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不同——從稱呼語的使用看劉姥姥與焦大的命運(yùn)

□戴祝君（江蘇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 上海 200083）

我國古典名著《紅樓夢》塑造了大量的性格迥異的人物，在龐大的人物群像中，與濃彩重墨潑灑下的寶、黛、釵、鳳等主要人物相比，劉姥姥與焦大等著墨不多的小人物，卻同樣深入人心。

《紅樓夢》中，焦大僅在兩回中出現(xiàn)，均以罵姿登臺，在第七回醉罵，在第一百零五回哭罵。盡管他對賈府忠心耿耿，對主子恨鐵不成鋼，卻不分尊卑，上罵主子、下叱奴才，必然為封建宗法等級制度所不容，只落得五花大綁、馬糞塞嘴的下場。曹雪芹對焦大的描寫，落筆不多，篇幅極短，卻極鮮明，將暴躁乖張、粗鄙傲慢卻又耿直愚忠的焦大畢現(xiàn)紙上，令人難忘。而劉姥姥分別在第六回、第三十九回和第一百一十八回三進(jìn)賈府，雖不過是個“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小人物，卻處處討好，因而處處討巧，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滿載而歸。她只在《紅樓夢》的舞臺上稍作盤旋，那個質(zhì)樸淳厚、外拙內(nèi)巧、深諳世道、知恩圖報的村野老嫗的形象便在讀者腦海中呼之欲出了。

近年來，對《紅樓夢》中稱呼語研究相關(guān)的文章陸續(xù)問世，有的研究稱謂語的語用原則及語用功能，如馬瑩①，有的研究《紅樓夢》中稱謂語的翻譯，如王秀麗、李書琴②，田德蓓、胡朋志③，有的通過《紅夢樓》研究中國傳統(tǒng)稱謂文化，如吳美卿④。但這些研究只是對《紅樓夢》稱呼語的某一方面進(jìn)行研究，不具備系統(tǒng)性、整體性和延續(xù)性。

相對而言，《〈紅樓夢〉稱呼語研究》（陳毅平：2005）⑤則較為全面、系統(tǒng)地研究《紅樓夢》中人物所使用的稱呼語，并通過所選用的稱呼語來反映或表現(xiàn)人物關(guān)系、態(tài)度或情感的一般規(guī)律。因此本文采用該研究對稱呼語使用的禮貌色彩和情感表達(dá)的形式進(jìn)行分類?！都t樓夢》里稱呼語的情感因素分為八類，其中尊稱、昵稱、敬稱，屬于禮貌語言，可視為禮貌稱呼的正極；傲稱、蔑稱、詈稱與禮貌性語言相悖，可視為禮貌稱呼的負(fù)極；諧稱是中間態(tài)，或近于昵稱。情感鏈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是通稱，不表達(dá)明顯的感情色彩。

本文以焦大和劉姥姥的會話作為語料，分析比較二者在稱呼語使用上的差異及其對二者命運(yùn)的影響。

一、劉姥姥的稱呼語使用

第六回里，劉姥姥為了女兒女婿的生計，便豁出老臉，一進(jìn)賈府，在鳳姐那里討了二十兩銀子，這又為劉姥姥二進(jìn)賈府鋪好道路。第三十九回中，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還情：“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蔬菜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边@一步邁得更大，一腳跨進(jìn)了大觀園，成了秋爽齋宴席的“主角兒”。

劉姥姥三進(jìn)賈府中所使用的稱呼語，并按禮貌原則或情感因素及主要稱呼對象可分為四類：賈府主子們，賈府奴才們，劉姥姥自己，劉姥姥家人。

1．賈府主子們

劉姥姥對賈府主子們的稱呼語總體上以尊稱、敬稱、昵稱居多。

劉姥姥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比賈母大好幾歲，可她初見賈母便“賠著笑，拜了幾拜”，敬稱其為“老壽星”，“抓住賈母圖福壽，講吉利，求富貴，愛奉承的社會心態(tài)”⑥，又在人前人后都尊稱“老太太”，將賈母在賈府至高無上的地位高高托住。

