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墨劉道玉

石 破

48歲時被任命為武漢大學校長的劉道玉，至今保持著全國最年輕大學校長的紀錄。然后他改革，他創(chuàng)造，他在武大搞了七大新制度。那時節(jié)的武大，突然一峰插南斗，人稱“高教戰(zhàn)線上的深圳”。1988年春，他又成了全國唯一被免職的大學校長。此后他撰文抨擊教育部搞假義務教育、假教學評估；他批評教育部部長不懂教育，認為教育部已經不能領導中國的教育改革，他疾呼“中國需要一場真正的教育體制變革”!

“我現在是個殘疾人?！?7歲的劉道玉在自家客廳里對記者說?！拔抑酗L13年多了，右耳聾了，右手也不能寫字了?！彼層浾咦剿髠壬嘲l(fā)上，好對著他的左耳說話。“你們對我的采訪是關門采訪，這是我最后一次接受媒體采訪了?！?/p>

很多人對劉道玉很好奇，對他的經歷執(zhí)迷，對他的思想也不省其意：為什么他要辭掉教育部黨組成員兼高教司司長的職務回武大當校長?為什么他被中組部內定為團中央書記卻無意留連?為什么他被推薦為武漢市市長時要極力推卻?1988年李鐵映讓他去國務院負責教育改革與發(fā)展規(guī)劃領導小組，為什么他要婉拒?海南大學、暨南大學、廈門大學等高校邀請他去當校長，為什么他也不去?

一個“理想主義教育家”

不懂劉道玉的人，也許是因為沒他這份經歷。劉道玉的一生，在升騰和跌落間跳來跳去，兔起鶻落。

1961年，國家高教部準備向蘇聯派出120多名留學生。當時我國內有三年困難、外臨中蘇交惡，120多名留學生最后只派出了一名，就是劉道玉。然而，在蘇聯留學一年半后，劉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積極參與中蘇論戰(zhàn)，被蘇聯政府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驅逐回國。眼看到手的“副博士”學位飛了，但他卻變身光榮的“反修戰(zhàn)士”，受到周總理、陳毅副總理的隆重接見，人民大會堂召開了萬人歡迎大會，陳毅副總理請他吃川菜，周總理建議他去中國軍事科學院工作，卻又被劉道玉婉拒，而執(zhí)意要回武大“報效母?！薄?/p>

他被內定為革命事業(yè)接班人，32歲就在武大當了副教務長，“文革”中卻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最搞笑的是他被武大造反派疑為“蘇修派遣來的特務”。劉道玉辯解說我是被蘇聯政府趕回來的呀!對方回答：焉知你們搞的不是苦肉計?看來想象力真的比知識更重要，也許整個10年“文革”就是一場全民想象力的大爆發(fā)?

就這樣，“文革”前期，劉道玉差點被整死。1973年他時來運轉，被任命為武大黨委副書記，當上了第十次全國黨代會代表、湖北省委委員，1977年又當上了教育部黨組成員兼高教司司長。但他不愿當京官，以“水土不服”為由辭職南歸了。

48歲時，劉道玉被任命為武漢大學校長，當時是全國最年輕的大學校長，而后國內再也不曾出過如他般年輕的校長了。當時的武大，解放前全國五大名校之一，跌落至教育部直屬23所大學中的第22名。劉道玉發(fā)出了“我們武大要10年生聚，10年雪恥!”的誓言。

然后他改革，他創(chuàng)造，他在武大搞了七大新制度：學分制、雙學位制、主副修制、插班生制、轉專業(yè)制、第三學期制(學生可以放暑假，但算“第三學期”，學生因為學科沖突不能學的課程，暑假期間開設，既充分利用學校資源，又為學生解決了問題)、貸學金制。劉道玉說：“到現在，全國各高校推行的學分制、雙學位制、學生自由轉系制都是學我們的；國家21世紀才搞貸學金制，我在1986年就搞了，超前10年!”

那時節(jié)的武大，突然一峰插南斗，人稱“高教戰(zhàn)線上的深圳”，同行皆碑。但它為什么沒有像深圳那樣帶動全國的高等教育改革?為什么星星之火沒有燎原?

