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慶榮(廣西財經(jīng)學院文化與傳播系, 南寧 530003)
魯迅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非常明確的目的,在《吶喊·自序》里講到自己棄醫(yī)從文的緣由時他說:“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于是,他懷著極大的熱情,一改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把目光投向中國的廣闊社會,尤其是中下層人民的生活,他曾說:“古之小說,主要是勇將策士,俠盜贓官,妖怪神仙,佳人才子,后來則有妓女嫖客,無賴奴才之流。”(《南腔北調集·〈總退卻〉序》)而他則主動在題材的選擇和人物的描寫上進行徹底的轉換,在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中,他真正以平等的態(tài)度,把平民百姓的生活、歡樂和痛苦作為自己集中關注的中心議題,同時,以全新的視角,審視社會,以極大的同情和關注描寫勞動人民的歷史命運,揭示他們痛苦、麻木和被扭曲的靈魂。通過自己深邃的觀察、思考表明,這些下層社會的不幸,不僅是由上層社會的墮落所導致的,同時也是與我們的民族漫長的封建社會專制統(tǒng)治、愚民政策密切關聯(lián)的。由此,他的小說塑造了一系列位于中國中下層社會的人物形象,并希望借此發(fā)人深思,催人猛醒,以達成療救的目的。
這其中,短篇小說《藥》是大家所熟知的,全篇主要通過“華”、“夏”兩個家庭的命運反映中國晚清時期的社會面貌以及風起云涌的革命大潮下各色人等的思想狀態(tài)。評論家對其中的主要人物如華老栓、康大叔、夏瑜等的分析已經(jīng)很深入、透徹了。然而,小說中的一眾茶客,無名無姓,不受關注,鮮有論及,似乎他們是無關緊要的。其實,作者對這一群小市民雖著墨不多,卻也用意良苦,寄寓頗深,是很值得玩味的。
首先,是“駝背五少爺”。從名目看來,此人祖上曾經(jīng)闊過。但現(xiàn)在沒落了,他淪為了一介平民,成了這茶館蕓蕓茶客中的普通一位,小說寫他“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他早到晚去,每天總在茶館中度過,并非因他在此做什么大的有意義的事,他也并非此館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的角兒。但有不同凡響人物進來,店家早該賠上笑臉,讓座,上茶,而他進得店來,第一次問話,“沒有人答應他”,第二次問話,“仍然沒有人應”,可見其地位了。何以他仍是每天照來不誤呢?作者如此寫來,實是嚴肅地揭露了當時中國社會的現(xiàn)狀,在晚清“風雨如磐”的黑暗統(tǒng)治下,一邊是志士仁人浴血奮戰(zhàn),尋找救國救民的道路,一邊卻是以駝背五少爺為代表的清閑茶客,對中國的悲哀現(xiàn)實茫然不知、渾然不覺,空虛、無聊,虛度時日,以致革命猛士的犧牲“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
其后,茶客漸多,劊子手康大叔闖進來后,與眾人大談早上被處決的犯人——革命者夏瑜如何的貧窮、如何不要命,關在牢里還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要勸牢頭造反。這期間,駝背五少爺不發(fā)一言,顯得毫不關心、非常冷漠,甚或認為這樣的話題無趣無味、何必多說。直到聽說夏瑜被牢頭紅眼睛阿義打了兩個嘴巴,多時一聲不響的駝背才又忽然高興起來說:“義哥是一手好拳捧,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睂Ω锩嗄甑牟恍以庥鰶]有絲毫的關心、同情,反而極是興奮,還親熱地稱紅眼睛阿義為“義哥”。這活脫脫如同市面上的閑漢、無賴形象,不明事理,莫辨是非,日子平淡無味,一見有人打架,以為有好戲可看,便趁機起哄,擴大事端,巴不得雙方大打出手,頭破血流,斷手斷腳,方覺過癮。對這樣的典型人物,作者描寫不多,卻真切而傳神地勾畫出這類人骨子里的東西:麻木,愚昧,是非不分,空虛無聊,趣味低級下劣。而這樣的人絕不在少數(shù)。由此看來,作者對中國社會各色人等的觀察認識是多么深刻。
第二個是“花白胡子的人”。此人年歲稍長,因此一露面便以長者自居,說道:“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儼然一副長者口吻,對老栓關心、問候。當老栓否認后,他又說:“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便取消了自己剛才的話?!绱苏勍拢梢娖溲b腔作勢、言語無味、無聊之極。
當康大叔——一個殺害革命青年的劊子手進到茶館里大叫大嚷時,“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地聽”,顯出十分畏懼的神情。這位花白胡子的人自居年長,自覺當與別人不同,似乎只有他方有資格與康大叔搭話,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地與康大叔套近乎,巴結他。那么,何以眾人又對這滿臉橫肉的劊子手如此恭敬呢?這里面其實有著深層的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原因,那就是,長期以來,封建統(tǒng)治者一方面奉行愚民政策,用封建倫理道德、宗教思想麻醉人民、愚弄人民,使得廣大民眾由衷地相信,皇帝就是天子,封建制度對人民的統(tǒng)治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作為臣民,便該自覺維護這制度;另一方面,又以殘酷的鎮(zhèn)壓,打殺敢有妄動的“暴民”,迫使國民服服帖帖地做忠于皇上的“良民”、“義士”。而康大叔既屬于官家的人,這花白胡子的人只得屈服于他的淫威,對他自然要恭敬了。反而把優(yōu)秀青年夏瑜的被害說成是一個犯人被結果。這樣,形象而鮮明地突出了一個愚昧無知、麻木不仁、是非不分、中毒極深而又自我感覺極好的典型。
更精彩的是,當康大叔說到夏瑜在牢中遭到牢頭的虐打時,“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呢?!毙≌f本意是夏瑜雖遭虐打,但對阿義的糊涂透頂、冥頑不化感到“可憐”,表示譏笑、嘲諷,而這花白胡子的人卻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么可憐呢?”我們理解作者這樣寫有兩層意思。首先,它又一次生動地表現(xiàn)出花白胡子愚昧冷漠、麻木不仁,對一個革命志士遭虐打沒有表示起碼的同情,缺乏良知和人性,這是可恨的。其次,作者以此辛辣地諷刺了這類國民缺智少識,覺悟低下,極為愚蠢,連別人的話都聽不懂還自以為是。這又是多么可悲啊!因此,“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呢!’”“此語一出,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边@是自然的,按眾茶客長期以來接受的宣傳、教育,按他們的思想水平、認識能力,夏瑜竟敢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在牢中“還要老虎頭上搔癢”,挨嘴巴是不能避免的了,可是被打的人卻說打人的人可憐,自古以來,寧有此等怪事?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了。于是場面便安靜下來,大家都不知作如何說。這種情形對花白胡子來說,是不能忍受的。因為他自覺不僅年高,而且智長,別人不懂,難道我也不明?于是他率先作出結論,恍然大悟似的說:“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fā)了瘋了。”——這又是多么的可笑啊!
