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薩根和他的《接觸》

○馬建波

他既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科學家，同時也是一個深受普通人喜愛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和暢銷書作家。沒能成為科學院院士，是他心中永久的痛

“科學家中最出色的大眾明星，大眾明星當中最出色的科學家”，這種略帶調(diào)侃性質(zhì)的評價用在卡爾·薩根（1934-1996）身上，也許再合適不過了。

很多人會下意識地拒絕這樣的評價。因為在他們看來，當明星和做科學研究是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兩種工作——前者幾乎不可避免地與浮躁和名利相關(guān)，而后者恰恰需要的是嚴謹和淡泊。所以，科學家就是科學家，明星就是明星。再有名氣的科學家也只能是科學家，不能稱之為明星。而一個明星更不可能會是一個科學家。這樣的觀點很難說毫無道理。想象一下，一個成功的電視名嘴自我介紹說“我的職業(yè)是科學家”，你會是什么感覺？

問題是，在現(xiàn)實的世界當中，有卡爾·薩根這樣的人。在他的身上，科學家和明星這兩種身份奇妙地融為了一體：他既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科學家，同時也是一個深受普通人喜愛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和暢銷書作家。

作為科學家，薩根有令許多同行艷羨的職業(yè)生涯：名校出身，投身名門，進入頂級研究機構(gòu)，參與和主持多項太空探索計劃。無論在天文學的基本理論還是太空探索實踐工作中，薩根都不乏真知灼見。在上個世紀的后20年，他是天文學領域舉足輕重的領袖人物之一。薩根熱愛他的科研事業(yè)。然而，這只是他生活的一個部分。

薩根生活的另一部分是把他對科學的理解和感悟，用各種方式——寫作、演講、主持節(jié)目等，傳遞給公眾。正是這部分直面公眾的生活，成就了作為大眾明星的薩根。他在公眾當中的超高人氣，兩個俗氣的數(shù)字可能具有最佳的表現(xiàn)力。一個是由他擔綱主持的電視系列片《宇宙》（1980），在全球有超過3.5億的觀眾。另一個則與本文將要重點介紹的《接觸》（1982）有關(guān)。這是薩根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出版商付給他的版稅高達200萬美元。

不幸的是，前述人們關(guān)于科學家和大眾明星之間那種根深蒂固的偏見，使得科學家和明星二者在薩根身上的結(jié)合，失去了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1991年，薩根參選美國科學院院士，其間雖有不少支持者力挺，最終卻名落孫山?！耙粋€大眾明星無論如何不會是一個好的科學家”，這應該是很多投下反對票的人心目中說服自己的理由。

沒能成為科學院院士，是薩根心中永久的痛。如果上帝重新給薩根一個選擇的機會，我不確定他會做一個更加純粹的科學家，還是會如現(xiàn)實一般成為一個科學家和明星二合一的人。我確信的是，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做出的選擇，遵從的是他內(nèi)心的召喚而不是別的什么外在的因素。換句話說，讓他成為科學家和科普作家的，是來自心靈深處的同一種東西。我很難清晰地表達出這是一種什么東西，它可以說是一份信念，可以說是一個夢想，也可以說是一種愛。但我想說的是，如果沒有觸碰到這種東西，我們不可能真正理解薩根，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薩根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價值。

《接觸》，[美]卡爾·薩根著，王義豹譯，重慶出版社2008年5月版

《接觸》講述的雖然是一個人類與外星文明交往的故事，但他更希望連通的其實是人與人之間的心靈

《接觸》是一個人類與地外文明交往的故事。一群探索地外文明的科學家偶然收到了來自星空深處的一組奇特訊號，破譯之后，發(fā)現(xiàn)是一張圖紙。按照這張圖紙，人們制造出了一個巨大的機械裝置。經(jīng)過千挑萬選，來自美國、蘇聯(lián)、中國等5個國家的5名宇航員走進了這個神秘的交通工具，開始了人類與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觸。這將是怎樣的一次探險之旅呢？薩根為此設計了一個極具懸疑色彩的情節(jié)。走進裝置的5個人感覺自己度過了漫長的18個小時，在跨越時空之后到達了目的地。在那里，他們各自的經(jīng)歷完全不同——因為外星生命富有人情味的為每個人設置了不同場景和人物，他們遇見的都是自己最盼望見到的“人”。化身為人的外星生命在交談中告訴這些探險者，宇宙的浩瀚無邊不僅超出了人類的想象，同樣也遠遠超過他們的想象。比起人類而言，他們不過是先走了幾步而已。但是，對于這次探險，地球上的人卻僅僅經(jīng)歷了短短幾秒鐘：這個龐然大物在啟動之后便一頭扎進了大海，救援人員隨即把5個人從中解救了出來。盡管5個探險者隨身攜帶著錄音和錄像裝置，然而上面卻空空如也，而且由于他們的經(jīng)歷不能相互佐證，這次事件的真相也就成為了一個謎團。

應該說，在同類故事中，這是我看到過的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一個。特別是余韻無窮的結(jié)尾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薩根能夠成為明星，顯然不是單憑運氣。不過，這個故事真正打動我的，是它后面飽含的、剛剛我稱之為“信念”、“夢想”和“愛”的那種東西。