劉道玉解釋：“這是由教育行業(yè)的特殊性決定的。教育部門畢竟是敏感領域，國家控制很嚴。另外，中國推廣一個東西，必須自上而下號召、布置，特別是最高領導人一號召就可以了。當時主管教育的萬里副總理對武大改革很重視。他說過一句話：中國高等教育改革有‘四進士：上海交通大學的鄧旭初、華中工學院的朱九思、武漢大學的劉道玉、中國科技大學的溫元凱。雖然萬里對我們的改革是肯定的，但畢竟沒有最高領導人號召……”在對記者談話和自己寫的文章中，劉道玉多次嗟嘆：中國的國情，只要最高領導人一發(fā)話，解決問題很容易。現在沒有領導人來下決心，怎么辦?

1988年春，他又成了全國唯一被免職的大學校長。“我被免去武大校長職務是因為改革步伐太超前了。我這一生什么都超前：32歲當副校務長，44歲當教育部高教司司長，48歲當武大校長，54歲就被免除了校長職務。任職超前，免職也超前?！眲⒌烙窈呛禽p笑。

有人批評劉道玉任武大校長時，“在鼓勵創(chuàng)新的同時卻忽視遵守‘規(guī)則；缺乏對官場上‘潛規(guī)則和上司的尊重以及對周邊環(huán)境的準確判斷”。但劉道玉要能把這些事情全都做到，他也就跟別的大學校長沒什么兩樣了。

不走!就是不走!

一年半后，上面又派下來工作組，查了劉道玉3年，纏頭裹腦，雪意涔涔?！坝械娜耸艿轿业呐囵B(yǎng)而成才，但他卻忘恩負義；有的人受到我的器重而擢升，但他又背棄我；還有的人，因犯錯誤受到我的保護而擺脫困境，但他卻又寫書惡毒地誹謗我。更多的人，在你得勢時，他緊跟你，但是一旦氣候變幻，他們馬上變臉，或揭發(fā)批判，或劃清界線……”劉道玉在自傳里寫道。

出生于湖北棗陽市蔡陽鋪北大劉坡的劉道玉，從小有著農村孩子的犟勁。他被免去武大校長后，眾人以為他會很快離開這個傷心地。但劉道玉下定決心，不走!就是不走!1988年2月10日被免至今，劉道玉仍是武大教授隊伍中的一員。他不走，別人可能比他更難受?！澳切┱业娜藢ξ业淖龇ㄊ牵捍虻玫咕痛?，打不倒就趕走，趕不走就整垮。現在看來，他們既沒有把我打倒。也未能把我整垮，唯一的就是要把我趕走。如果我調離學校，那不正是中了他們的計謀嗎?因此，我不能走，我的存在本身就說明一切!至于挨整，我是很坦然的。”劉道玉說。

關于“不當官”，劉道玉在自傳里如此這般注釋：“在一些高官看來，他們是主，群眾是民，他們可以搞特權、耍威風，但是他們在其上司的面前，又是某種意義的臣仆。我討厭這種依附性的主仆關系。古時文人有一句俗話：‘不做官，不受管。我很欣賞這句話，所以就不愿做官?！?/p>

那么大學校長是不是官呢?劉道玉認為他是教育家，“一個理想主義的教育家”。他最推崇的5位大學校長，一是創(chuàng)辦都柏林天主教大學的英國人紐曼。二是當了40年哈佛大學校長的艾略特。三是曾任以色列希伯來大學校長的魏茲曼。四是明治維新時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校長福澤諭吉。五是德國教育改革家、洪堡大學創(chuàng)辦人洪堡。劉道玉說：“如果人類歷史上沒有這5個風骨凜然的校長，現在的社會可能是另外一個樣了?！?/p>

