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全洪口述 黃劍寶整理
“每次想起抗美援朝的艱苦歲月,我就要流淚。想起我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活蹦鮮跳的戰(zhàn)友啊!大家相仿的年齡,剛才還活生生地在你眼前,一忽兒就陰陽兩隔,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永遠地離開了祖國和親人,永遠被埋在異國他鄉(xiāng)。想起那些艱難困苦的日日夜夜,槍林彈雨、炮火連天,天當被、地當床,草根樹皮充饑腸,饑寒交迫、提心吊膽地度過每一天。這些往事,我活著記在心上,死后就記在骨頭上?!边@是4月23日上午,我采訪的志愿軍老戰(zhàn)士黃全洪老人的開場白。
老人顯得很激動,面對我的照相機,嘴唇抖動得話也說不上來。他想不到60年前想忘又忘不掉的往事,今天居然有人來重新提起。他淚眼婆娑,一邊擦淚,一邊做著手中的活,一邊說著他參加抗美援朝的經(jīng)歷……
老人今年79歲,家住原峭岐鎮(zhèn)(現(xiàn)徐霞客鎮(zhèn))新宕村(現(xiàn)東宏村)。1951年3月,19歲的他積極響應黨的號召應征入伍,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在六十八軍二0三師獨立高炮營當汽車司機,專門拖運高炮和為前線輸送彈藥,拉傷兵、糧食等。
現(xiàn)在,他在峭岐集鎮(zhèn)的老街道旁擺了一個銅匠攤子,專門為人家修配鑰匙。一年365天,你幾乎天天可以看到一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電動車從鄉(xiāng)下趕往鎮(zhèn)上,車箱里除了有一大串一大串的各種鑰匙坯子和必備工具外,還有一只舊飯盒,里面裝滿一盒冷飯,一只舊搪瓷杯里裝著簡單的下飯菜。我問:中午你吃冷飯?他說:到茶店里用開水泡一泡,端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有時生意好,一天能掙20多元錢,我就改善一下,到面館里吃碗雞蛋面,或者回去時到菜場上買點葷菜,回家和老太婆一起享用。我說:你太節(jié)儉了。他笑笑說:已經(jīng)蠻好了,想起朝鮮戰(zhàn)場上吃過的苦,想起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我太幸福了。現(xiàn)在政府還每月給我一千幾百元的生活費,我很滿足了。
我問:當年你是怎么想到去當志愿軍的?他說:我出生苦,娘死得早,兄弟三人都要吃飯,1945年至1947年,我出去做長工,1947年至1951年出去學廚師,勉強維持生活。1951年3月份,國家號召抗美援朝,我想在家里也沒什么大出息,不如出去闖蕩一下,見見世面,再說我們靠了共產(chǎn)黨、毛主席翻了身,應該為國家考慮考慮,于是就報了名。我問:你想到了死嗎?他說:怎么會想不到?打仗總要死人的,但那時有一腔熱血,何況出去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我們峭岐也有不少年輕人和我一起入伍的,后生家思想顧慮要少一點,能夠穿上軍裝,戴上大紅花也是很光榮的。所以,在我們路過鴨綠江前,我就將多余的東西全部扔掉了,我是準備一條命的。
我們這樣交談著,有幾個配鑰匙的人急等著,于是就停下來,讓他干完了活再繼續(xù)談。
