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新峰(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 陜西 寶雞 721013)
《走向珠穆朗瑪》是陜西文學院首批簽約女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杜文娟的長篇小說(花城出版社,2008年6月版)。作為都市情感類寫意小說和現(xiàn)代人尋覓精神家園之作,它以青藏鐵路通車前后為故事背景,刻畫了現(xiàn)代人若即若離的友情、愛情以及更加私密的情感,是國內(nèi)目前第一部從情感、旅游、漢藏友誼及尊嚴等方面全力書寫青藏高原的長篇小說,顯示了陜西新銳女作家杜文娟在情感敘事方面的雄厚實力。
“頭上的星空和內(nèi)心的道德法則”是人們愈經(jīng)常和反復地加以思考,就愈令人贊嘆和敬畏的東西。任何一種社會,人們只有遵循某些倫理道德原則與規(guī)范,才能保證共同生活在一起,以維護生命、進行交往及解決個人及社會問題。所有希望生活得有質(zhì)量的人,都企盼樹立慰藉內(nèi)心和調(diào)節(jié)行為方式的道德主體(形象或圖騰),而不愿生活在沒有意義的世界之中。這種企盼和愿望在價值失范之時顯得更為迫切?!蹲呦蛑槟吕尸敗敷w現(xiàn)著厭惡或抗拒現(xiàn)代次生文明的一些人群對個人價值、尊重的探尋,“尋找”可以說是整部小說的關鍵詞,“珠穆朗瑪”是尋找的最終答案之一。小說主人公吳紫藤是一個活躍于娛樂場所的風塵女子。在江南,她出入過無數(shù)家舞廳、迪吧、夜總會,“這種地方空氣是曖昧的,歌舞是曖昧的,茶點是曖昧的,語言和眼神都是曖昧的”。然而,“在江南,在她熟悉的環(huán)境,她沒有尊嚴,沒有人格,沒有誰把她當人看,她只是一件商品,用來給人消費的商品,跟鋼筆、鮮花、扳手、咖啡、房屋、器皿一樣,供給人們使用,給人帶來愉悅和方便?!庇捎趪朗刈约焊星榈拙€被情人張海洋拋棄,并患上了“難言之疾”。這個重情的女孩子,受到沉重的打擊,徹底絕望后,紫藤決意西行,“向西、向西,一直向西,她要去一個跟海子的詩歌有關的城市,要去一個有人呼喚姐姐的地方”,也就是有真情、愛和溫暖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海子詩歌中的德令哈。詩歌成了她療傷養(yǎng)痛的主要精神支柱,“高頭大馬壯男子”的夢境成為她整個西行之旅的主要動力。詩和夢刺激著人們的好奇心,也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神秘感和夢幻色調(diào)。沿途紫藤欣賞到了多彩的黃河,多色的雪景。到了德令哈,身體全面恢復正常。途中邂逅了獨臂摩托騎手。為了幫助老鄉(xiāng)騎手實現(xiàn)去拉薩的遺愿,紫藤又萌生了去拉薩旅行的念頭;到拉薩后,受“驢友”周曉翎的啟發(fā),又向人生最高點——珠穆朗瑪峰發(fā)起沖擊。德令哈——拉薩——珠穆朗瑪峰三個地點不只是簡單的位移,而是紫藤人生認識和閱歷的提升。在這里,向來覺得和人相處是件麻煩事的吳紫藤,體會到了被人愛、被人喜歡、被人需要的感覺,找到了個體生存的意義,也逐漸地自信和堅強起來,心胸也得到擴拓,開始用自己的女性光輝溫暖自己身邊的人。盡顯溫柔、聰明、美麗、善解人意、有點小勇敢、且能夠掌控自己的濃厚的女人味。
司馬君是吳紫藤的旅伴。這個曾多次受過西安市教育局表彰的中學教師,幾十年卻不見升遷,因此被女同學羞辱,被學生家長打罵,被女同事欺負,被老婆咒罵為“窩囊廢”,就連走路也要被路邊的女人訛詐,在舞廳又被舞女搶掠,可謂受夠了女人的苦。事業(yè)的不如意,尤其是家庭的危機使他對西安這個城市深惡痛絕。小說這樣寫他的疑惑:“他覺得女人怎么搞的,咋都變成母老虎了,原來多么溫順的老婆什么時候變成潑婦的……辦公室的那個同事,也已經(jīng)不像女人了。一個遺失了溫柔的女人,丟掉了羞澀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就沒有女人的基本素養(yǎng)了。女人呀,女人,都怎么了?”可以說,去德令哈是因為無路可走。此時的司馬君,只知道走路,不知道目標。然而,在和吳紫藤同行途中,司馬君也由過去的怯懦逐漸變得堅強,保護女性的天性使他重新煥發(fā)了青春。這次長途游歷不僅讓他眼界大開,而且使向來習慣于逆來順受、與世無爭的他克服了自己身上的人性弱點,變得勇敢和成熟起來,珠峰雪崩時在自己身受重創(chuàng)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極力搶救周曉翎以至于力竭而死,以一種相對完美的姿勢為自己的生命謝幕,詮釋了真男人的意義。在一步步一次次確證自身存在價值的時候,他也收獲了吳紫藤沉甸甸的愛情。