因著女婿家對王夫人家牽強(qiáng)的沾親帶故，劉姥姥才有借口一進(jìn)賈府“打抽豐”。劉姥姥自然對王夫人在各個時代、各個府第中的地位了如指掌，對王夫人所用的稱呼語也不斷變化，從“他們家的二小姐”、“賈二老爺?shù)姆蛉恕?、“姑太太”，無不以尊稱相見。

要說劉姥姥在賈府“人氣飆升”，終究離不開鳳姐的操作，可以說，是“鳳姑娘”成就了劉姥姥。劉姥姥自然對鳳姐一口一個“姑奶奶”地喊著，一會兒敬稱“你老”，一會兒昵稱“好姑奶奶”，從生疏到熟悉，從拘謹(jǐn)?shù)接H昵，劉姥姥對鳳姐的稱呼的變化正是劉姥姥與賈府關(guān)系逐步密切的表現(xiàn)。

此外，對賈府的其他少主子們，如賈璉、寶玉，還有惜春、巧姐等小姐們等，劉姥姥或使用尊稱——“姑老爺”、“姑娘們”、“小姐們”；或使用昵稱——“哥兒”、“我的姑娘”、“妞妞兒”、“他小人兒家”。作為一個七十五歲的村野“姥姥”，這樣的稱呼既體現(xiàn)出她對少主子們的尊貴地位的顧念，又體現(xiàn)出她對這些花團(tuán)錦簇的孩子們的憐愛。

2.賈府奴才們

賈府財大氣粗，位高權(quán)重，賈府的奴才們自然也倚官仗勢，目中無人。賈府守門的奴才們便是典型例子，可是劉姥姥幾聲“太爺們”便哄得他們心軟，放她進(jìn)府。而在主子們面前稱奴才們“管家爺們”，更顯她對賈府的敬重。

鑒于王家故交周瑞及其老婆在賈府奴才中的地位，劉姥姥也恭敬地稱他們“周大爺”、“周大娘”。為她穿針引線的周瑞家的更是功不可沒，劉姥姥不顧兩者年齡懸殊，竟口口聲聲敬稱“嫂子”、“你老”，又親昵地稱她“我的嫂子”、“好嫂子”，拉近了距離。

賈府里主子奴才自然尊卑分明，但奴才里面也是等級森嚴(yán)。鴛鴦、平兒、襲人等上等丫頭常常與賈府小姐們一般被稱作“姑娘”，這一點(diǎn)劉姥姥自然明了，對其他丫環(huán)們，劉姥姥也不偏待，一并稱作“姑娘們”。尊重主子的奴才就是尊重主子，禮多人不怪。

3.劉姥姥自己

劉姥姥在賈家人面前對自己的昵稱、謙稱和諧稱頗具特色。劉姥姥在賈家奴才們面前昵稱“俺們”、“咱們”，不顯生分；而對坐在高門大戶、錦臺繡閣中錦衣玉食的賈家人自稱“我們莊稼人”、“我這生相兒”，又帶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最為出彩的是她在秋爽齋宴席中的幽默詼諧，自謔為“老風(fēng)流”、“老劉”，更將自己當(dāng)仁不讓地推上大觀園舞臺上的“戲角”。

二、焦大的稱呼語使用

在賈家眾多的家奴中，焦大顯得與眾不同。尤氏派人送秦鐘回家，“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了?！眴螁巍坝至R了”三個字就將焦大平日的又臭又硬德行昭示出來。

焦大曾經(jīng)救過賈府老太爺，倚仗自己對賈家有功，資歷老，便目空一切、無法無天。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衛(wèi)查抄寧國府時，焦大冒險沖出寧府跑進(jìn)榮府，見到了賈政便號天跺地哭罵。

焦大所用的稱呼按其對象可分為三類： 焦大自己，賈府家奴們（包括賴二），賈府的男女主子們。

1.焦大自己

從焦大稱呼自己所用的稱呼語來看，較為突出的是傲稱的使用。在賴二等賈府家奴才們面前，焦大擺出賈府資深奴才的身份，自稱“焦大太爺”。在賈蓉面前，焦大不顧主仆關(guān)系，一味居功自傲，自稱“你祖宗”，將自己等同于賈蓉的“祖宗”賈敬人。無論是在奴才面前還是在主子面前，都一口一個“焦大”地稱呼自己，看似通稱，實則傲稱，強(qiáng)調(diào)自己高于其他家奴，甚至與主子抗衡的地位。