他認為當校長是為了實踐和推廣自己的創(chuàng)造教育理想，頂多算個“學者官”。但是，校長職務被免后，劉道玉連“學者官”也不

愿再當了：“此生不再做被官方任命的任何官，哪怕是一個小組長也不做!”當國內幾所大學向他發(fā)出聘任校長的邀請時，劉道玉毫不猶豫地辭謝了。他說：“那里都是教育部的‘飛地，婆婆還是原來的婆婆，既然不能容忍我在武漢大學所作的改革，又如何能允許我在他的另一塊‘飛地進行改革試驗呢?與其將來再一次遭暗算，不如現在保持自己的尊嚴?！?/p>

“不當官”的劉道玉，避免了再次遭受整肅的羞辱，但從沒打算退出教育改革舞臺的他，卻安能擺脫“理想主義者就是失敗者”之宿命?他一心想辦私立大學，卻是“歸無路，進又難前”：他想辦亞洲高等管理學院而未成，想辦中國實驗大學而泡湯(他寫了文章，還把文章呈送了教育部領導，結果可想而知，呵呵)。他的胸襟越來越大，想在海南辦中國教育試驗城，海南省支持，但教育部不批。溫州一位企業(yè)家規(guī)劃在老城外建新城，邀請劉道玉去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學院?！敖Y果他的新城沒搞成，我的學校也沒搞成”。這位“理想主義教育家”大寬轉兜回來，想在武漢辦“東方人文大學”，他與江夏區(qū)政府簽了合同，在湯遜湖邊征了1000多畝地，最后還是……塌了臺。“武漢空軍政委堅決支持我，說他全部負責資金，3億元沒問題!但湖北省教委就是不批，時任省教委主任余某某說：‘別人辦學可以，劉道玉辦學不批?！?/p>

“我一生都在呼吁改革辦學，自己辦學卻辦不成。為什么呢?”劉道玉一聲長嘆：“因為我從不找靠山，不對任何人行賄，不假借任何人的名譽，只想憑著我的先進教育理念獲得認可而獲得支持，在現實社會情況下，這純粹是幻想……”

1995年，劉道玉參與創(chuàng)辦了民辦的新世紀外國語學校，從教育理念、教育方針到校訓都是他一手制訂。他親自給中學生上了3年課，對他們進行創(chuàng)造思維方法訓練。周圍的人又迷了眼：你原是大學校長呀，何以身價跌至如此?但劉道玉不難為情，他說：“前蘇聯的很多著名教育家都是從事幼兒和基礎教育的，柏拉圖為實踐他的教育理想創(chuàng)辦過柏拉圖學園，黑格爾辦過黑格爾中學，羅素辦過比肯山學校，杜威也辦過實驗中學，我國的陶行知先生辦過曉莊小學和曉莊中學。我想步他們的后塵，搞教育實驗創(chuàng)新?！?/p>

新世紀外國語學校辦了6年。該校學生參加各種比賽，即使在武漢市教育強區(qū)的江岸區(qū)也是名列前茅。可惜的是，這家“新世紀學?！痹陔x新世紀到來還有21天時關門了。投資人空手套白狼，跑了，教師發(fā)不出工資，債權人把門封了。劉道玉說：“我這一生，‘文革中被打成現行反革命，1988年被免職和后來受清查，我都沒流淚，新世紀學校關門時我痛哭流涕。它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孩子夭折了你能不悲痛?全校教職員工與我一起嚎啕大哭……”

劉道玉哭了，他哭得意味深長，哭得滋味雜陳。命運的荒誕和個人的奮斗是如此的難以融洽。此時他是否想到了那些整他的、等著看他笑話的人?“不走!堅決不走”的劉道玉，是否咂摸到了“無處可走”的悲涼?

劉道玉說：“沒有，我依然在樂不思蜀地思索著教育改革問題?！?/p>

回答“錢學森之問”

創(chuàng)辦學校失敗，劉道玉把精力轉到了寫書、研究創(chuàng)造教育問題上。他寫了5本書，從創(chuàng)造教育的理論、創(chuàng)造思維方法訓練到創(chuàng)造教育的實踐，形成完整體系，劉道玉稱之為“創(chuàng)造教育書系”。

“如果不謙虛的話，我在10年前已經回答了‘錢學森之問?！眲⒌烙裾f。

2005年7月29日，溫家寶總理到陸軍總醫(yī)院探視錢學森，本來是征求他對制訂“十一五”規(guī)劃的意見，結果錢學森說要講教育問題。

錢學森說：“現在中國沒有完全發(fā)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yǎng)科學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新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p>

