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論魯迅小說中的色彩意象

□陳魯芳（上海師范大學， 上海 200234）

在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中，五彩斑斕的色彩形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文人墨客常用色彩來寫景、狀物、造境、抒情，以豐富的色彩給人以美學上的享受。不同的色彩往往體現(xiàn)了作家的審美傾向和心靈世界，色彩烙上了作家的主觀印記。正如俄國著名畫家列賓所說，“色彩即思想”，讀者在讀到文學作品的時候，看到的不僅是色彩本身，而且是其所傳達的作者的內(nèi)心情感、精神氣質(zhì)，因此我們不可忽略它的地位?！霸诶L畫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如果說素描是屬于理智方面的，色彩則可以說是屬于情緒方面的。色彩能更多地喚起人們感情上的反響，這是素描所不能代替的?！?/p>

在小說中，魯迅在黑白的冷色調(diào)上，點染上鮮紅和明黃，生命的無奈和存在的隔膜得到了絕佳的宣泄。這些色彩拓寬了敘事的深度，寄托了作者的真切情感。在以往對魯迅的研究中，也有不少涉及魯迅小說中的色彩研究，但多從語音學、色彩和人物特點等內(nèi)容評論。本文從色彩的種類為切入點，試圖分析不同色彩在魯迅小說中的作用。

一、魯迅小說中的黑白畫映

張愛玲曾經(jīng)說過：“顏色這樣東西，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是凄慘的；但凡讓人注意到，總是可喜的，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統(tǒng)觀魯迅的小說，發(fā)現(xiàn)其作品的主要基調(diào)是黑白灰的冷色。

（一）黑色——“就死的悲哀”

就顏色本身的自然屬性而言，黑色有漆黑、烏黑、深黑、濃黑等，魯迅把黑色運用得淋漓盡致，他賦予黑色以強勁的力度，以至于其筆下的人物“構(gòu)成了一個黑色家族”。他的黑色有堅毅、沉著、冷漠、孤寂、絕望，在不同的小說中，魯迅用同樣的敏感詮釋了不同的含義。

在《狂人日記》中，他不惜筆墨，用濃重的黑色拉開了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序幕?！昂谄崞岬模恢侨帐且??！薄拔堇锩嫒呛诔脸恋??！边@是魯迅小說的兩大典型意象，即黑屋子和高墻。在《吶喊》自序里，魯迅曾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在這個黑屋子里，魯迅看到一切：在阿Q的渾渾噩噩的行動中，在祥林嫂無休無止的哭訴中，在閏土辛苦而麻木的狀態(tài)里，在看客愚蠢丑陋的圍觀中，中國社會之苦、群眾之愚、壓迫之惡都迎面而來，“叫他喘氣不得”。借《孤獨者》的口吻，他說自己“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另一方面，魯迅描述的“黑漆漆”的世界，其實是隔開的一堵堵厚墻，隔著白天和黑夜，隔著希望和絕望，象征含義復雜而豐富。“墻，在他的哲學用語中，一者表明人是永遠的孤身，不相關(guān)懷，不相溝通，如《故鄉(xiāng)》中的‘厚障壁’；二者表明某種被圍困的狀態(tài)，但又不見形影，三者是沒有出路的絕望的表示……”少年喪父、早年家道中落、青年日本學醫(yī)，這些經(jīng)歷使魯迅感覺不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都如“高高的柜臺”一般壓抑。他犀利地看穿這無形之墻，用小題材、淡筆墨勾勒人物，卻用濃墨堆砌這堵高墻，讓人深刻體會到那種愈來愈痛的冷漠。

在小說《藥》中，魯迅反復用黑色渲染了冷漠、陰森、沉重的氛圍?！耙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藥》）。黑色給人以壓抑、深層、神秘、詭譎，這里用“渾身黑色”勾勒劊子手的形象，既烘托出劊子手的殘忍麻木，又恰當表現(xiàn)出老栓忐忑不安的心理。在后文提到這個劊子手的時候，都用“黑的人”來指代，突出了黑暗的基調(diào)，這黑色既是當時冷峻嚴酷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也是愚昧麻木的群眾心理。究其深層意蘊，也是魯迅心理的真實反映，他渴望喚醒沉睡的民眾，打破無邊的黑暗。文中還有多處細節(jié)用黑色點染，“他的母親端過一碗烏黑的圓東西……小栓撮起著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薄暗昀镒S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藥》）。這“黑線”鮮明地刻畫出給小栓買藥徹夜未眠的艱辛，“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華老栓兩口為了給小栓治病，費盡心機、勞心勞力。小說結(jié)尾處，“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卻是間接寫黑色，用烏鴉、枯草叢、樹枝這幾個意象烘托了荒原的感覺，把冷寂、絕望、孤獨的心理形象地刻畫出來，這是先驅(qū)者的寂寞，也是愚昧者的冷漠。

