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秋(唐山師范學院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文學苑囿花朵綺麗,絢爛多姿,不同體裁樣式,不同題材內容,不同風格流派的藝術樣式競放異彩。文學起源于民間,就其本質而言,是以“通俗”起家的,追溯根源,俗文學應是文學的源頭。然而,在我國這樣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國度里,俗文學卻一直委屈于文學苑囿的一角,長期以來在被擠壓的縫隙中尋求生機,在誤解與嘲諷的聲浪中艱難地成長。在此我們不妨回溯文學之源,從而還俗文學以歷史的本來面目。
文學的源頭是一片渾茫的云天,不可詳辨,我們找不到一個起源的標志,也不能確定起源的年代,那口傳時代的文學應當是十分久遠的,后來的文字記載不過是對那段美麗夢幻的追憶而已。因此,若追尋文學之源,俗文學應是文學的源頭。鄭振鐸將俗文學界定為“俗文學就是通俗的文學,民間的文學,大眾的文學。換一句話,所謂俗文學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為學士大夫所重視,而流行于民間,成為大眾所嗜好,所喜悅的東西”,亦即跟大眾性情、喜好、需要有關系的,產生于愉悅又產生愉悅的文學。魯迅在闡述文學起源時,告訴我們:1.文學的初始時期是口頭創(chuàng)作,它的受眾是勞動人群;2.文學的原始功能是勞作中的“自娛”和閑暇時的“消遣”,絕沒有后來人們所推崇的“載道”的使命。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社會分工不斷細化,社會上出現(xiàn)了被視為精英的知識階層,他們之中有些人專門從事寫作,成了詩人、作家。他們的文學活動既繼承了已有文學傳統(tǒng),又不斷創(chuàng)新,于是才出現(xiàn)被后人視為高雅的文學。
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可謂俗文學的源頭,其中不少作品就是古代的民歌、民謠,經過不同途徑的搜集、刪訂和編纂結集而成?!皣L”和“小雅”中的詩歌絕大多數(shù)都是來自民間的歌謠?!澳信兴?,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保ê涡莸摹洞呵锕騻鳌ば迥辍罚┻@段話說得很明白,年老無子者充當“采詩官”,在最底層的民間求詩,按鄉(xiāng)、邑、邦國的社會組織層層上達,最后才匯總到周天子那里。其中一些詠嘆離亂、諷刺當局憤嘆喪亡的詩篇,抒發(fā)的思想情感,莫不和民眾息息相通,現(xiàn)實主義精神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特別是民間小兒女們的戀歌,更是反映了主體精神的自由,璀璨奪目,光耀千古,其遣詞用句的自由奔放,比興手法的運用自如,也都具有濃重的民歌色彩??梢?,作為中國詩歌源頭的《詩經》,在當時是相當通俗的,它是入俗樂、唱俗曲、歌俗事、娛俗心的。雖然后世的注釋家們不斷地遮掩其本來面目,把它抬進了高雅的文學殿堂,但它的根在民間。
繼《詩經》之后的便是“楚辭”的時代。它也是源起于楚國的民歌?!俺o”又名“騷體詩”,按其名稱本義來說,是指楚地歌辭的意思,它是以楚國地方特色的樂調、語言、名物而創(chuàng)作的詩賦,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楚人善歌、崇巫、重淫祀,因而民間的巫風盛行,祭祀之時必要“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楚辭中的神秘宗教氣息,濃重的地域色彩都來自于民間,如《九歌》是在民間祭神樂歌的基礎上修改加工而成,《招魂》沿用了民間招魂詞的形式,詩體形式和結構方式都脫胎于巫歌。沒有楚地的民歌、巫歌,也就不會有楚辭這種新詩體的誕生。秦亡之后楚歌流行一時,漢初項羽所作《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劉邦所作《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等,都是模仿楚歌的形式而作,在當時都是近乎口語的通俗歌曲。