2006年11月20日，溫家寶總理邀請了6名“教育專家”座談。溫總理先說了錢學森的意見，而后感言：“我理解。錢老說的杰出人才，絕不是一般人才，而是大師級人才。學生在增多，學校規(guī)模也在擴大，但是如何培養(yǎng)更多的杰出人才?這是我非常焦慮的一個問題。”

劉道玉以為錢學森的意見連那6個“教育家”電沒讀懂?！板X學森建議的核心不是‘大師，他這段話里沒有出現一次‘大師二字，你怎么提出了個‘大師問題?‘錢學森之問的意思是：中國至今沒有一所大學按照科學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新性的模式去辦學，所以才出不了杰出人才。模式是因，杰出人才是果。培養(yǎng)什么樣人才，是教育方針規(guī)定的，國內外任何一所大學都不可能把教育方針定格為培養(yǎng)大師級人才。更何況我同許多大師都沒有上過大學呢!”

劉道玉接著說：“因為我是研究創(chuàng)造教育的，10年前我就回答了錢學森之問。”他指的是2000年發(fā)表在上?！督逃l(fā)展研究》第12期的一篇文章《關于大學創(chuàng)造教育模式構建》。在這篇文章里，劉道玉提出了大學實施創(chuàng)造教育的“SSR模式”：第一個s代表自學或獨立學習，第二個S代表課堂討論，R代表科學研究。

“錢學森說沒有‘培養(yǎng)科學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新人才的模式，我設計的模式，恰好與錢學森5年后提出的問題相呼應。按照我提出的創(chuàng)造教育模式，學生要大量自學，然后在老師指導下，在自學基礎上提出有代表性的問題，按照創(chuàng)造性思維方法進行課堂討論，再集中若干個有研究價值的問題，在老師指導下進行研究。我的文章發(fā)表后，全國好多雜志轉載，還獲得了優(yōu)秀論文一等獎。我不認為我的模式是完美的或是唯一的，但至今我也沒有看到有誰提出了比我更高明的教學模式。我找了幾個大學，想做他們的顧問，無償進行試驗，但他們都不敢。因為現在全國的大學都要統(tǒng)一評估，這個指揮棒不取消，誰都不敢離開教學大綱來試驗，所以問題的根源還是現行教育體制。我人微言輕吧，但錢學森是中國科學第一大師，泰斗級人物，他登高一呼，也沒人理睬，悲不悲哀?”

炮聲隆隆，其奈聾子何?

被免職后不久，劉道玉即對國務委員李鐵映直言：“不客氣地說，教育戰(zhàn)線在全國是最保守的，其原因就在于國家教委保守，主要負責人不放權、不改革、不深入基層?！?/p>

此后他撰文抨擊教育部搞假義務教育，搞假教學評估；他攻擊教育部部長不懂教育，認為教育部已經不能領導中國的教育改革，教改必須從教育部改起；他吁請中央組織部把遴選和任免大學校長的權力交給大學的教授們；他疾呼“中國需要一場真正的教育體制變革”!他有一腔的火焰，很想一吐為快。2009年初，他發(fā)表《徹底整頓高等教育+意見書》，全國100多家網站轉載，評論5000多條，反響撲面，駭浪暴灑，讓劉道玉始料不及，但他沒聽到由教育部傳出的任何反饋信息。

“教育部也認為自己在改革，我說你雖然合并了那么多大學，那是發(fā)展，不是改革。很多人把發(fā)展當成改革了。我文章里的原話進行課堂列論

是：‘1992年以后，中國教育沒有改革，只有發(fā)展，教育部是以發(fā)展代替改革，不是帶動改革。這句話得到網民高度評價，網民說這是‘金句。呵呵?！?/p>

