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天
午后,沙梁下。
格力賽坐在熱烘烘的地上,瞇著眼睛看著遠處。半枯的胡楊斜撐在他身后,投給他黑黑的影子。遠處的天真藍,藍得刺眼,有一只孤獨的鷹在不知疲倦地盤旋。
風(fēng)很熱。陽光很毒。
格力賽,你不能老是不說話,你啞巴了?你要給我一句話,現(xiàn)在就給。
依黛的聲音挺大。她跪在他旁邊,半邊肩膀露在太陽下。熱烘烘的沙地被她的膝蓋壓出兩個圓溜溜的窩。
你說,我該怎么說?格力賽笑著問她。
我說該怎么說?依黛板著臉,有些生氣。
就是嘛,你也不知道怎么說嘛。格力賽笑嘻嘻的,掏出一張窄窄的紙條,熟練地撒上煙葉子,準(zhǔn)備卷一支莫合煙。
你還笑!依黛右手一揮,煙葉撒落下來,那張紙條飄在地上,被熱風(fēng)挾持著,翻了幾翻。
格力賽吃了一驚,抬頭看時,依黛的眼淚已流下來了。哈薩克姑娘的眼睫毛就是長,眼淚清清楚楚地從里面擠出來。
格力賽慌了。伸手去按她的肩膀:喂,依黛,怎么回事?
依黛打落他的手,站起身來,轉(zhuǎn)身氣呼呼地走了。
格力賽按著膝蓋跪直身子,本想去追她,卻又勾著頭想了一會兒,最后一屁股坐下。
格力賽重新卷了一支莫合煙,瞇起眼睛抽,瞇起眼睛看藍天上那只孤獨盤旋的鷹。
伙計,你可真有耐心,跟我一樣。格力賽對那只鷹說,你在找什么?找一個能安家的地方?我在找一個湖,聽到了嗎伙計?我在找一個湖,一個湖!我會找到的,我一定要找到。到時候我們做鄰居好了。
回過頭來,格力賽看看沙地上依黛留下的腳印,心里說:依黛,別忘了你是誰看護的湖,你是我看護的湖。不過。我還得為大家找一個湖。一找到那個湖我就跟你結(jié)婚。你以為我不想結(jié)婚?我太想結(jié)婚了。做夢都想!
在縣城里的民族中學(xué)上學(xué)時,他就和依黛暗暗要好。牧人的孩子上學(xué)晚,上初中時,格力賽就差不多是個棒小伙子了。
有一天上體育課,依黛和幾個女生在玩球,這個壞小子上前飛起一腳,把球踢到圍墻外面去了。女生們紛紛罵他,依黛說:格力賽,你老是搗亂,還得我去替你撿。哎,誰讓他們小時候騎過一個馬背呢?
依黛在圍墻外的白楊林中找球。白楊林中涼爽無比。忽然,一只大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噓!依黛,是我,格力賽。土墻那邊,同學(xué)們正在熱火朝天地玩球。而格力賽這個家伙,競選了這么個地方,毫無畏懼地向依黛表示他作為大漠之子所特有的情懷。他在依黛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莊嚴(yán)而又笨拙,還大言不慚地說:你早晚要嫁給我。依黛。今天我就跟你說定,你不能嫁給別人,不能!
因為墻內(nèi)就是同學(xué)們,依黛沒有叫出聲來,只是輕輕說:臭小子,小心我老爹的馬鞭,抽爛你的屁股!
格力賽是本村青年里唯一到地區(qū)上高中的,上的也是民族中學(xué)。那天依黛去送他,他指著藍天上的一個黑點,驕傲地說:你看,依黛,那飛得最高的是什么?告訴你,我,就是哈薩克的雄鷹。你要等著我,一定要等!你不能嫁給地上的一匹馬,不能!