我入伍后,先是到青島去集訓了三個月,專門學習駕車技術(shù)。1953年6月1日,部隊出發(fā)開往朝鮮,我們駕著車拉著高炮開過鴨綠江。哪知朝鮮正在發(fā)洪水,瓢潑大雨日夜不停,加上美國鬼子的大炮和飛機的轟炸,公路被洪水和炸彈糟蹋得坑坑洼洼,彈坑和水潭一個連著一個,常常要下車填坑后才能開得過去。記得我們一支車隊在路上艱難行走了十天十夜才到達目的地——泉城車站。而步兵和我們同時出發(fā),用兩只腳步行也只用了同樣的時間到達。到了泉城車站一看,民房和車站早已被炸毀,我們沒有地方住,天還下著大雨,怎么辦?就選個有樹木隱蔽的地方,每兩個戰(zhàn)士為一組,將發(fā)給每人一塊的油布(約一平方米左右大?。?,一塊將四只角用繩子吊在樹上作為擋雨,地上鋪上另一塊油布作為床,這樣背靠背躺著搶時間休息,一共住了20多天。
我們的任務是保衛(wèi)泉城車站和182、183、184、185 號四座大橋的安全,共有12門高射炮和4挺高射機關(guān)槍。然后就是不斷地為前線輸送步兵、彈藥和從前線拉傷兵到后方。
時隔60年,有好多經(jīng)歷現(xiàn)在還沒有忘記,我講幾件給你聽聽。
我們運輸兵雖然不在前線打仗,但也有隨時犧牲的危險,因為我們整天在敵人的飛機和大炮下送彈藥、拉傷兵和其它軍用物資,一不小心就要被炸彈擊中。有一個叫周余里的地方,是我們運輸兵的必經(jīng)之路,足有40公里的路程,美軍在這段路上用炮彈24小時不斷轟擊,而且不是一個點一個點地轟,而是用排炮連起來轟擊,形成了一條名符其實的生死封鎖線,叫你駕著車不敢往前開。我們每次駕車到這里,都是將腦袋提在手里的,抱著如果被炮彈擊中就算為國捐軀、如果逃過一劫就算命大的想法。部隊領(lǐng)導也規(guī)定,汽車開到這里,將出發(fā)前先休息一小時,然后憋足了勁開足馬力勇往直前,靠自己的駕車技術(shù)左沖右突,繞過一個又一個炮彈坑一路沖過去。我命大,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地完成運輸任務。當然也親眼目睹了不少戰(zhàn)友慘死在敵人的炮彈之下,車毀人亡,血肉橫飛,慘不忍睹。這是美國鬼子犯下的滔天罪行。
有個戰(zhàn)場叫新高山戰(zhàn)場,那山又高又陡,從山下沿著盤山公路往山頂開,要整整一夜的時間才能到達。我們?yōu)榱硕汩_美國鬼子飛機的轟炸,使軍需物資不受損失和所拉的傷員免遭再次受傷的危險,白天將每輛車用樹枝做好偽裝,等天一黑,我們就開足大燈,拼命往山上或山下開,爭分奪秒,在天亮前趕到目的地。有一天,天已放亮,我們將車停在一片樹林子里,抓緊時間砍伐樹枝將卡車偽裝起來,免得被敵機發(fā)現(xiàn)。不料美國鬼子的飛機還是來了,當時我正肩扛著一根粗長的樹枝急速行走,由于跑得快,身穿的黑色皮大衣也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只聽得“噠噠噠噠”的機槍響在我的身后,我想這下完了,性命完結(jié)了。等待“嗡嗡”的敵機聲遠了,爬起來一看,還好,沒有傷皮肉,只是皮大衣的后襟衣邊上多了七個洞,美國鬼子還打得很有藝術(shù),七個洞在一條線上,且洞與洞之間的距離很相等。
美國鬼子的飛機有時真的說來就來。有一次,我們車上裝著炮彈,駐扎在一個地方,只聽得“嗡嗡”的飛機聲由遠而近,隨即“噠噠噠”的機槍聲一陣掃射,正好打在炮彈箱上引起了大火,頓時整車炮彈爆炸,偵察班班長吳洪才的一只手被炸掉了五個手指。隨后,敵人又用汽油彈再次襲擊,以致地面上所有的易燃物都燒了起來。我正好在枯草旁邊,那熊熊的火勢燃著了我的衣服,一剎那間,我被火勢包圍,心急如焚,邊脫衣服邊就地打滾,最后在四川戰(zhàn)友楊國志的幫助下終于將火撲滅,但腰部和腹部已嚴重燒傷。后來,我的好戰(zhàn)友楊國志馱著我跋山涉水,將我送到27軍醫(yī)院治療。