第三個是“坐在后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當文中康大叔怒斥夏瑜“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里,還要勸牢頭造反”時,這位青年人很顯出氣憤模樣地說:“阿呀!那還了得?!逼渖袂楹驮捳Z是很能說明問題的。他為什么如此氣憤?為什么覺得造反是了不得的事?是滿清政府給了他多大的好處和榮耀嗎?顯然不是。他只不過是眾多普通茶客中的一員,同老栓等人一樣,生活在社會的底層,逐日辛苦逐日忙,為生計而奔波,并沒能在大清皇帝治下收獲什么幸福。他如此神情、這么說話,讓人覺得是那么可笑、無奈。晚清統(tǒng)治腐敗透頂、民心喪盡,許多有識之士紛紛奮起、奔走,誓要推翻這阻礙民族振興、陷民于水火的封建帝制。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理應跟上時代的步伐,較快地接受新的思想,再不濟也應認識到自己的生活、中國的社會應當?shù)玫侥撤N改變。但是他沒有。他年輕的頭腦始終被一種十分陳舊的觀點頑固地占據(jù)著:皇帝是不能反的,造反是要殺頭的,大家應當老老實實地做皇上的馴服的臣民。所以,當花白胡子的人自以為是地向大家宣告夏瑜是“發(fā)了瘋了”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馬上附和:“發(fā)了瘋了?!笨梢?,他同別的老茶客一樣無知愚昧,毫無覺悟,不辨是非。這是當時中國許多體格健壯但思想有病需要救治的人的典型代表,他們生活貧苦,度日艱難,卻有意無意地維護著滿清的反動統(tǒng)治,這也是當時中國眾多年輕人的悲哀!
有趣的是,當“被打的人反而說打人的人可憐”這一問題給大家?guī)淼囊苫笏坪踅鉀Q了以后,店里又恢復了原先的活氣,大家又說笑起來,坐在壁角的駝背在這半晌之后也冒出一句話——“發(fā)了瘋了!”這樣的描寫是意味深長的,它深刻地反映出國民靈魂深處的某些劣根:強不知以為知,自己不懂,還要去瞞騙別人,不愿示愚示弱,還要處處與人攀比,甚至要顯得比別人高明。這樣的毛病,就好比一個身罹重癥的人,不但諱疾忌醫(yī),還要示人以如何如何的強壯。這是多么的愚蠢而又可笑啊!
魯迅,中國近代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憑著他對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及各階層人物深入而獨到的觀察、思考以及他純熟的文學技巧,成功地塑造了許許多多人物形象,小說《藥》的這幾個無名無姓的小市民在他所描寫的人物群像中占不到主要的地位,但人物雖“小”,仍同樣有力地反映了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底,著墨不多而形神畢現(xiàn),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意味深長。且正因其“小而無名”恰可以在更深更廣的層面上表現(xiàn)當時中國廣大市民的思想及精神狀態(tài),這也是蘊含著作者的藝術深意的。
同閱讀魯迅的其他許多小說一樣,我們在品析《藥》時也常會發(fā)出無奈的笑罵,因為作者寫來是如此的滑稽、幽默。但這是詼諧與悲愴融為一體造成的一種帶淚的笑,它不是流于淺薄、無聊,純?yōu)椴┤艘霍?,而是企圖以荒唐的病象沖擊人們的心扉。因而人們在感到滑稽可笑之余更感受到濃郁的悲劇氣氛,這種藝術效果的產(chǎn)生,一方面來自于作者形象而真切地表現(xiàn)了那個社會對美好事物的殘酷窒息和廣大國民對新的生命、進步思潮的驚人隔膜與不理解;另一方面則來自于作者及被作者喚醒的廣大民眾對歷史與現(xiàn)實被荒謬扭曲的驚人發(fā)現(xiàn)及隨之而產(chǎn)生的深切的驚詫和憤激,還有對民族命運的由衷關注。這一切都在顯示著,魯迅作為一個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時時都在實踐著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衷:“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币彩亲髡咄品@舊世界、舊道德、舊秩序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