到了漢代,五言詩開始在民間草創(chuàng)、流傳,人們把《詩經》中四言句式擴展為五言句式,進一步豐富了詩歌的語言表現(xiàn)力。兩漢文學中最有價值的是樂府詩中的民歌。樂府本是國家音樂管理機構,負有采編民歌民謠、配樂演唱的職能。后人將樂府機構配樂演唱的歌稱名為漢樂府詩。漢樂府民歌和《詩經》是一脈相承的,《詩經》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漢樂府以“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深刻反映了兩漢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表現(xiàn)當時勞動人民的生活愿望和要求。有的控訴了統(tǒng)治者窮兵黷武的政策,如《戰(zhàn)城南》《十五從軍征》;有的揭露了封建禮教,封建家長制的罪惡,以及表達了對真摯愛情的向往,如《孔雀東南飛》《上邪》《有所思》;有的對社會下層人民的不幸表示深切的同情,如《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等等。民歌及詩人創(chuàng)作的五言詩,其接近于音樂者發(fā)展而成為“樂府”。《晉書·樂志》說:“凡樂府古辭,今之存者,并漢世街陌謠謳?!督峡刹缮彙贰稙跎遄印贰栋最^吟》之屬是也?!?。
市民階層的產生與壯大,是俗文學發(fā)展的重要原因。中國市民階層的出現(xiàn)大致在唐代,俗文學在唐代大為發(fā)達,據(jù)考證,當時長安中外商人云集,于是出現(xiàn)了許多大小戲場用以表演百戲、說唱和歌舞。而唐代寺觀中的“俗講”,既講佛道宗教故事,也講世俗故事其實就是口頭流傳的“通俗文學”。唐代俗文學體裁豐富,如俗賦、變文、詞文、話本、曲子詞及講唱經文等,都保存在敦煌遺書里。盛唐時的《游仙窟》中亦可見俗賦和民歌等俗文學的影響,它語言通俗,寫法新奇,可以說是一種新體的俗文學作品。宗教宣傳采取的俗文學形式、文人傳奇小說描寫社會世情、寺院廟會文藝和其他群眾性文藝活動的出現(xiàn),成為唐代俗文學發(fā)展的助推之力,并且為宋代以后以市民文學為主體的中國俗文學的繁榮做了必要的準備。
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類型,市井文化形成于宋。發(fā)達的工商業(yè)為市民的娛樂活動提供了經濟基礎。隨著經濟文化的繁榮,宋代開始出現(xiàn)都市文化的娛樂市場——瓦舍,其中的小唱、影戲、講史、說渾話等說唱文學非常適合都市民眾的藝術欣賞趣味,也能滿足賞心悅目的娛樂需要,促進了俗文學的繁榮。說唱文學主要為平民大眾服務,較多地反映了城市社會的生活和市民群眾的思想意識,因此說唱文學是最典型的俗文學作品。在話本的基礎上發(fā)展演化而成的白話通俗小說,如《水滸傳》《三國演義》等代表了中國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明白地標示了通俗化的方向。明末馮夢龍編輯了短篇白話小說掀起了俗文學的一個高潮,“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則小說之資于選言者少而資于通俗者多?!瘪T夢龍大力鼓吹了通俗小說的教化作用,也充分估計了通俗小說的價值,他是一個最自覺、最熱心的俗文學作家和學者、出版者。通俗化作為一種文學主張或流派,在文學史上產生了重大影響,對小說、曲藝、戲曲的發(fā)展起了積極的作用。
宋代俗文學確立了以市民社群為主體,以瓦舍勾欄為中心的表演藝術作為俗文學的主要載體的中國俗文學的主要樣式,但是宋代俗文學的繁榮還不是集大成式的繁榮。金元以降,作為“雅文學“形式的傳統(tǒng)詩文趨于衰落,俗文學則有了飛躍的進步。特殊的政治社會制度造成文人地位的空前下落,一部分文人走向民間,走向市井,為俗文學的發(fā)展和壯大做出了卓越貢獻。金元以來,種種社會的、政治的、文化的、社會心理上的變遷使文學藝術的發(fā)展呈現(xiàn)新的變化,對俗文化的欣賞和消費漸成全社會的時尚,大量下層文人對戲劇曲藝創(chuàng)作的參與,說書腳本和唱本的刊刻流傳,促進了曲藝的普及和提高。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是劃時代的作品,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元曲創(chuàng)作的繁榮扭轉了人們對俗文學的認識,并使之向俗中寓雅、雅俗共賞的理想美學境界不斷努力。
