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人生 君子風度——論孫少平的完美人格

□曹愛華（贛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江西 贛州 341000）

在中國當代小說中，讀者購買最多、借閱人次最多、對讀者影響最大的作品是《平凡的世界》。路遙翻閱各種報紙雜志，走遍了鄉(xiāng)村小鎮(zhèn)、工礦企業(yè)、學(xué)校機關(guān)、集貿(mào)市場，采訪了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百姓等各種人物，后來把自己關(guān)在榆林的一個小屋子里潛心創(chuàng)作出《平凡的世界》，1991年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xué)獎,它在普通讀者的心中甚至可以與《紅樓夢》媲美！在這樣一個文壇充斥著冷漠、調(diào)侃氣息的年代，路遙用他那溫暖、悲憫的筆調(diào)塑造了一批鮮活生動的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年輕人，他們?yōu)榱死硐攵粩鄪^斗，在苦難的生活中自強不息。在這樣一群年輕人中，《平凡的世界》的主人公孫少平最為突出。他身上所具有的詩者的浪漫、儒者的風范、俠者的情懷，在文中熠熠生輝。

一、詩者的浪漫

浪漫是什么呢?對于時下的年輕人來說，浪漫是在情人不經(jīng)意的時候獻上一朵玫瑰花，是在生活空閑的時候為自己沏上一杯綠茶。對于孫少平來說，在苦難的生活重壓下，他根本無暇也無心為自己的生活添加調(diào)料，然而他仍然是浪漫的。他的浪漫在于在艱苦卓絕的奮斗中，仍保持著一顆追求自由的高尚心靈。

（一）自卑到自省的第一次精神升華

從心理學(xué)上看，自卑是人對自己所懷有的否認或消極態(tài)度的感情，它是由他人對自己所作的評價與判斷的自我想象決定的。孫少平精神上的高大不是與生俱來的，他貧窮而又低微的出身讓他無法具備那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與自信，最初的他注定要為此感到自卑?！柏毟F無時無刻地啃噬著剛上高一的孫少平的心靈。他常常感到別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對一切家境好的同學(xué)內(nèi)心中有一種變態(tài)的對立情緒?！雹佟安蝗鐒e人”是這位窮小子從農(nóng)村到縣城的第一感覺。但孫少平并未深陷到這種自卑當中，書籍成為拯救他的精神食糧。知識就是力量。讀書讓孫少平朦朧地意識到“不管什么樣的人或者說不管人在什么樣的境況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②而初次的失戀讓他發(fā)現(xiàn)了人活著的真正價值。人也許一輩子只能普普通通過日子，但卻可以用自己博大的胸襟和智慧去升華自我，讓自己平凡而不平庸。這次的經(jīng)歷讓他真正自尊起來：靈魂深處，他并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

（二）夢想的自由旅行

孫少平說過他也許是一個普通人，但他要做一個不平庸的人。孫少平的詩意就表現(xiàn)在他的抱負里。貧困并沒有把他壓倒成為一個世俗的農(nóng)民，并沒有讓他被小農(nóng)意識的汪洋大海所淹沒。他并沒有因為自己的貧困而發(fā)誓要發(fā)家致富，他并沒有因為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而自卑不已，他的夢想是精神上的自由。

孫少平并沒有害怕當農(nóng)民，對于自己的家鄉(xiāng)雙水村他始終飽含感情，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艱苦勞動他也無所畏懼，他只是覺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jīng)]意思，“他渴望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去！他讀了不少書，腦子里保持著許多想象中的環(huán)境。他甚至想：‘唉，我在這個世界要是無親無故，孤單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哪怕漫無目的地到遙遠的地方去流浪哩?！雹圻@就是這個年輕人的浪漫夢想，是他作為一個人獨立意識的覺悟，他的夢想也許并不具體，也許并不可行，但足以令人感動，足以引起年輕人的共鳴！沒有目標性的夢想也許更為崇高、純潔、美好！它是年輕人對于自我實現(xiàn)的最好詮釋，像風一般。這就是他要的生活，永遠在途中的生活。誰能說這不浪漫不詩意呢?他真正害怕的是雙水村的生活會使他那自由的翅膀變鈍，會讓他的精神之火熄滅，會讓他的思想之花枯萎?！捌駷橹?，他還不敢想象改變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當農(nóng)民就當農(nóng)民吧，這沒什么好說的。”④但是即使是當農(nóng)民，他也不要平平庸庸過一輩子。他希望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然而小小的雙水村是無法滿足他的追求的。他不能甘心在雙水村靜悄悄地生活一輩子，因此他必須遠行，去遠方尋找自己的夢想?！澳呐滤J蕩一回，碰得頭破血流再回到雙水村來，他也可以對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過幾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腳就會永遠被束縛在這個‘高加索山’上！”⑤他的旅行懷揣的是少年的意氣、青春的夢想，何等的絢麗！