格力賽二十二歲那年高中畢業(yè)?;貋懋?dāng)了村長。依黛也已經(jīng)二十歲了。依黛的父親。古爾拜大叔明確表示,丫頭能嫁給這樣的好小伙子,夠滿意的了。誰知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卻一門心思把精力放到那見鬼的湖上。
騎著駱駝?wù)液闪四贻p村長的主要工作。
胡一直在視線外漂游,年輕的村長一直在尋找。
古爾拜大叔忍不住找上格力賽理論:巴郎子(小伙子),你總得給句話,你不能只顧拖,拖是沒有用的,一點用也沒有!他噴著濃烈的煙霧,接著說,要說呢,格力賽。依黛這么好的丫頭,不該嫁到別的地方去。你要是給我好好的。我不會把她嫁給別人。
格力賽還挺不服氣:我怎么不是好好兒的?我好著呢,一直都是好好兒——的。
自打?qū)W了書面漢語之后,格力賽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喜歡用這種腔調(diào)說話,“兒”音拖得老長:好好兒——的,遠遠兒——的,白白兒——的,長長兒一的。這是一種時髦,說漢語,本身就是一種時髦。
古爾拜大叔說:你不能老是這么亂轉(zhuǎn),我不強迫你去販皮子什么的,但你得養(yǎng)活自己的老婆孩子。
古爾拜大叔又說了不少。那些販皮子、販羊毛的,早就發(fā)財了。進城烤全羊、烤羊肉串的,還有賣手抓肉、羊肉悶飯、大盤雞的,鈔票也是嘩嘩的。就算當(dāng)向?qū)в慰瓦M沙漠。一天也能掙一百塊,最少也有八十塊。男人嘛,就得養(yǎng)活一家人,老婆孩子。
格力賽說:我得養(yǎng)活一個村子的人。你看看,布里河就要干了。我得想辦法,我是村長,不能不管。
古爾拜大叔:你怎么養(yǎng)活兩百口人,上萬頭牲口?你是神仙?
我要找到那個湖。有了湖,什么都好辦了。
又說你那該死的湖!你瘋魔快兩年了,湖在哪兒,湖在哪兒?
老輩子都這么說,湖肯定有,一定不會錯。
老輩子有些話是說著玩的,老話又不都是真的。
格力賽固執(zhí)地說:牧歌里老是這樣唱,有這么一個湖。唱了這么多年了。我只要巴掌大的一塊湖,我就不相信,我連巴掌大的一塊湖都找不到。
格力賽沒有看到,古爾拜大叔臉色早已變了。
見你的鬼去!古爾拜大叔大吼一聲,拔腿就走,把一句硬邦邦的話拋在屁股后面:
——你跟你的湖結(jié)婚去!
格朗,一個卷卷毛的小伙子。格力賽的好朋友,向他提了個建議:依我看嘛,格力賽,你不如先結(jié)婚,結(jié)了婚么,也可以慢慢兒地找湖。
不行,格朗。你看看,布里河就快干了。人都要忙著養(yǎng)活自己的家,沒有男人不成家。老輩子就是只顧著自己養(yǎng)家,才沒有找到湖。格力賽像是跟自己發(fā)狠,找不到湖,我決不結(jié)婚。我會找到的,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它,這該死的湖!
他又喃喃補充一句:唉,這要命的湖。
古爾拜大叔失望了。放出話來。依黛今年秋天該結(jié)婚了,丫頭大了,不能再拖。這么好的丫頭,還愁找不到好人家?
是呀,這么好的丫頭,還愁找不到好人家?