獨臂騎士盡管早年犯過錯誤,然而只身奔赴拉薩的英雄行為一下子讓他的生命充滿了質(zhì)感。早年因過失殺人坐了多年牢獄的他,為了贖罪,同時為了對他人有用,不懼艱難兇險,一個人,一輛摩托車,一只手,踽踽而行,邁上了走拉薩的路?!拔乙ダ_”成為其主要生存信念,結果身遭不測,車毀人亡。正如小說所說:才一兩天時間,就變成了一黃土。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是在青海度過的,在限定的一方藍天和白云下度過的,雖然過得一點都不自由,得不到人的尊重,但他說過,他熱愛青海?!诿CG嗪4蟮氐哪硞€角落,或者成為一粒塵埃,一縷青煙,整日游蕩在青藏高原,漂移在他熱愛的地方。一個人,能將自己的靈魂和軀體同時保存在一個地方,達到真實和虛幻、物質(zhì)和精神的高度統(tǒng)一,已經(jīng)算是幸運的了。騎士的一往無前的精神感動和感召著紫藤和司馬君向人生的更高境界進軍。湯因比在論及文明的起源與發(fā)展規(guī)律時,曾提出了挑戰(zhàn)與應戰(zhàn)之說。他認為“,挑戰(zhàn)和應戰(zhàn)并不是無條件的,即有挑戰(zhàn)就有成功的應戰(zhàn)。挑戰(zhàn)要激起成功的應戰(zhàn),就必須適度或適中,若挑戰(zhàn)性失度,超出人們應戰(zhàn)的能力,人們就會被這種挑戰(zhàn)壓垮?!敝洳豢啥鵀橹?,從這一點上說,和唐·吉訶德類似的獨臂騎手不僅不可笑,相反更值得人們尊重和敬重。還有那個常年在青藏一線盤桓,對當?shù)鼐吧V迷發(fā)狂的、口里不停地稱呼珠穆朗瑪峰是自己的爺爺?shù)闹軙贼幔詈笠员枷蛑榉?、身受重傷而實現(xiàn)了自己的珠峰之旅;還有那個由于身體原因,不得不撤回的高個頭北京歷史老師,他喜歡真山真水,明知前面布滿艱難險阻,卻義無反顧,向珠峰進發(fā),直到體力不支被送回營地。他一直把珠峰當作自己心中的圣地,他是這樣想的“: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親自爬一爬喜馬拉雅山,親手撫摸一下珠穆朗瑪峰,哪怕是一堆礫石,一片積雪,只要是喜馬拉雅山,是珠峰,我才會心安理得地回北京,后半生也無遺憾了?!痹诟駹柲矩泩龉ぷ鞯呐讼壬?,放棄了乘火車往返的方便,一路坐汽車只是為了看一眼祁連山……小說中的這些人,他們身上都洋溢著一種濃濃的酒神精神,在復雜多變的地質(zhì)地理條件下,以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向自己的夢想進軍,雖九死而不悔,叩問自己個體生命存在的價值,使整部小說充滿著人性的光輝。整個歷程當中有一種溫情在緩慢地流淌。這種溫暖的人情欲望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動,尤其是在男女兩性復雜的情感方面。圍繞著女主人公吳紫藤,許多男人都展現(xiàn)出了自己最本色的一面,典型的如小武威。小武威這個剛新婚不久的販羊皮商,和前去尋挖冬蟲夏草的李天水夫婦一樣,青藏鐵路大通車使他們的商業(yè)生活受到嚴重的威脅,只能在現(xiàn)代文明和傳統(tǒng)文明的夾縫中掙扎著求生存。小武威最初見到紫藤就對她有一種好感,這種好感不是色情,也不是肉欲,而是打心眼里喜歡。不僅在紫藤小便失足落水時,第一個沖上去救她,而且還不動聲色地去為她生篝火,方便她烤干自己的濕衣服,同時前后奔走為不習慣和異性同居一室的紫藤調(diào)整鋪位……小武威以自己的細心和關愛打動了紫藤,也以自己豪爽的男子氣感染了同車人。倘若不是中途出現(xiàn)司機拒載小武威的朋友,重義氣的小武威憤而下車的事件,不知道他和紫藤之間還會發(fā)生多少故事!從小說情節(jié)看,小武威的離去的確給紫藤留下了很多傷感。