2.賈府奴才們

焦大對賈府奴才們稱呼語以詈稱為特色。焦大在《紅樓夢》中總是以“罵姿”出場，他既然敢破口大罵寧國府大總管賴二“沒良心的王八羔子”，其他的奴才就更不放在眼里了，不是“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就是“不成材料的狗男女”，自然遭到其他奴才的嫉恨。

3.賈府主子們

如果說焦大抬高自己，輕賤其他奴才的話，還能被主子們?nèi)萑?。但焦大對賈府主子們稱呼也許就是決定他命運(yùn)的致命因素。

無論焦大從前多么勞苦功高，奴才終究是奴才，主仆之間的尊卑關(guān)系決定奴才對主子必定要以尊稱相見。但在焦大的稱呼語使用中，對主子的尊稱寥寥無幾，除對“太爺”頗為尊崇之外，稱賈政為“爺”，稱賈珍為“珍大爺”，對賈蓉的昵稱“蓉哥兒”等都是出于賈府約定俗成的稱呼習(xí)慣。而他對著賈蓉叫罵時，分別稱呼賈赦、賈珍為“你爺爺”、“你爹”，更顯輕蔑之意。對賈府的女眷們，焦大只一句“女主子們”，實為輕慢之至。非但如此，他還以詈辭斥罵賈府主子們，稱他們?yōu)椤斑@些畜生”、“不長進(jìn)的爺們”，甚至辱罵他們——“爬灰的”、“養(yǎng)小叔子的”。焦大不顧上下尊卑，觸犯了主子的尊嚴(yán)，傷了主子的體面，不拿繩子捆他，捆誰？不拿馬糞塞他的嘴，塞誰的嘴？

三、劉姥姥與焦大命運(yùn)的對比

盡管劉姥姥是與賈家八百竿子也打不著的一個外人，她竟然在賈府處處亮綠燈，處處吃得開，最終在物質(zhì)上滿載而歸，在精神上因救助巧兒而載譽(yù)紅史。而出生入死，舍命救主的資深家奴焦大，最終卻落得“主子深惡，奴才痛嫉”的下場⑦。雖說是造化弄人，但兩者的命運(yùn)是與他們的自身素質(zhì)、為人處世和話語使用是分不開的。

（一）劉姥姥的成功之道

1.諳熟世道，有勇有謀

《紅樓夢》第一百一十八回交代：“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jì)老了，世情上經(jīng)歷過的……”，劉姥姥見女兒女婿混得不好，便出謀劃策，到賈府“打抽豐”，認(rèn)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拔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呢”，而為了女兒女婿能過上好日子，她便舍著“這副老臉去碰碰”。終歸，“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她帶著外孫板兒，勇敢地踏上征程。五六歲的板兒自然也不知道，他竟然也是出征賈府的得力武器呢，既當(dāng)周瑞家的“你侄兒”，又當(dāng)鳳姐的“你侄兒”。而在賈府，她不去直接找王夫人，而是找周瑞，因為狗兒的父親王成曾為周瑞買地一事出過力。“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周瑞家的自然會為她鋪路開道。

2.畢恭畢敬，禮數(shù)周到

劉姥姥深知“侯門似?！保M(jìn)入深深庭院，必得敲開重重大門，而她的敲門磚便是她的畢恭畢敬、禮數(shù)周到。她一路賠著笑，對門房、周瑞家的、鳳姐、賈母，無不“笑道”、“笑說”。對主子奴才、丫環(huán)婆子，無不使用敬稱、尊稱，幾聲“太爺”、“嫂子”、“奶奶”、“太太”、“姑娘”，外帶打躬作揖，便給自己開了一條通往賈府至高至深處的綠色通道。