古爾拜大叔要將依黛嫁給紅臉的小伙子拜疆。格力賽認(rèn)識拜疆,一個又勤快又機靈的生意人,整天“突突突突”騎著鐵馬兒販皮子。
不過,拜疆今年秋天不會娶依黛。他正在搞一樁大買賣,投入了所有的財力和精力。跟口里人(中原人)做生意,能馬虎么?口里人狡猾著呢,好像每個人都生了兩副腦瓜子。兩副心肝肺子肚腸子,跟他們打交道,稍不留神就要吃大虧。明年,有了足夠的錢。他就把依黛一家從牧場上遷出去,放羊不是件好差事。
這天晚上,格力賽喝了一桶酸馬奶,結(jié)果醉了。這一次的夢鄉(xiāng)里,他失去了一個小湖,卻擁有了一個大湖。醒來后,他傷心透了。
第二天一早,格力賽仍舊背上行囊,多帶了一些水,牽上了駱駝。
遠遠兒的,遠遠兒的。他這樣念叨,我要走得遠遠兒的,越遠越好。反正是光棍一條了,也沒什么好怕的。
繞過村頭半枯的胡楊,格力賽停在沙梁上。他習(xí)慣在這里站一站,瞇著眼看一看遠方,或者勾著頭想一會心事,讓自己安靜一下。但這一回他沒有停留,而是展開雙臂撲下去,就像老鷹張開雙翅俯沖下去一般。
有一個人在下面,仰面朝上看著他。
依黛被他撲倒在沙地上,還被他死死摟著,不停親著。依黛“嗚嗚呀呀”的,伸手推他,急著要說話,可格力賽這小子偏不讓她說。
依黛的兩肘使出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的嘴唇解脫出來:喂喂,格力賽,你這個壞小子,你怎么跟電視上那些漢族巴郎子一樣壞了,見面就啃人家。你聽我說,你先聽我說……
依黛兩手用力推著他,一副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你聽我說格力賽,我已經(jīng)琢磨好了……
格力賽灰頭灰臉說:我知道你琢磨好了。不用說了,有什么好說的?來,依黛,讓我再好好兒的親親你。往后可就親不到你了,也不能再親你了。
不對不對,你先聽我說,好好兒地聽我說。依黛仍在堅持。
說吧說吧。格力賽別過頭去,看著地上的沙子。
聽著,格力賽,我不能嫁給拜疆,不能。我還得嫁給你。
格力賽嚇了一大跳,像是被雷打蒙了,他跪直了身子:什么什么什么?他有些糊涂,不停地眨巴眼睛,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你說得對,格力賽,你是我們哈薩克的鷹,拜疆只是地上的一匹馬。當(dāng)然,他也是一匹好馬,跑得快,不懶惰,又能馱貨,又能拉車。
格力賽的大腦轉(zhuǎn)不過彎來,一時間傻在那兒,更加使勁地眨巴眼睛,還使勁晃腦袋。等他弄明白了,就一頭扎在沙地上,連翻了好幾個跟頭,弄得頭上臉上全是沙子:哈哈!依黛,我早就說過,你是我的湖,我的!是我先找到你的,所以你就是我的。你是我的湖,我負(fù)責(zé)看護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早早兒地。
依黛無聲地看著他,大眼睛里漾著笑意。
格力賽發(fā)狠說:這要命的湖,我一定要找到它!他遙望雪山,禱告說,雪山之神,讓我早早兒地找到湖,讓我早早兒地和依黛結(jié)婚。
依黛遞給他一個皮囊:給你,馬奶酒,可不要喝醉了。
格力賽又用力親親她,揮著手去了。
等格力賽走遠了,依黛才笑著“呸”了一口:
——這臭小子,把沙子都弄到人家嘴里了。
四天過去,格力賽還沒有回來。
依黛就像一棵胡楊樹,長在沙梁上。
沙漠深處。年輕的村長格力賽又翻過了一座沙山。
他看到了一架直升飛機!
我的老天!這玩意兒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寶貝,可是很貴重的喲。書上說,只有那些大官和科學(xué)家,或者是最有錢的人,才能坐上這玩意飛來飛去。
格力賽急忙趕上前去,看那兩個漢人忙碌。格力賽似乎從天而降,那兩個漢人大吃一驚,一時間不敢相信,因為這地方向來就沒有人跡。
格力賽笑著大聲招呼道:喂,老鄉(xiāng),干什么呢?
一個人答:搞研究啊。你你,你是干什么的?
我么?我在找湖,找一個湖。
兩個漢人都愣了一下。相互看了一眼,表情有些滑稽。
找湖?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地質(zhì)?
不是。
那么,是水文?
也不是。
另一個漢人忍不住笑了:那你找什么湖?你是什么專業(yè)畢業(yè)的?