色彩心理學認為“黑色給人的感覺是收縮感、后退感、結(jié)實感、沉重感”，黑色的大面積運用與魯迅的心理相契合。魯迅給他的小說涂上了一層濃重的黑色，既表明了當時社會的底色是黑色的，又用這種充滿戰(zhàn)斗力的色彩，宣告其作戰(zhàn)的勇氣和決心。

（二）白色——“淡漠的孤寂”

白色是最干凈的顏色，純度極高，而魯迅不僅僅著眼于白色本身，在他的作品中曾出現(xiàn)過灰白、花白、慘白、青白、半白等，同時他用雪花、白天、月光、臉色、頭發(fā)等具體的物質(zhì)來修飾，豐富了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在傳統(tǒng)的色彩美學中，白色代表著簡單、單純，也代表著凄清、蒼白、虛無、麻木、悲哀。對不同的小說而言，這些白色被賦予不同的內(nèi)涵，表現(xiàn)為同一色彩的微妙差異，又給讀者鮮明的視覺感受。

同樣征引《藥》中句子：“……茶館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滿了青白的光。”“街上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鼻喟椎墓怙@示了夜的清冷，“灰白的路”暗含著老栓心里的希望，四周全是黑暗，只有這條灰白的路指引著一線生機；而“灰白”同時也是他矛盾心理的寫照，對于即將要買的人血饅頭懷疑、害怕?！拔L起來，吹動他短發(fā)，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薄靶÷飞嫌謥砹艘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fā)，襤褸的衣裙……”“忽然間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xiàn)出羞愧的顏色……”這里的“半白”、“慘白”突出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的蒼老、痛苦和艱難，悲戚和哀怨之情讓人動容?！啊置饕蝗t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薄叭A大媽看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一個是夏家的墳前“紅白的花”，一個是華家墳前“青白小花”，二者在這里構(gòu)成了強烈的對比，色彩的一紅一青，色塊的“一圈”和“幾點”，在此處形成鮮明的比照。在這二者背后，隱藏著華夏兩家各自的悲劇，也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悲劇。

另一方面，較之黑色之絕望，白色透露出希望的光輝?！跋奶煲苟?，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時，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不一會，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薄皷|方漸漸發(fā)白，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痹凇睹魈臁防?，這道銀白色的曙光前后出現(xiàn)了兩次，給單四嫂子以希望，卻最終讓希望破滅，暗諷了黑暗的舊社會，庸醫(yī)和神棍使眾多貧苦人家破裂，也使無數(shù)美好的明天毀滅。“他現(xiàn)在知道他的寶兒確乎死了；不愿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單四嫂子不愿意面對寶兒之死，她吹熄了燈，因為在她的世界里“明天”已經(jīng)幻滅了，其眼中只有黑屋子，希望之光已經(jīng)熄滅?！般y白色的曙光”和“吹熄了的燈”前后呼應，作者用筆寓意深刻，描繪出國人之痛，映照出封建社會和迷信思想的毒害，破除舊社會日益變得迫切，借“曙光”傳達“改造國民性”之希望。然而，白色雖然帶著希望，但卻如此單薄，不夠形成一片燎原之勢，無法翻過黑色的篇章。如魯迅所言，“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白色之冷寂和淡漠彰顯了啟蒙者的悲哀和無奈，簡練精準的色彩詞匯恰如其分地揭示了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

二、魯迅小說中的生命之紅和歲月之黃

（一）紅色——生命的慘烈

一般來說，紅色象征熱情、喜慶、革命、奔放等，它是生命的色彩，是我國民俗文化中崇拜的基本色彩。紅色的加入既構(gòu)成了明亮和陰暗、頹敗顏色的比照，宣示了藝術(shù)的魅力，也揭示出魯迅真正的生命底色是赤子之紅，面對黑暗的社會，他用這筆濃重的紅色彰顯了生命的慘烈。

“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保ā端帯罚┎粌H用“鮮紅”來描摹，更用了“滴”這個動作，鮮血在讀者面前就滲透開來。這里采用“攤著”的大手和“鮮紅的饅頭”作對比，一個是等待“交錢”的大手，一個卻是人血饅頭，這里的鮮紅突兀、驚人，加強了視覺效果。“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里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保ā端帯罚┐颂幊霈F(xiàn)了多種色彩，即碧綠、紅紅白白、紅黑，細致地描繪出烤人血饅頭的情景，這些色彩明亮搭配，顯得詭異新奇，諷刺意味十足。本是革命者的鮮血卻被愚昧的群眾拿來做藥，這飽含了魯迅痛苦的吶喊，力圖挽救國人的生命和靈魂。再如《藥》中另一處紅色的描寫，“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藥》）這里單用“紅眼睛”來勾勒這個獄卒的形象，仿佛兩眼放紅光，只認得“雪白的銀子”一樣，“紅眼睛”揭露出他殺人成性的本質(zhì)，同時揭露出黑暗社會的監(jiān)獄之黑、官場之腐。在魯迅的筆下，這“紅眼睛”遠不止一個，在華夏大地上，千年的封建官僚制度下到處都是這樣的“紅眼睛”，每只眼里都只認銀子，每只眼都只讀得懂“吃人”二字。