3.質(zhì)樸淳厚，知恩圖報

如果說劉姥姥一進(jìn)賈府是來“打抽豐”的，那么她二進(jìn)賈府便是來還情的，帶著“頭一起”摘下來的瓜果蔬菜，“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結(jié)果卻滿載而歸，無怪乎黛玉稱她“母蝗蟲”，要給她畫“攜蝗大嚼圖”。但是劉姥姥三進(jìn)賈府卻沒帶走任何財物，反倒是帶走了平兒和巧姐，為的是救巧姐脫離舅父王仁、賈環(huán)、賈蕓設(shè)計的火坑。足智多謀的劉姥姥出主意將巧姐和平兒接到自己家中藏著，而且為巧姐尋了一個“家財巨萬”、“良田千頃”、“眉清目秀”的夫婿，不但報答了賈家的大恩，還賺得了俠義好名聲。

（二）焦大的失敗之處

1.居功自傲，不分尊卑

焦大總是顯擺自己的“馬溺”功勞，強(qiáng)調(diào)自己對賈家的勞苦功高，要求別人對自己感恩戴德，處處突出自己——“焦大太爺翹起一只腿，比你的頭還高些?！彼俗约旱呐派矸?，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 焦大過于自我膨脹，甚至將自己凌駕于主子之上，——“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yè)，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此外，還威脅主子——“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jìn)去，白刀子出來’！”動則爆粗口，詈稱主子為“這些畜生”，如此傲慢，這般無理，自然不討主子歡喜，不蒙待見，縱然當(dāng)年焦大功業(yè)赫赫，如今也只有討嫌的份。

2.不識時務(wù)，耿直愚忠

盡管焦大是在賈府的資深老奴，卻不知“侯門似?！钡牡览恚鲜翘稍谶^去的功勞簿上。而數(shù)十年來，賈府從主子到奴才都已改朝換代，都看著自己的利益，誰還把個退役的功臣看在眼里。更何況，要在賈府里混，“沒有借刀殺人，過河拆橋的本領(lǐng)，休想在這里站住腳跟”，主子奴才，上上下下都明白這個生存之道，都在削尖了腦袋拍馬溜須，狗茍蠅營，誰還顧得上巴結(jié)這主子不疼、奴才不愛的老奴才？可焦大卻不識時務(wù)，非但不知獻(xiàn)媚鉆營，反倒上犯主子，下煩奴才，自然得處處碰壁。而焦大依然不忍見賈府?dāng)÷?，一相情愿地充?dāng)賈府守護(hù)者，但性格暴躁，語言粗鄙，借酒發(fā)瘋，竟然抖摟隱私，戳人痛處：“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這樣，就算他再為賈家撞頭拼命，也還是被人當(dāng)作“冤家”，對他的愚忠毫不領(lǐng)情。無怪乎賈政只想著“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涂地如此”，卻不理會那號天跺腳，白發(fā)蒼蒼的焦大。

《紅樓夢》第五回中提到寧國府一上房里有一副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寶玉見了扭頭就跑，可是劉姥姥卻無師自通。她雖不過是個“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小人物，卻憑著“世事洞明”和“人情練達(dá)”，在姑娘、太太、奶奶中大放異彩，這與她的謙和大度、機(jī)智周全的話語以及對稱呼語的巧妙得體的使用是分不開的。而焦大作為賈府功勛卓著、根深蒂固的老奴才，既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分尊卑貴賤，動輒破口大罵，最終將自己塞上馬糞，綁起來送到馬房?？梢哉f劉姥姥的榮歸和焦大的慘敗，他們的“人情練達(dá)”，從小的方向說他們對稱呼語的使用至少是其中因素之一。

① 馬瑩.《紅樓夢》中擬親屬稱謂語的語用原則及語用功能[A].淮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J].2003，(2).

② 王秀麗，李書琴.淺議《紅樓夢》兩個譯本中稱謂語翻譯對策[A].黃山學(xué)院學(xué)報[J].2004，(2):95-97.

③ 田德蓓，胡朋志.稱謂語翻譯的文化接受視角——《紅樓夢》英譯本與《京華煙云》中部分稱謂語使用對比分析[A].安徽警官職業(yè)學(xué)院學(xué)報[J].2004，(2):88-90.

④ 吳美卿.從《紅夢樓》看中國傳統(tǒng)稱謂文化[A].新疆石油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J].2006，(1).

⑤ 陳毅平.《紅樓夢》稱呼語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5.

⑥ 李存.論劉姥姥的交際藝術(shù)[A].南寧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J].2004，(4).

⑦ 魯迅.言論自由的界限[A].申報·自由談.1933-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