公路養(yǎng)護站常年見不到女人的男青年,在領導的幫助下,獲得了美女紫藤一個擁抱,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搶著從這位青年身上分享這份難得的溫暖;扎什倫布寺門前那個本欲阻擋穿裙子的紫藤進入寺廟的年輕男喇嘛,被紫藤的美麗所震撼,竟然怔住了。在雪域高原,在青藏一線,人與人之間關系都變得既純粹又簡單。內(nèi)地再兇悍的人到這里也顯得文明了。每個人都默默地為別人付出,助人為樂成為常識,漢藏一家,整個社會一片和諧和寧靜。其實,在作家筆下,未開發(fā)的甚或經(jīng)濟十分落后地區(qū)的地理地貌,呈現(xiàn)出難得的原生情態(tài),給人一種新奇曠遠的感覺。這里的人們不管是漢人還是藏人,都顯得相對遲鈍慢一拍,都保持著他們做人的本真和精神的高貴。幫過路司機推車,不拒絕報酬,然而請司機在學校里喝茶卻分文不收的學校師生讓人感嘆不已;水壺里隨時都坐著水,旁邊放有方便面,過路人可以隨便去吃,但絕對不能留下任何錢幣,否則會傷害主人——隱隱有上古遺風!不光是這些人,詩人海子作為一代青年人崇拜的偶像,人們記下的不僅僅是他的詩,還有他那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默默地思念著自己心上人的柔情;還有那個因為寫情詩、和女人幽會而被懲處的六世達賴喇嘛,人們記住他的,不只是他崇高無上的“神”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那毫不掩飾的人間情懷。他們身上的人性遠遠壓倒了神性。還有小武威臨下車前,李天水扔過去的那一包袱救命的饅頭;潘先生離別時送給吳紫藤和司馬君的兩個救急的氧氣袋,獨臂騎士在吳紫藤又一次失足掉進鹽湖里時甩過來的那一根救命的繩子,紫藤被醉漢無賴騷擾,關鍵時刻沖進來的那個摩的司機的義舉等,都給人一種溫溫暖暖的感覺。《走向珠穆朗瑪》還寫了現(xiàn)代都市人對家的不同感受,寫了他們對家的飄零和幻滅感。家承載著社會變遷,人情冷暖,是文明社會的一個基本的標志和符號。家對吳紫藤這種女孩,“就像定期為十年、二十年的存折,錢放在銀行,存放著,好像跟自己沒關系似的,但錢依然是自己的。”然而想家戀家的感覺無時無刻在困擾著她。看到青藏線上的油菜花、杜鵑花,紫藤就不由得燃起了繾綣的鄉(xiāng)情。她把小女孩送的一朵玫瑰花握在手中,仿佛握著父親和母親的手??墒菂亲咸俑袊@那只是小時候的感覺呀!長大以后,回家的時候,父母最先握住的,是大包小包,而不是她的手。親情也開始變味了,真讓人無可奈何。而這次紫藤的遠足,也是為了不給家里人添麻煩才出走的。司馬君的家是尷尬的家,成家的最初原因是為了完成老父親的遺愿,夫妻之間根本談不上愛情。老父親死后,對家的感覺就淡了。加上妻子的粗俗、撒潑、無休無止的辱罵讓他傷透了心?!凹摇背闪恕凹稀?,不得已離家出走。響應國家號召來青海工作的潘先生,常年寄錢回內(nèi)地老家,可是到老來想回老家退養(yǎng),老家的親人卻不答應。潘先生有家難歸,身體已經(jīng)非常糟糕、朝不保夕的他只能在工作的地方等死,“家”成了潘先生永遠的痛。作者用作品中人物的無家的飄零感和無法找到歸屬的窘迫感,將現(xiàn)代人精神無所皈依的現(xiàn)實活化了出來。珠穆朗瑪這個很少受到污染和開發(fā)的地方,它的雄渾、博大、神秘啟迪著人們不斷檢討自身,它終將成為每個人的心靈和肉體之家,也終將成為人類靈魂棲息最后的精神家園。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說《走向珠穆朗瑪》的意義不在于它自身,而在于它作為都市人(或在都市生活的外鄉(xiāng)人)尋找精神家園的一個結果,它為讀者提供了一段歷史,一段精神尋找史,它的出現(xiàn)是當下精神無所附著的人們窘迫處境和個體突圍的詩意表達。當然也并非說尋找已經(jīng)結束。它也提出了三個迫在眉睫的話題:返璞歸真是不是現(xiàn)代人拯救自己的唯一一種方式?沒有家園的人如何生存?現(xiàn)代人難道注定了要做精神流浪者?
[1] 杜文娟.走向珠穆朗瑪[M].花城出版社,2008:6.
[2] [英]湯因比.歷史研究(上冊)[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