（三）艱苦卓絕的奮斗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有著圣人情結(jié)和憂患意識的路遙恪守著這句古語，在創(chuàng)作上投入了牛馬般的勞動。“為了創(chuàng)作，他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黑暗的作坊內(nèi)，沒有節(jié)假日，也沒有星期天，更無暇去娛樂場所放松自己。他的早晨是從中午開始，每天工作到深夜，吃飯都是胡亂湊合，經(jīng)常是饑一頓，飽一頓?？梢哉f路遙是活活給累死的?！雹薅翢o疑問，路遙也把自己的這種艱苦奮斗的精神移植到了主人公孫少平身上。

三年的教師生涯并沒有把孫少平脫落成為一個干不了重活書生氣十足的知識分子，本質(zhì)上他仍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吃苦耐勞是他的特性。出去尋夢的孫少平在兩個月的生活重壓下成為一個地道的攬工漢子，原來的細皮嫩肉變得又黑又粗糙，兩只手被石頭和鐵棍磨得生硬，右手背上有點傷，貼著一塊又黑又臟的膠布，人也變得沉靜了。出門在外，除了要忍受身體上的折磨，還要忍受屈辱，但這一切孫少平都認為是值得的。孫少平雖然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做著最沉重而又卑微的勞動，然而對此他卻有自己的看法：“是的，他是在社會最底層掙扎，為了幾個錢而受盡折磨，但他已不僅僅將此看作是謀生活命——職業(yè)的高低貴賤不能說明一個人生活的價值。恰恰相反，他現(xiàn)在倒很‘熱愛’自己的苦難。通過這一段血火般的洗禮，他相信，自己歷經(jīng)千辛萬苦釀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輕而易舉拿來的更有滋味?！雹咴谏畹目嚯y面前孫少平仍能顯出精神的崇高，仍然抱有詩者的浪漫！

這樣的孫少平是夠令人崇拜的了。他崇高而又堅韌，有著“夸父逐日”般的執(zhí)著及勇氣。

二、儒者的風范

有人說路遙就是一位儒家大師。確實，路遙的成長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路遙的童年記憶與儒家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圣人情結(jié)高度契合，路遙更是把儒家的文學(xué)思想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作為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一代大師，路遙把儒家傳統(tǒng)美德加于主人公孫少平身上，以此來告誡人們：人活一世的價值在于情與義，拜金主義和零度情感都是要不得的。

（一）孝悌為本

子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作為一個追夢少年，孫少平顯然要比時下的所謂尋夢者要淳樸而又孝順得多。傳統(tǒng)美德在他身上閃閃發(fā)光。

所謂“百善孝為先”。雖然貧困的家境使他那年輕而又敏感的心受挫，但少平從未向父母要求過什么，能夠上學(xué)他已經(jīng)說不出的高興了。拿著潤葉姐給他的糧票與錢，他也沒想要為自己謀劃什么，而是為家里買了糧食，為祖母買了止痛片與眼藥水。祖母雖然又聾又癡，但他從未嫌棄過，而是對她充滿依戀之情。對于父母，做任何事他都不想讓他們失望，山地里的農(nóng)活不用說要相幫著干，當他被青春的熱情激動而決定走黃原時也盡量與父親相商。當他去了大牙彎煤礦，戀人田曉霞來看他并問他有何打算時，他想到的是一兩年后在雙水村為父母挖幾孔新窯洞?！拔叶陙砟慷昧烁赣H在村中活的如何屈辱。爸爸和他的祖宗一樣，窮了一輩子而沒光彩地站到過人面前。如今他老了，更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F(xiàn)在，我有能力至少讓父親活得體面。我要讓他挺著胸脯站在雙水村眾人面前！我甚至要讓他晚年活得像舊社會的地主一樣，穿一件黑緞棉襖，拿一根瑪瑙嘴的長煙袋，在雙水村的‘閑話中心’大聲的說著閑話，唾沫星子濺別人一臉?！雹嘧鳛楦F人家的孩子，能夠讓自己的父母體面而又驕傲地活著，這將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情！