《接觸》的英文名是“Contact”。把它譯為“接觸”，我總覺得意猶未盡，遺憾地是，我找不到一個更好的詞來替代它。在中文的語境中，大多數(shù)時候，“接觸”意味著交往的雙方僅僅停留在表面的層次，而不是深層次的對話、理解和交流。而這顯然不是薩根的意思。像“溝通”、“連通”這樣的詞能更準確地表達出薩根試圖通過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信息，但這樣淺白的詞匯如果用作書名，又韻味全無。

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性別、民族、種族、國別、宗教信仰、意識形態(tài)等生理和文化上的差別，構(gòu)成了一道道藩籬，將人們隔離開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多時候只能用咫尺天涯來形容。薩根創(chuàng)作此書的時候，冷戰(zhàn)陰云籠罩在世界上空，意識形態(tài)的猜疑和對抗隨時有可能將人類社會帶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那么，人類能夠跨越自己豎立在彼此之間的重重藩籬嗎？什么東西可以幫助人們放棄隔閡和仇恨，最終學會合作和和平相處呢？

《接觸》中的女主人公，一個執(zhí)著探索地外文明的科學家，在與一個神學家交談時，有一番真情的告白。在她看來，科學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通用的語言。我們這個世界從來就不缺少救世主，但這些過往的救世主卻為人們的獲救設置了種種苛刻的條件。而這些苛刻的條件卻往往是互不相容的。因此他們不僅沒能拯救世界，反而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復雜和不可融通。但科學不是。正如這次人們所尋獲的天外來客的訊息，不管你信仰什么，來自哪里，完全都是相同的。顯然，在她眼中，科學以及對于未知世界無盡的探索，是開啟人類心靈的密鑰。最終，人們在面對一封來自茫茫星空深處吉兇未卜的邀請信時，勇氣戰(zhàn)勝了恐懼，合作戰(zhàn)勝了對抗，寬容戰(zhàn)勝了偏狹，5個來自不同意識形態(tài)、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共同登上了一艘開往未知世界的探險船。在冷戰(zhàn)時代乃至今天，還有比這更令人激動、更令人期盼的場面嗎？

因此，薩根講述的雖然是一個人類與外星文明交往的故事，但他更希望連通的其實是人與人之間的心靈?！督佑|》是寫給成年人看的一個關(guān)于科學與人類心靈交通的美麗童話。很難相信，一個沒有夢想、對他所生存的世界漠不關(guān)心的人，能夠?qū)懗鲞@樣的童話。

相比起小說，電影版的《接觸》有兩處最大的改動。他同意這樣，是因為他認識到，解決人類面臨的各種危機，包括宗教在內(nèi)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同樣可以發(fā)揮重大的作用。只要相互理解和尊重，文化上的沖突并非不可避免

單從《接觸》的結(jié)尾部分，讀者也很容易嗅出其中蘊含著濃厚的宗教意味。事實上，科學與宗教的關(guān)系問題，正是《接觸》的主題之一。小說的女主人公是一個對傳統(tǒng)宗教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或者說是一個“無神論者”，但對科學則有一種宗教式的熱忱和信念。與此相對應，薩根設計了兩個持有與女主人公不同立場的人物。其中一個是開明的神學家，他對傳統(tǒng)宗教的種種奇跡和說教并不認同，但強調(diào)宗教在人的道德和精神生活的重要作用，而且對科學的進步能否解決人類社會面臨的困境抱有疑慮。另外一個則是一個正統(tǒng)的宗教信徒，仍然生活在中世紀式的思想氛圍之中，對科學的發(fā)展日益破壞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深懷恐懼。女主人公與二者之間有過多次的交鋒。毫無疑問，薩根站在女主人公的立場上，基本上是以嘲弄的口氣在描述那個正統(tǒng)的宗教信徒，而對于那個開明的神學家則溫和很多，大體上是一種同情和理解的態(tài)度。

1997年，《接觸》被好萊塢搬上了銀幕，由大導演羅伯特·澤米基斯（Robert Zemeckis，在中國享有盛譽的《阿甘正傳》即出自他的手筆）執(zhí)導，奧斯卡影后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她的代表作是《沉默的羔羊》）主演。相比起小說，電影版的《接觸》有兩處最大的改動。其一，電影中登上那艘在外星人的指導之下建成的大機器的人由5個變成了1個（也就是女主人公）。其二，小說當中，女主人公與開明的神學家之間雖然有多次深度交流，但二者的關(guān)系也僅僅局限于普通朋友的關(guān)系；而在電影中，二者之間則有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這樣的改動之后，小說和電影之間的主題和想要表達的內(nèi)涵就有了巨大的差異。

首先，探討科學與宗教的關(guān)系只是小說的主題之一，但是在電影中這基本上成為了唯一的主題。登上神秘飛行器的人由5個人變?yōu)橐粋€人，不只是數(shù)量的簡單減少，它使得原著中作者從更廣闊的角度探討人類心靈溝通的可能性的意圖蕩然無存。從而，科學與宗教之間的沖突和融通這一主題，自然得以強化和彰顯。（當然，電影中額外添加了一些原書中沒有的細節(jié)，也起到了同樣的效果。限于篇幅，不一一列舉）