格力賽才不會自卑,瞪了對方一眼:找湖還要什么專業(yè)?烏鴉渴了也會自己找水喝,你說烏鴉是什么專業(yè)畢業(yè)的?告訴你們。我在為大家找湖,一個小小兒的湖。再告訴你們,我是村長,一個小小兒的村長。
兩個漢人都笑了,一個說:好了村長,不用找了。就在那沙丘下面。
格力賽瞪大眼睛,伸長脖子:你說是湖?你說的是湖?
可不是湖么?
格力賽死死盯著對方:你說的是湖?
沒錯呀,就是湖,對方笑著說,就是你要找的,小小兒——的湖。
另一個漢人也跟著笑:對呀,小小兒一的湖。
湖?格力賽的表情嚴(yán)肅得嚇人,眼睛都紅了。那意思是,小子,你要是逗我玩,小心我拆了你的肋骨當(dāng)柴燒。
對方不再笑:當(dāng)然是湖。我們在飛機上看得很清楚。怎么會錯?
天哪,有這樣的事嗎?格力賽顫抖起來。他扔掉包袱,發(fā)瘋一般爬上漢人所指的那座沙丘。朝下看去。只看了一眼,他就興奮得差點暈過去。
他看見了茂密的胡楊林。還有成片的蘆葦。湖水像一塊碩大的藍寶石。和他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
格力賽就像一頭撲向獵物的豹子。飛跑下去,樹枝抽痛了他的臉。他終于接近了他的湖,跪在水里,一次次把頭浸下去。
老娘。老娘!他一聲聲叫著。
依黛,依黛!他一聲聲叫著。
依黛。還有一大幫人都站在沙梁上,等他們年輕的村長。
古爾拜大叔不住地痛罵著格力賽:這臭小子就是瘋了!恐怕早已被老鷹叼去了。卻又吩咐下去,要是今天還不回來,就派馬隊去找。
后來,他們看見遙遠的天邊有兩個黑點。
藍天上是一只魔,黃沙上是一個人。
依黛大叫一聲,從沙梁上滾落下去。
秋天,格力賽帶領(lǐng)青壯年。將大部分牲口遷到了湖邊。村里建了兩所永久性的房子,一所給村長格力賽住,一所給護林員格朗住。其他一些簡易設(shè)施也迅速建成。
這一天。美麗的依黛騎著她的白馬來了。
黃昏,格力賽表情嚴(yán)肅地吩咐格朗:帶上你的槍,看好你的林子和蘆葦。要知道,胡楊和蘆葦是湖的老娘,湖是我們大家的老娘。誰要是打柴,你就拿獵槍轟他!
格郎卻不以為然:沒那么嚴(yán)重,大家都知道了,沒人打柴。
格力賽火了:讓你去你就去,現(xiàn)在就去!這是你的工作。你要是不給我好好兒地干,小心我早早兒地開除你。
格朗嘟嘟嚷嚷的:湖么,好好兒的,根本不用看。
格朗還是去了,也沒見他帶槍。
夜色降臨,依黛給格朗送來兩張馕餅,一份烤肉。
格朗嬉皮笑臉地問:喂,依黛,格力賽晚上不來陪我了嗎?
他說不來了。依黛的臉紅了。
我就知道。格朗狡猾地一笑,仍然嬉皮笑臉問:依黛,你說說,什么是大湖,什么是小湖?
依黛的臉更紅了。
格朗不再笑,故意咳嗽一下。才說:格力賽說了,今后大湖留給我看護,他要照看他的小湖。他還說,連睡覺都要看好他的湖,一分一秒都不放松,好好兒地,牢牢兒地,美美兒地……
依黛跑了。
格力賽,這個不知羞恥的家伙!誰讓他告訴別人,什么大湖小湖的?這就找他算賬去!
湖邊,格力賽的房子亮著紅黃的朦朧的燈,馬兒嚼草的聲音清晰可聞,胡楊和蘆葦也沙沙作響。月亮升起來了,月光下的湖無比美麗。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