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祚慶
孔子講到詩的社會功能時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保ā墩撜Z·陽貨》)“興”,是寫詩的緣起,以真實的感情在讀者心中引發(fā)情感波瀾。“觀”,是使人從中了解社會風俗習慣,認識社會實際和虛幻世界而明其治亂興衰?!叭骸?,是詩能夠調和人的性情,并以其內在魅力組織和團結讀者,使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怨”,是指時政混亂,老百姓可以作詩諷刺,宣泄怨憤,要求執(zhí)政者糾正自己的言行?!芭d觀”主要講的是讀者的理解與接受,“群怨”則是指詩人的主觀意圖。所以,孔子特別強調讀詩,從詩中接受詩教,即明確學詩的好處是:“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以達到箴諫教化的目的。
中國是歷史悠久的詩歌大國。從古到今,有兩千多年的詩學發(fā)展史,其名家名篇數不勝數,而可以賞鑒的佳作,則不言而喻。詩,作為文學藝術的驕子,以它特有的意境和想象,灼熱的感情,光耀的思想,照亮和感染著千千萬萬讀者的心靈,影響著人們的精神世界,即思想感情。詩的功能還不僅如此,它和莊嚴正義的聲音,憤怒的情感,悲傷的意緒,溫柔的情思,滲透人類生活的一切領域,如空氣—般彌漫著人們的感情世界,給人們傳遞真情真諦。
至于什么是詩,其定義界說,古今中外眾說紛紜。
《詩大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白居易曰:“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與元九書》)
高爾基說:“真正的詩,永遠是心靈的詩,永遠是心靈的歌。”(《論文學》)
但是,事實上,迄今為止,詩歌理論界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關于詩的定義。作為一家之言,我們傾向于認為:詩是一種以意境和想象為動力,集中地表現豐富的現實生活,抒發(fā)復雜的人類感情,給人以審美感受的文學樣式。在這里,已經把讀詩的意義和作用告訴我們。如果按照儒家功利主義詩學觀念來說:詩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
讀詩可謂詩歌鑒賞。具體地說,就是讀者對詩歌作品的審美感受、審美認識、審美評價。它的本質,就是調動讀者生活經驗,提高思想藝術修養(yǎng)和感情素質,并且?guī)椭x者提升感受力、想象力、理解力和判斷力,以同詩的意境與形象發(fā)生內外感應,融匯貫通。對一般讀者來說,就是要把一首詩讀懂,首先理解作者所傳達的思想感情,其次是把握藝術上的動人之所在,意境、意象、形象和語言方面的特點,再次是分析其意義和作用。如果讀者對某篇作品看不懂,不能領會其意旨,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其一,如果作者寫不好的話,讀者自然看不懂,或者該詩沒有表達清楚,讀者也會看不懂。有的作者的文筆很晦澀,或者文不對題,也會造成理解上的障礙。其二,反過來說,就是讀者囿于閱讀能力與水平,未能細讀與精讀,自然得不到要領。我們閱讀作品,總是先看題目,因為作者總是要發(fā)揮與題目相關的內容。如果連題目都看不清或不理解,當然無法捕捉作品的思想內容實質。其三,不了解作者寫作的社會背景與創(chuàng)作動機,就不容易發(fā)掘作品的內在意蘊。這些問題,也是讀書的著眼點與發(fā)力點。
至此,談到了詩學的發(fā)展歷史、詩的社會功能、詩的定義界說,也涉及了讀詩的一般方法及其障礙,同時從中說明了讀詩的要義與功用。現在,我想根據詩的特點,結合具體作品,談談關于讀詩及其詮釋的問題。
第一,詩的構思,其想象奇特而且相當重要。它囊括了由生活到賦詩的全過程,是詩的成敗關鍵所在。所以,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指出:構思是“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謝榛在《四溟詩話》里也指出:“凡構思當于難處用功,艱澀一通,新奇迭出?!彼^“新奇”,就是充分展開想象與聯想,深入進行分析研究,如何提煉詩意,如何確定主題,如何描畫形象,如何塑造意境,如何渲染氣氛,甚至情與景、虛與實、隱與顯等細節(jié)如何交融與轉化,還包括韻律與節(jié)奏的運用與安排,起筆與結句的揣摩等一系列具體問題。請讀這首描寫秋雨的詩加以驗證:
人說春雨貴如油
那一年的秋雨
怎能用黃金購買
它是簇簇利箭
射斷了一個民族的憂愁
這首詩中的“秋雨”,并不是自然季節(jié)的秋雨,而是被嚴格地規(guī)定在“那一年”內,即粉粹“四人幫”的1976年。這是關鍵的第一步,否則就解讀錯位了。接著,作者展開想象與聯想,以“貴如油”的“春雨”作為反襯,烘托出1976年的秋雨比黃金還要貴重。此后,作者又以很大的詩藝跨度跳躍,從“秋雨”、“利箭”,用比喻象征藝術,賦予莊嚴的政治內容,而且是以“射斷”一詞把“秋雨”擬人化。最后,結句突兀,祝福歷史性勝利,以結束“民族憂愁”宿篇,表達了消解歷史災難而慶幸的主題。這首詩的藝術構思,主要仰賴想象與聯想成篇,從而充分彰顯其藝術魅力與威力。所以,高爾基說:“藝術是靠想象而存在的。”
還有的構思,作者運用象征藝術,往往以實代虛或以虛代實,以吟詠自然風景為對象,藏情于景或借景抒情。如:
千錘百煉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于謙:《石灰吟》)
于謙為官清廉純正,不畏強暴與壓擠,以詩言志。其中第一、二句描寫石灰經受任何磨難,甚至烈火焚燒,則等閑視之,真正是“勝似閑庭信步”。第三句在前兩句的基礎上,將詩意向縱深開拓,進一步言志抒懷,即“粉身碎骨全不怕”,視死如歸。最后一句卒章突兀,宿篇顯志:“要留清白在人間”。在這里,因物移情,寄情于物,以石灰象征自己,標示愿為國家與人民的利益而不惜犧牲的精神,像石灰那樣奮不顧身,死得其所。我們閱讀象征性的詩歌,就要全力考究其象征之所在,象征什么重大的思想內容,也就是說,它以怎么樣的形象、意境融入詩篇,其潛在意蘊是什么,等等。我們把握其構思的規(guī)律,鑒賞起來就有思路了。
我們閱讀類似詩篇,關注圖像或意境描寫的同時,要特別審視想象與聯想的運用與安排。至于想象在詩中的作用,有人做了這樣生動的描述:想象,是詩人“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的矯健翅膀,是詩人“踏天磨刀割紫云”的遒勁手足,是詩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慧眼金睛。讀者應當從想象中濾析其含蘊,捕捉其詩情詩意。
第二,詩是由想象與聯想作為翅膀,萬里行空,它所描寫或塑造的生活圖景或意象,往往是超越日常生活邏輯規(guī)律的。我們閱讀這類詩歌作品,只須領會其意趣神韻,取其思理之精妙,而不能刻舟求劍,緣木求魚,拘泥不化。不然,—味求其現實生活的真實,也就沒有藝術可言,解構了詩的本質特征。例如盛唐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在解讀詮釋方面就出現許多不合詩藝的議論。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此首七絕,其中有“夜半鐘聲到客船”一句違背了生活邏輯即失實。因為“更不是打鐘時”。嗣后,有人指出第一句也存有瑕疵,它不符合事理,因為烏鴉半夜窩巢,是不會啼叫的。清代又有王端履在《重論文齋筆錄》中質疑其第二句是敗筆。他認為“楓生山中,性怕惡濕,不能種之江畔”。但與此同時,又有人進行考證與闡釋,對上述非議嚴正反駁,以維護此詩的合情合理性。明代胡應麟在《詩藪外編卷四》認為:這是虛景,即虛構的情景。他說:
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讀者紛紛,皆為昔人愚弄。詩借景立言,唯在聲律之調,興象之合。區(qū)區(qū)事實,彼豈暇計。無論夜半是非,即鐘聲聞否,未可知也。
對此,我們還可以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卷三,第68頁)的論述作為旁證:
香爐峰在東林寺東南,下即白樂天草堂故址;峰不甚高,而江文通《從冠軍建平王登香爐峰》詩云:“日落長沙渚,層陰萬里生?!遍L沙去廬山二千余里,香爐何緣見之?孟浩然《下贛石》詩:“暝帆何處泊,遙指落星灣。”落星在南康府,去贛亦千余里,順流乘風,即非一日可達。古人詩只取興會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記里鼓也。
所以,面對詩中所抒寫的生活圖景,應當以詩的智慧與眼光來審視與論析,不應該像報告文學那般對生活事件求真探實。否則,詩味索然。