這是抗美援朝最后一戰(zhàn)的事情。時間是1953年6月21日,當時我們已準備回國,集中在朝鮮新高山等待命令,突然接到20師師長楊東良的命令,重返前線,備戰(zhàn)一個月,消滅美國王牌軍老虎團。這老虎團確實了得,武器精良,作戰(zhàn)頑強,我們志愿軍以一個師對付他一個團也沒有拿下,最慘時一個團只剩下6個人,實在叫人咬牙切齒。而且這老虎團的每樣武器上,以至官兵的穿戴上都印有一只兇猛的老虎圖案,可見其猖狂之極。
也許是老虎團的劫數(shù)已到。志愿軍部隊一舉沖進老虎團團部,俘虜了所有的美國鬼子,將張牙舞爪的老虎團旗踩在了腳底下。記得是27日的清晨,部隊命令我們?nèi)ダ匣F繳獲所有的美國武器和裝備。我首先想到的是美國汽車,我和司務長一起看中了一輛嶄新的中卡,月城公社的黃建良也是運輸兵,看中了一輛嶄新的小吉普,當時的心情別提有多高興,一是因為美國的王牌軍終于被我們消滅,二是我開上了美國造的新卡車。
我駕著新車,司務長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位置上和我說著話。由于山洪暴發(fā),公路上盡是積水的泥潭,我的卡車底盤高,勉強能開過去,而黃建良的小吉普因為底盤低,排氣管被水淹沒,怎么也開不過去。我們正想下去推一把,不料從西海面打來了不少炮彈,那彈片像雨點一樣向我們的車內(nèi)削來。坐在旁邊的司務長還沒回過神來,一顆頭顱就骨碌碌滾到我的身邊,一股熱血沖向車棚。我驚呆了,又一發(fā)炮彈打來,將黃建良的小吉普連車帶人轟向空中。說來也怪,待黃建良從空中落到地面,眼看小吉普被炸得粉碎,而他只是眉骨上擦掉點皮,真是命大。我也命大,密集的彈片只是擊中了司務長,而我卻安然無恙,司務長離我不過一尺之余,死神與我擦肩而過。
60年來,我深深懷念我的戰(zhàn)友,每次想起總是夜不能寐,淚流滿面。
1954年春節(jié),我們結(jié)束了在朝鮮兩年半的艱苦生活,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國懷抱,先是在天津參加三個月的學習,然后回到家鄉(xiāng),在江陰縣民政局成立的一個轉(zhuǎn)業(yè)軍人生產(chǎn)組工作。這個生產(chǎn)組后來先變成麻紡廠,再改為工農(nóng)染織廠。1955年武漢長江大橋地質(zhì)勘探隊來江陰勘探,急需找一位會開汽車的人,那時會開汽車的人很少,經(jīng)縣勞動局介紹,我被借用三個月。期滿后,由于我工作出色,要求帶我走,得到單位同意后我就跟著勘探隊到山西龍門勘探黃河大橋的橋址,后又轉(zhuǎn)戰(zhàn)到四川瀘州、孟莊牛角渡等地,最后調(diào)我到武漢大橋服務區(qū)食堂專門開車。那單位大??!每天都有上千號人吃飯,我的工作也很忙,領(lǐng)導也很賞識我。
待工作穩(wěn)定后,我提出了將老婆調(diào)來武漢工作的要求。為讓我安心工作,領(lǐng)導很支持,于是就回江陰將老婆的戶口遷入武漢。哪知還未入遷,中央下達疏散大城市戶口的文件,外來戶口一律不準遷大城市。怎么辦?老婆已停工在家,戶口證明放在衣袋里,且由于老婆已有三個月未去上班,早已作為曠工除名處理,總不能這樣夫妻倆人相隔千里過日子吧。于是我打算回江陰老家,上級領(lǐng)導做我工作要我留在武漢,我不愿意,同時鬧情緒,領(lǐng)導沒辦法,最后同意我回江陰,但不安排我工作,作為下放處理。我想這是命,下放就下放吧,就回到了江陰城里的大毗巷,夫妻倆當起了無業(yè)游民。
