心境的作品。杜 是明清之交流寓南京的著名遺民，遨游江、淮間，以狂放孤傲著稱。有詞集《掃花詞》，《瑤華集》選其詞16首卻多哀艷之詞，清蒼之氣不多?！冬幦A集》選紀應鐘詞2首，《風中柳·春曉》《滿江紅·草堂小集和申鳧盟》也皆一派平和之色。

清初嶺南詞壇以屬于遺民之列的“嶺南三家”屈大均、陳恭尹、梁佩蘭為主。屈大均詞慷慨蒼涼，郁勃飛揚，在“三家”中成就尤高，而《瑤華集》于屈詞缺選。卻選了“三家”之一的梁佩蘭早年創(chuàng)作的《山花子》詞三首：《七夕贈女溫荑》《湘妃廟》《洛神》。

康熙二十五年前后《瑤華集》編纂工作進行之時，清人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穩(wěn)固，清初華夷大防觀念及清初滿人制造的血案的顏色在人們心中已經(jīng)越來越淡漠，而滿漢之間的斗爭、士人懷才不遇的苦悶等新的問題卻層出不窮。正像社會經(jīng)歷了易代劇變一樣，文學也經(jīng)歷著劇烈變革。到康熙中期，社會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盛世歌吟的文學。文學在經(jīng)歷了清初的模仿時期后，在互相摹蕩嬗變中漸具自身面目。蔣景祁本人并沒有多少家國身世之感，但作為反映一代詞史的《瑤華集》，反映清初詞學景況是必然的。而遺民詞人作為清初詞人的重要組成部分，反映他們的作品風格面貌，保存其詞學資料是分內(nèi)之事。因此，說《瑤華集》保存遺民資料是事實，但如果就此說認為《瑤華集》是一部遺民詞選，隱曲反映了易代之際士人的遺民思想，選者別有苦心，卻非事實。

三、《四庫全書》編纂與《瑤華集》被禁毀原因

《四庫全書》的編纂是中國文化史上最浩大的修書工程。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正月，乾隆帝頒旨從全國各地征書，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設立四庫全書館。征集圖書是《四庫全書》的編纂第一步工作。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的倡導、支持及各級官員、地方政府的大力協(xié)助下，征書工作進展順利。但不久在乾隆的諭旨下各省督撫開始轉(zhuǎn)入更大規(guī)模的查繳違礙悖逆書籍的活動。乾隆三十九年(1774)八月初五，乾隆正式下達禁書諭令。寄諭各督撫查辦違礙書籍：

……并寄諭江浙督撫，以書中或有忌諱誕妄字句，不應留以貽惑后學者，進到時亦不過將書毀棄，……其或字義觸礙者，亦當分別查出奏明，或封固進呈，請旨銷毀，或在外焚棄，將書名奏明，……況明季末造野史者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詞，必有抵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俗，斷不宜置之不辦?！?/p>

至各省已經(jīng)進到之書，現(xiàn)交四庫全書處檢查，如有關礙者，即行撤出銷毀。其各省繳到之書，督撫等或見其書有忌諱，撤留不解，亦未可知，或有竟未交一關礙之書，責恐其仍系匿而不獻?！舸舜蝹髦I之后，復有隱諱存留，則是有心藏匿偽妄之書，日后別經(jīng)發(fā)覺，其罪轉(zhuǎn)不能逭，承辦之督撫等亦難辭咎。……⑨

誘惑與恐嚇兼施。由訪書變而為明目張膽的禁書。各省督撫盡力搜購，紛紛以違礙書籍呈繳。禁書運動直至乾隆五十八年(1793)方告結束，持續(xù)了近二十年，共禁毀書籍3100多種，151000多部，銷毀板8萬塊以上?？倲?shù)幾與《四庫全書》相當。

禁書運動中，清廷查禁圖書主要有兩條原則。其一是因人禁書。乾隆四十三年(1778)乾隆下諭旨：“錢謙益、呂留良、金堡、屈大均等除所選之書俱應毀除外，若各書內(nèi)有載入其議論、選及其詩詞者……將書內(nèi)所引各條簽明抽毀，于原版內(nèi)鏟除，以示公允?！雹獾饲敖?jīng)辦官員則一般抱著寧濫勿缺的做法，書籍中凡是出現(xiàn)錢謙益、呂留良、屈大均、金堡等人的詩文、序文或與他們酬答的篇章，則一體被銷毀。明清之際，黃道周、張煌言、袁繼咸、錢肅樂、顧炎武、黃宗羲、孫奇逢諸人的著作，均于例禁。

其二是語有“違礙之處”，即書中字面上或意思上犯了清廷忌諱，即有“悖犯語句”等。陳垣先生《舊五代史輯本發(fā)覆》總結四庫館臣在輯校時凡有十忌：忌虜、忌戎、忌胡、忌夷狄、忌犬戎、忌蕃忌酋、忌偽忌賊、忌犯闕、忌漢及其他雜忌。凡有犯忌，非竄改即刪毀。涉及面如此之廣的禁書運動，明清之際的書籍能夠保存完整的少之又少。

《瑤華集》被禁毀，是因人禁書，因為《瑤華集》里收錄錢謙益、屈大均等人作品，自然在禁毀之列。

既然禁毀范圍如此之廣，查辦人員又多抱著“寧濫勿漏”的心理嚴加搜求，凡有涉及人員及違礙之嫌的一律禁毀，《瑤華集》作為一部反映清初詞人創(chuàng)作盛況的詞選，難免有遺民等犯禁之人的作品選入，也難免有“悖逆”之語。其被禁毀也不足怪。但不能因其被禁，就把它與遺民聯(lián)系起來。乾隆時期即使與遺民無多大關涉的被禁也不在少數(shù)。

①② 李一氓：《一氓題跋》，三聯(lián)書店，1981年版，第190頁。

③ 宋犖：《漫堂年譜》卷一“順治元年”條“附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54冊，第177頁。

④ 趙爾巽：《清史稿》卷二七四《宋犖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054頁。

⑤ 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61頁。

⑥ 卓爾堪：《明遺民詩》，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2頁。

⑦ 蔣景祁：《瑤華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⑧ 沈雄：《古今詞話·詞評》下卷，《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35頁。

⑨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39頁-第240頁。

⑩ 王重民：辦理四庫全書檔案·乾隆四十三年庫館查辦違礙書籍條款，國立北平圖書館，第19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