第三,詩的意境或意象朦朧隱晦。它以寫意的筆墨,在介于虛與實的朦朧晦澀的意境、或意象、或形象中,表現事物之美。所謂意境,簡括地說,就是指詩的情理形神的和諧統(tǒng)一。因此,它常常存有多種視角的解讀,難以確切地理解乃至把握其藝術境界。例如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有人說,這首詩“寫了一位絕代佳人。詩人不去說‘你’如何美,而是去敘述她如何成為如癡如醉的審美對象,‘風景’的一部分;而是去描寫她如何成為日思夜想的戀愛對象,‘夢’中的花朵”(章亞聽、耿建華:《中國現代朦朧詩賞析》)。此純屬見仁見智之說。雖然不能說錯,但是,無疑是很表面或表象的看法。這是由于該詩意象朦朧隱晦,其思維飛躍廣遠,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間,造成詮釋的困惑與偏頗。其實,這首《斷章》從本質上講,是一首哲理詩。詩中的意境:“你”“看風景”也好,“人”“看你”也好:“明月裝飾”“窗子”也罷,“你裝飾”“夢”也罷,其實,都共同說明一個哲思,即審美價值的追尋。還有,這四句詩中,每一句都有一個意象,前兩句與后兩句之間有一個很大的時空跨度即空白,完全沒有任何襯字作過渡或暗示,造成解讀的難點。此外,該詩所要宣示的主旨也不盡在某一個意象或某一行詩中,而是埋藏在行與行、節(jié)與節(jié)的整體含蘊里,應當通過想象與聯想,彼此聯綴起來,給予情景互通互融的賞析,方能厘定其意旨。該詩的關鍵詞即“詩眼”有兩個:“看”與“裝飾”,把四個意象互相串聯起來,使彼此之間發(fā)生互相滲透、互相補救與互相轉化的關系,構成一幅藝術美的畫面,其內蘊相當豐富而深厚,只有反復揣摩與體味,才能切實詮釋出來,它就是告訴人們,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彼此聯系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離或孤立而存在,彼此互為對象,互相依存,互相促進。從認識論上來說,主體與客體應當和合統(tǒng)一,表象與本質應當連貫融通,從而闡發(fā)了藝術本體認識論。
再如,艾青《花與劍·之一》里,也有相似詩意:
星星那么多,沒有看見它們碰撞。
詩中描寫,純屬自然現象,即滿天繁星,沒有碰撞。我們不能停留在自然現象層面的解讀。因為它們是意境與形象的載體。星星滿天,熠熠爍爍,它們之間皆以自身的光芒,無私地光照對方。而沒有“碰撞”的潛臺詞就是:人們也應當像繁星那樣彼此和睦相處,互相關愛,用美好的心靈慰藉與溫暖對方。這首小詩的“意”是虛擬隱晦的,是主觀的,隱藏在字里行間;“境”卻是真實的,顯露的,浮現于詩的表面,它又是客觀的,可以直觀直覺??墒?,它們卻是那么和諧,那么統(tǒng)一,像水乳融合的整體。這里,寄托了人類的艷羨與追求。所以,謝榛《四暝詩話》曰:“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于名狀……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憋@然,謝氏特別看重詩應當表現審美客體的神氣情韻,而并非生活的邏輯真實。
此外,我們讀詩時,對于審美感應的問題也應當多加關注。中國的審美感應理論,最初產生于音樂欣賞之中。最早提出審美感應理論的是荀子。他在《樂論》中指出:“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講的就是感應的道理。審美感應中的主客體關系,是雙向交流、雙向運動、雙向選擇的感應關系。例如, “搗衣清而徹,有悲人哉”。大家知道,水邊洗衣時發(fā)出的搗衣聲,本無什么感情可言,但它為什么能夠誘發(fā)人的悲怨之情呢?其原因就在于:其人本來就存有悲怨的感情,當他聽到那一聲一聲的搗衣聲.顯得相當單調,凄清而沉重,好像撩撥著他的心弦,原來心中的哀思愁緒便被誘發(fā)出來,就特別感到哀惋而悲愴。
由此可見,想讀懂一首詩,透徹理解其真諦,并非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它要求讀者必備一定的文化基礎與條件,既要有一定的生活經驗和知識積累,也要具有欣賞詩的能耐,粗知詩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特點,這樣解讀詮釋起來就相對容易了。如果平時經常多閱讀,多思考,多積累,就會不斷提高鑒賞能力與水平,最終能夠變難為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