日子總是要過的,沒有收入怎么辦?總不能喝西北風吧。也巧,那時大毗巷里有一個老銅匠,天天在巷子里給人家配鑰匙,我反正沒工作,就天天坐在他的攤頭上去看他配鑰匙,于是產(chǎn)生了學門手藝活的念頭。俗話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老銅匠心好,加上我有點無師自通,很快就學會了,并且還觸類旁通地學會了其它銅匠活,如用廢銅澆鑄腳爐、手爐、湯婆子等。要知道,在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這些東西家家都用得著的。1963年,我拖兒帶女回到了自己的鄉(xiāng)下老家,農(nóng)閑季節(jié),天天挑著銅匠挑子轉(zhuǎn)村頭。那時,我是方圓十里有名的黃銅匠,還帶過幾個徒弟,日子窮窮苦苦總算過下來了。
改革開放后,我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政府還給我每月一千幾百元的生活費。如今年紀大了,在家也閑著,就操起我的老本行。正是這老本行,幫我圓了60年的夢?。∧鞘?006年的一個星期天,我和平常一樣在攤頭上幫人配鑰匙,忽然來了一位四川口音的中年男子也要配鑰匙,于是就坐下邊聊邊做,閑聊中談到了我有位老戰(zhàn)友也是四川人,一起在朝鮮戰(zhàn)場上度過了難忘的歲月。那男子說,我的父親也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的,現(xiàn)在在家養(yǎng)老。你父親姓什么?我父親姓楊。叫什么?住哪里?叫楊國志,住成都。呀!真的?是真的!我高興得跳了起來,一把握住男子的手說,你知道嗎?你父親是我的救命恩人哪!當年要是沒有他,我早就被美國鬼子的汽油彈燒死了,是他幫我撲滅了火,又是他馱著我到后方醫(yī)院治療。50多年來我一直想念他呀!真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他的兒子啊!快,快打電話請你父親來江蘇,我們老戰(zhàn)友敘一敘。那男子聽了也很激動,隨即用手機將這一千載難逢的喜訊告訴年邁的父親。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湊巧,這位男子真是老戰(zhàn)友楊國志的兒子,叫楊玉丁,在徐霞客鎮(zhèn)的一家鋼廠打工,星期天閑著沒事,就專門跑到峭岐街上逛逛,順便配把鑰匙,沒想到幾句閑聊竟聊出了人世間難得一聞的一樁美事,奇哉,美哉!
黃全洪老人激動萬分,遠在四川成都的楊國志老人也心潮澎湃。他做夢也沒有想到,50多年前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戰(zhàn)斗的老戰(zhàn)友會在幾千里之外巧遇自己的兒子,于是決定赴江蘇一敘,隨即買了火車票,千里迢迢奔江蘇而來。
幾天后,50多年前生生死死在一起的兩位老戰(zhàn)友終于相見,兩雙蒼勁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兩雙眼睛飽含熱淚,千言萬語涌上心頭。這是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用鮮血和生命凝成的友誼??!這是思念了半個多世紀的救命之恩的戰(zhàn)友之情?。≡趫龅娜藗?yōu)橹畡尤?!他們聊了許多許多,整整一夜沒有合眼。
楊國志老人回到四川后,囑咐兒子常去黃伯伯家看看,還特地從四川捎來臘肉和火腿等。不幸的是,楊國志老人在兩年前因病去世,黃全洪老人聽說后心痛萬分!
講到此,黃全洪老人掩面而泣。老人說,我深深地懷念親愛的戰(zhàn)友楊國志!還有我們的司務長!還有,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