對兄弟姐妹，少平也是個好榜樣。對于哥哥少安，他始終懷著一種尊敬而又感激的情感，他忘不了哥哥為了他們?yōu)榱诉@個家十三歲就輟學(xué)務(wù)農(nóng)，毫無怨言地辛苦勞作。對于姐姐蘭花，他心疼她，義不容辭地為她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對兩外甥也疼愛有加。對妹妹，他盡著自己做哥哥的最大責任，當大哥與父母分家后，他毫不猶豫地攬著家里的重擔，不管自己過得有多苦，他都要定時給妹妹寄錢，只因不想讓她在學(xué)校被人歧視。孫少平他們家雖然貧窮卻其樂融融，讓人羨慕不已。

（二）厚德載物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睂O少平不僅有奮斗不息的精神，更有一種待人接物寬厚平等的品質(zhì)。

當有錢有勢的顧養(yǎng)民“搶”走了自己的女朋友時，孫少平氣憤又痛苦，甚至想把顧養(yǎng)民那小子暴捶一頓，但當好友金波提出要為他打抱不平時，他又百般勸阻。其實他并不記恨他們其中任何一個，只是一時氣憤而已。而對于郝紅梅嫌貧愛富的做派他似乎更不計較，在高中畢業(yè)時他幫因偷竊而處于困境的郝紅梅把事情壓了下來。這一切沒有別的因素，只因那善良的本質(zhì)。高中時期的一次班集體活動遭遇暴雨，眼看著自己平時比較反感的跛女子侯玉英有危險，孫少平仍然義無反顧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她。在煤礦的孫少平更為成熟，更能忍耐了，在受到安瑣子的粗魯不堪的惡作劇時，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相處久了，他對這位粗魯?shù)膸熜志褂幸唤z憐憫的溫情，誰活著比誰容易呢？“不看低自己但也決不瞧不起別人”，這就是孫少平的作風。高一的時候，面對著城里的那么多“洋女子”，他卻發(fā)現(xiàn)跟他一樣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的郝紅梅才是班里最漂亮的。雖然他有著很強大的精神，但他從不覺得自己有多高尚。他喜歡溫柔善良的公辦教師潤葉姐，也喜歡村子里的土藝人田萬有；他能與街頭攬工漢子和平相處，也能與煤礦上的師傅家其樂融融。他總是真誠地與人相處，真誠地看待每一個人，也懷著感恩的心回報每一個給過他幫助或善意的人。

“你心中有牛糞就能看到牛糞，你心中有如來就能見到如來?！泵總€人都是生而平等的，平等寬厚待人，厚德才能載物。

三、俠者的情懷

（一）講求義氣

何謂義氣？在《水滸傳》中義氣就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然而義氣也可以用它最溫情的方式來表示，那就是當別人有難的時候，不管曾經(jīng)有多少恩怨都盡己所能地幫忙，用自己博大的胸襟去包容，而不是落井下石。當金波把顧養(yǎng)民打了之后，孫少平毫不猶豫地想為金波承擔罪責。當他聽到金波那柏拉圖式的愛情守望時，他與好友一起分享著悲傷。求學(xué)期間，即使是自己討厭的跛女子侯玉英陷入危險，他也奮不顧身去營救。當曾經(jīng)傷害過自己的郝紅梅陷入困境時，他盡力地幫忙。攬工時當他感覺到他的主人家對他有一份尊重，盡量給他分派最輕的活，他反而主動干最重的活來回報人家給他的一點溫情。在銅城煤礦時，他為了搶救工友的性命，不惜身負重傷。所有這些也許沒有《水滸傳》中的英雄們那樣的悲壯，但是它盡顯了人世間的真、善、美，讓人感覺如此的真切！