（二）黃色——沉靜歲月的哀傷

魯迅善于用文字作畫，在小說中也用了不少亮色，如通黃的光線、金黃的圓月、松花黃的米飯等跳躍性很強的語句，繪出了充滿動感的風景畫。例如，“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保ā讹L波》）用暖色調(diào)畫出江南農(nóng)村傍晚的景色，逼真自然，襯托出一幅恬靜、安逸的鄉(xiāng)村生活景色。在這種背景之下揭開“風波”的面紗，具有強烈的反差效果。

另一處經(jīng)典的黃色的出現(xiàn)，則是充滿了無力和蒼涼?！跋惹暗淖仙膱A臉，已經(jīng)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故鄉(xiāng)》）一副中年閏土的樣子勾勒出來，從紫色到灰黃，這之間忽略了顏色的漸變，其本質(zhì)是從少年的親密突變到中年的冷漠，渲染了魯迅的“墻”的意象，突出了存在的隔膜感這一哲學命題。“中國和西方的學人都喜歡用孩子來回味人類的童年，來憧憬純善與真美。”本來回憶里的美好和單純，硬是被“高墻”隔膜開來了。借閏土的話，他感慨道，“隔絕到這地步了”，他希望閏土能像少年一樣充滿活力，可是中年閏土卻因為“辛苦麻木”的生活而變得“灰黃”。灰黃這個顏色暗淡無光、死氣沉沉，灰黃的閏土則體現(xiàn)了魯迅從希望到絕望的心路歷程。魯迅說“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可是在灰黃的閏土道出那一聲“老爺”之后，他“忽然害怕起來”，覺得“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希望只是“自己手制的偶像”，只能作“絕望的抗戰(zhàn)”了。

三、魯迅小說中的其他色彩

魯迅小說善于運用各種對立因素，造成鮮明的對比和反襯，從而更強烈地表達作品的主題，揭示出現(xiàn)實的矛盾和殘酷。他在設(shè)色潤墨上十分考究，能根據(jù)不同場景需要，把不同顏色的詞語鋪排和調(diào)配，渲染出濃郁的藝術(shù)情境。

這些色彩有明媚歡快的部分，如“于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社戲》）。在魯鎮(zhèn)的回憶中，魯迅難得用這樣溫情的筆調(diào)敘寫故事，一抹“碧綠”，給人以生的希望和回憶的溫暖。

也有沉重痛苦的敘述，如“黑沉沉的燈光，照著寶兒的臉，緋紅里帶一點青”（《明天》）。幾組顏色鮮明對比，描摹出寶兒重病的情態(tài)，暗示了單四嫂子的沉重心情，正如“黑沉沉的燈光”一般，燈光本是柔和的，這里卻唯獨用黑沉沉來形容，揭露了單四嫂子擔憂寶兒病情的心境。

除了明顯的色彩詞匯的運用之外，魯迅的小說中仍有不少間接用色彩來寫景、狀物、抒情的詞句。舉一例而言，“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吃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家的顏色，——于是他們終于都回了家”（《明天》）。魯迅沒有直接用具體的色彩來描述太陽落山的光景，而用“要回家的顏色”這種話語深刻地揭示出旁人在吃過飯后的冷漠神情，給人以無限想象空間。顏色在這里不僅僅是色彩含義本身，而引申為情景、狀態(tài)。兩個顏色既相互呼應，又互成比照，太陽落山和吃過飯就回家這一簡單的邏輯關(guān)系明了起來，在這層關(guān)系背后好像根本不存在單四嫂子的家庭變故，單四嫂子的悲劇成了多余的顏色。對于每個看客而言，別人的悲劇只是觀眾的一份閱讀材料。

人的安慰本在希望，魯迅似乎不需要任何慰藉，他決絕地打破一切希望，破碎了單四嫂的明天，打破了祥林嫂的夢想，使一切茍活著的卑微人群希望幻滅。他賦予其人物幾乎清一色的灰色命運，讓人不忍揭開人物背后血淋淋的悲劇。透過魯迅小說的這些色彩意象，我們能更好地體會到他的文學主題和人生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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