其次，電影中蓄意描寫女主人公只身探險，實際上以一種非常戲劇化的方式凸顯了科學探索與宗教信念之間界限的模糊性。正如女主人公口口聲聲說科學尋求的是事實和證據(jù)一樣，這也是多數(shù)人在理解科學和宗教的差異時的立足點。然而，什么是事實，什么是證據(jù)，局內(nèi)人和局外人的判斷標準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女主人公確信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其他人看到的所有事實都不支持這一點。這種情況之下，女主人公聲稱自己對外星人進行的探索是真實的科學，而其他人對上帝的信念不過是虛幻的想象，便失去了道德上的制高點和理論上的合法性。原著也許能夠引發(fā)人們在這一點上的思考，但電影的詮釋應該說遠遠超出了作者原本設定的尺度。

第三，電影中女主人公與開明神學家的愛情故事，是一個象征：在終極的意義上，科學和宗教之間完全能夠水乳交融。當女主人公因為敘說自己的探險經(jīng)歷而飽受質(zhì)疑和指責的時候，開明的神學家堅定地站在她身邊，高調(diào)宣布自己完全相信愛人的所有言辭；并且，開明神學家還動情地說，科學和宗教都是對終極真理的追求，它們只有方式上的差異，而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這些都大大強化了這一象征。然而，薩根在原著中充其量只能說探討了科學與宗教之間展開對話的可能性，相較之下，電影顯然也走得太遠。

《展演科學的藝術(shù)家——薩根傳》（上、下），[美]凱伊·戴維著，暴永寧譯，上?？萍冀逃霭嫔?003年12月版

由于電影上映時，薩根已經(jīng)離世，因此我一度懷疑電影劇本是否得到了薩根的首肯。但在閱讀他的傳記之后，我知道薩根全程參與了電影劇本的創(chuàng)作。所以，電影所表達的觀點即便薩根不是完全贊同，但至少也非強烈反對。那么，薩根為何能夠接受《接觸》的電影與小說在如何看待宗教這個問題上的巨大不同呢？薩根是一個“鐵桿兒”的核武器反對者。在投身于銷毀所有核武器這一目標遠大的事業(yè)時，薩根發(fā)現(xiàn)自己與許許多多的宗教團體成為了同一個戰(zhàn)壕中的朋友。這促使薩根意識到，解決人類面臨的各種危機，包括宗教在內(nèi)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同樣可以發(fā)揮重大的作用。只要相互理解和尊重，文化上的沖突并非不可避免，而這對人類心靈的溝通來說善莫大焉。

與廣袤無邊的宇宙比起來，人所棲居的地球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在宇宙的浩瀚面前，人與人之間的蠅營狗茍、你爭我奪，難道不顯得卑微渺小和幼稚可笑嗎？人們?yōu)槭裁床荒軐W著彼此依偎、相互慰藉呢？

薩根對頭頂星空的迷戀，始于少年時代，貫穿一生。如果說在最開始，這種迷戀只是一個幼小心靈在深邃宇宙面前必然會表現(xiàn)出來的好奇和敬畏，那么在成年之后，它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了一種嚴肅思考之后積淀的深沉情感。

美國發(fā)射的宇宙深空探測器——“旅行者號”在飛離太陽系的時刻，薩根萌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讓探測器回轉(zhuǎn)身，為太陽系照一張“全家?！?。這在科學上幾乎沒有什么價值，因為在這樣遙遠的距離回眸遠眺，地球不過一個小小的“暗淡藍點”。而從技術(shù)上來說，這種做法面臨很大的風險。薩根最終說服了他的同事們。他的理由單純而天真：這張照片可以讓人們直觀地感受到，與廣袤無邊的宇宙比起來，人所棲居的地球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在宇宙的浩瀚面前，人與人之間的蠅營狗茍、你爭我奪，難道不顯得卑微渺小和幼稚可笑嗎？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軐W著彼此依偎、相互慰藉呢？

套用那個了不起的大哲學家的話來說，頭頂?shù)男强?，在薩根心中已經(jīng)完全內(nèi)化為了道德律。在薩根充滿激情的一生之中，我們時時能夠感受到他的內(nèi)心深處由此而迸發(fā)出的強大能量。

薩根去世之后，一個傳記作者用一種悲傷的筆調(diào)寫道：

不幸的是，薩根沒有給人們留下顯眼的接班人——能具備他所具有的異常廣泛的興趣、杰出的文學造詣、卓越的表演才能、科學上的出眾勇敢，以及進步的政治觀念的科學家。他是文藝復興時代式的人物。糟糕的是，科學發(fā)展的趨勢使這樣的人物越來越罕見。

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我?guī)缀跽也坏椒瘩g這種觀點的理由。但是，我覺得薩根本人可能不會同意它。因為，他對未來總有一種樂觀的情緒，也從未失掉過對他的同類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