清代的俗文學有了進一步的提高,如曲藝中的子弟書就有以雅化俗的傾向。由文人創(chuàng)作的通俗小說,產生了像《儒林外史》《紅樓夢》這樣的偉大著作,這恐怕已經不能以是不是俗文學來衡量它的價值了。1900年敦煌石窟出土了大量俗文學的寫卷之后,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王國維撰寫了《敦煌發(fā)現(xiàn)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說》一文發(fā)表于1920年的《東方雜志》,對古代俗文學的研究起了開山辟路的作用。1918年劉復等人提議向全國征集歌謠,也為俗文學的研究吹響了號角。1938年鄭振鐸所著《中國俗文學史》出版,明確地以俗文學來統(tǒng)稱這類作品,對俗文學的發(fā)展和分類做了比較全面的論述,這是俗文學研究的奠基之作,從此俗文學作為一門新興的、邊緣性的學科已逐步為文學研究者所認同。40年代,香港的《星島日報》、上海的《中央日報》、北平的《華北日報》相繼創(chuàng)辦俗文學專刊,為俗文學研究開辟了園地,積累了資料,擴大了陣營。
如前文所述,中國真正開始俗文學研究并將之設立為“俗文學”學科是在我國新文化運動時期,它肇始于清末我國甘肅敦煌莫高窟石室中唐代文物的重大發(fā)現(xiàn),其中藏經室中所藏大量手抄寫卷涉及唐代通俗小說、通俗詩歌、說唱文學、俗曲等,彌補了我國文學史研究的一大空白,1916年,日本的狩野直喜首次提出“中國俗文學”的概念。1929年,鄭振鐸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了《敦煌俗文學》一文,把敦煌所藏各種通俗文學作品統(tǒng)稱為“俗文學”,并于1936年著寫了《中國俗文學史》,這部著作成為俗文學史的開創(chuàng)之作。俗文學有著如此深厚的歷史淵源,并且隨著流變發(fā)展至今俗文學形成四大子系:通俗文學、民間文學、曲藝文學及現(xiàn)代化音像傳媒中屬于大眾通俗文藝的部分。但是時下仍有人對俗文學缺乏正確的認識,認為俗文學的讀者大都是文化素質低下的文盲。這種觀念與當下文學讀者構成情況極不相符。一方面今天的俗文學作品已呈現(xiàn)雅俗共賞之態(tài),我們的俗文學讀者群早已擴展到專家、學者。另一方面,一部分知名作家的作品也打開了俗文學的新局面。新時期之初,以王朔系列小說等通俗小說為代表的通俗文學掀起了一股熱潮,迅速占據(jù)了市場,吸引了大量的讀者;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中郭靖與黃蓉堅貞不渝的愛情感動了一代人;時下的網絡文學更以傲人的姿態(tài)成為青年人的新寵。自文革結束至今,通俗文學以其語言的通俗性、內容的傳奇性、審美功能的娛樂性滿足了不同時期讀者的閱讀饑渴或物質渴望,它以詼諧的語言、離奇的情節(jié)、簡單的結構、現(xiàn)實的物欲理想來吸引視線,讓讀者得到身心暫時放松、情緒暫時釋放、欲望虛擬滿足的消費快感,引領著讀者進行安慰、愉悅、快感的輕松旅程,成為文學園林中一道不可忽視的亮麗風景。
需要談到的是,雖然通俗文學有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且整個文學的發(fā)展在20世紀80年代后有了“通俗化”的大趨勢,但我們應該反對一種看法:即認為當代文學的整體素質出現(xiàn)了后退和滑坡,甚至有學者危言宣稱,精英文學有被擠出歷史舞臺的可能,這完全是杞人憂天式的擔憂。當然俗文學采用一些煽情的誘導的方法,以喚起讀者心目中的潛在的閱讀欲望,如作品中總離不開性或暴力這些具有刺激性的場面或情節(jié)使俗文學作品能與讀者的審美距離處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中間值,所以,通俗文學作品進入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呈現(xiàn)了勃勃生機的局面,大量的俗文學作品涌現(xiàn),發(fā)行量大大超過雅文學作品。