（二）追求正氣

俠者所追求的是一個公平公正的理想世界，為了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世界，他們盡己所能鋤強扶弱。生活于當代法制社會的孫少平當然不能像武俠小說中的俠者那般快意恩仇，但他盡自己最大努力保護弱小的精神同樣令人感動。在攬工時，他碰到了一個幫攬工漢做飯的苦命小女孩小翠。在最初看到這個小孩時，她那憔悴而又蠟黃的臉色就讓孫少平心疼。當一個酒鬼想要對小女孩耍流氓時，孫少平忍不住把兩只拳頭捏了起來，并暗地里把那人絆倒，幫小女孩解圍。

孫少平的性格是沉穩(wěn)而冷靜的，但善良的本質(zhì)讓他不得不奮起為弱者打抱不平，雖然在外表上看，他也是生活中的弱者。包工頭胡永州利用權(quán)勢向十五歲的小翠施暴的行為讓孫少平義憤填膺。目睹人世間的不幸和苦難，盡管孫少平自己也處于極度貧困與苦難中，他仍決定幫助小翠脫離虎口。他把胡永州揍了一頓后把她送到車站，并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僅剩的一百塊錢給了她，希望她能從此過著平靜的生活。一個顛沛流離的攬工漢能夠做到的僅此而已，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之后他再次看到小翠回到那個地方，他徹底絕望了。人世間的不幸與不平事太多了，雖然滿腔俠義情懷但能幫得了人一時，又如何幫得了一世呢？

（三）甘于犧牲

金庸小說中的一代大俠喬峰為了阻止兩國戰(zhàn)爭而選擇了跳崖自殺。一代女俠阿朱為了解決父親與愛人之間的恩怨最終為父受死。他們或為國或為情都同樣甘愿犧牲，多少有點悲壯色彩，而俠者孫少平的自我犧牲則體現(xiàn)在他的點滴生活中，更盡顯人生的人情美。

《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跡就有兩次，而何況他平時為家里人所做的一切努力，給予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的幫助呢？而最為感人的是在師傅為救工友意外身亡之后，孫少平主動承擔起了照顧師傅之妻、子的任務(wù)，即使外面風言風語，他也君子坦蕩蕩，無所顧忌。

田曉霞的死徹底地擊垮了青春歲月的孫少平，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精神伴侶了。雖然他的精神已經(jīng)足夠強大，但它就像一朵花，沒有雨露的澆灌是會凋零的。他與惠英嫂兩個失去了最親的人只能相互安慰，相互取暖。為救工友而在臉上留上的一道傷疤是青春的尋夢歲月留給他的紀念，預(yù)示著他與他的青春歲月正式告別。他再也無法承受來自妹妹般的金秀的愛了，因為他已進入了另一個境界。懷著一種奉獻精神與惠英嫂、明明他們相伴一起步入了平凡的世界。

改革開放以后，西方的資本主義思想涌入中國，所謂“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中國人還未來得及判斷精華和糟粕就已被小資思想淹沒，一時間拜金主義、利己主義甚囂塵上，人們的思想已不再像以前那樣純潔、善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成為人們的口頭禪。年輕人更是這些思想的最快接受者。信仰沒有了，夢想沒有了，只愿“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一切為了自己，趕緊消費，及時行樂才是最時髦的。面對這個浮躁的時代，路遙飽含深情地把家鄉(xiāng)人民對黃土地的熱愛之情、兄弟姐妹之間血濃于水的骨肉之情、戀人之間心心相印的愛戀之情、游子對故鄉(xiāng)的親情、朋友之間患難與共的關(guān)切之情搬入了作品，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有靈有性、有情有義的孫少平形象。這樣一部作品也許并不能力挽狂瀾，但擁有詩者的浪漫、儒者的風范、俠義的情懷的孫少平卻成為人們心目中的榜樣、時代的旗幟！

①②③④⑤⑦⑧ 路遙．平凡的世界[M]．云南出版社，2002．

⑥ 賀智利．路遙的當代意義[J]．小說評論，2007（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