如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三毛、瓊瑤的言情小說,汪國真的詩歌等,特別是王朔的“系列小說”幾乎占據(jù)了整個文學銷售市場。當代人通過現(xiàn)代意義的俗文學作品宣泄著積郁已久的政治壓抑或生活苦悶,但俗文學永遠不可替代精英文學的經濟價值和文學價值,同時也不能取代精英文學的社會地位和文學地位。精英文學體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對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批判立場,有著對人類價值的終極關懷和人文追求,當今雅文學從“中心”被擠到“邊緣”,是在特定條件下的過渡現(xiàn)象,經過調整它會找到自己的適當位置。真正的精英文化能超越時空而長久存在,這種文化任何社會都需要。隨著經濟的發(fā)展,人們精神上的追求只會比過去更高,任何先進國家的精英文化都不會走向“邊緣”。
文學源于民間,被魯迅稱為“杭育杭育”派的先民的“作品”是俗文學的源頭。俗文學具有原創(chuàng)性并充滿活力,在其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不乏優(yōu)秀的作家與作品,如被譽為四大經典名著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以及近代的《儒林外史》《官場現(xiàn)形記》《老殘游記》等。但從總體上看,俗文學并未獲得它應有的地位,文人學士往往輕視甚至蔑視通俗文學,在他們的眼里,俗文學的俗往往和庸俗、淺薄、無聊畫等號。俗文學是難登大雅之堂的無聊文人高興時的消遣、失意時的游戲,對俗文學極盡蔑視之態(tài),從而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雅俗對峙的局面。
實際上雅文學與俗文學是文學母體的不可或缺的兩翼,文學在人類精神文明的傳承中擔負著重大的使命,這一使命是由雅文學和俗文學共同承擔著的。雅文學高屋建瓴、高瞻遠矚地關注著世界風云變幻與時代的世事變遷,俗文學也在以平民的視角,通過描寫蕓蕓眾生的酸甜苦辣的生活折射出社會變幻的深層原因。從這一層面來看,那些把通俗文學視為消解進步文化的“垃圾”,毒害人們心靈的“鴉片”,是認識上的偏見,是完全錯誤的。文學作品的優(yōu)劣,不能以雅與俗作為評判的標準。雅文學中有劣品,俗文學中不乏經典。一些優(yōu)秀的俗文學作品帶給讀者的不只是消遣娛樂,趣味性、娛樂性不過是其外在的包裝;其內核蘊涵著豐富的影響,它能讓讀者在獲得閱讀快感的同時,凈化心靈,陶冶情操,開拓視野,透視社會。武俠小說,在看似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中,向人們灌輸著做人的價值準則,它使讀者深深地感悟到我們中華民族精神面貌陽剛、壯美的一面。言情小說也會在主人公卿卿我我、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中引領讀者咀嚼愛情的甘苦,大膽地去追求幸福。
俗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文學之樹上,雅文學固然枝繁葉茂,而俗文學亦郁郁蒼蒼。俗文學以其敏銳的觸角反映當下的社會變化,它像血液循環(huán)于大眾的血脈之中,成為市民階層的主要精神食糧。它以令人矚目的姿態(tài)為文學園圃帶來了勃勃生機,成為文學百花叢中璀璨奪目的明珠。
[1]孔慶東.通俗小說的概念誤區(qū)[J].涪陵師專學報,2001(3).
[2]鄭振鐸.鄭振鐸說俗文學[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4]封秋昌.通俗文學的審美特征[N].人民日報,1988.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