到今年2月10日，劉道玉被免武大校長一職整22年了。1980年代在中國當過大學校長、黨委書記的人，絕大部分偃旗息鼓了，劉道玉還在關注、研究、呼吁教育改革?！斑@是什么情結?”劉道玉問，“中國歷年出的校長著作不少，但能寫到我12本教育專著的，可能并不多見。我不謙虛地說，社會科學院專門研究教育的學者都寫不出來這些書。他們有學問，但沒有我的實踐體會，也不像我敢言他人之未言?！?/p>

劉道玉并不是一個謙謙君子?！拔沂莻€絕對另類的人!跟盧梭一樣，上帝造好了我，就把模子毀掉了?！痹谒臄⑹鲋?，時現“不謙虛地說”之類句式，后面跟的總是他又“創(chuàng)造了某項第一”。

一般人看到了劉道玉人生之悲劇性，卻未看到劉道玉之喜，反而是“理想主義教育家”自己看到了?！拔疫@一生，喜劇不是絕對的，悲劇也不是絕對的，我是悲喜交加的人生?！敝袊逃娨暸_網站、騰訊網、中國教育新聞網、中國青年網評選改革開放30年30名“中國教育風云人物”，劉道玉名列其中。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雜志聯合評選“中國改革開放30年30名社會人物”，劉也赫然入選?！八鼈兌际敲耖g評的……足了，這是對我30年的肯定。”劉道玉愛惜自己贏得的民間聲望，將其視為禮物，而官方的評價機制則早已將他刪除。

自被免職后，劉道玉的一切校長待遇被取消了，博士生導師至今不批，六次申請政府特殊津貼被拒，理由是“政治不合格”。他的自傳《一個大學校長的自白》發(fā)行不久就成了禁書，“劉道玉”3個字亦是本校和本省官方最為忌諱的，“去劉化”運動興興艾艾，前掩后映。2008年湖北省評選“改革開放30年風云人物”，武漢大學當選了4人，劉道玉卻進不了。

2009年7月10日，劉道玉開始用左手記筆記，而今他筆記本上的字跡端正、清秀，豐豐韻韻。天氣好的話，劉道玉每天散步兩次，每次半小時；每天上下午各工作兩小時，學習、思考、寫作。他給自己寫下的箴言是：每日必思，思有所得；每日必寫，寫有新意。晚上他一般不工作，只看些感興趣的電視劇、《新聞聯播》，或者做他自己編排的保健操。他的思維敏捷，記憶牢靠，言語流利，邏輯分明，不像一個遲暮老人。他的口氣還是那么強勁、火辣。雖疾病纏身但他仍然樂觀，認為在自家理想主義的精神力量作用下，身上的疑難病癥都會不治而愈。他對身后事看得很開，甚至，從現在就開始籌劃，準備最后再抖一個包袱。

“我并不怕死，但還是希望多做一些事情，希望看到中國教育有一個美好的未來，這是一位理想主義者所期盼的?！眲⒌烙裾f，“我看到很多臨危病人。家人想讓他說幾句話，卻說不出來。我就趁現在還清醒的時候，寫了一篇《提前說的話》。這又是與眾不同的‘遺囑!絕對另類!披露了肯定會引起轟動，呵呵。但我暫時不撥露。不想擾亂自己平靜的學習和思考?！?/p>

不過，劉道玉還是給記者透露了他向撰的一副對聯。上聯：生不愿封萬戶侯；下聯：死后不爭寸冢地。橫批：一無所求。

這是2010年新年的前一天。采訪完畢，記者提議拍照。劉道玉答應了。他在自家陽臺上站定，冬日的陽光照在臉上，眼鏡后面射出凜冽的光。

鏈接

劉道玉說

●中國現在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權威的教育方針。我們的領導人、教育部長連這點也不清楚，號召大家向著一個沒有方向的目標邁進，至少是盲目的。試問誰能回答：“什么是我國的教育方針?”

●我經過10年苦苦思索，針對我國國民性的弱點，提出了我認為應該確立的教育方針：“教育應當為中國的現代化經濟建設服務，德智技美群體六育并重，培養(yǎng)多功能的創(chuàng)造性人才?！标P鍵是增加了“技育”和“群育”，這是很有針對性的。

●教育部把“兩個普及”當改革，說我們的義務教育普及率超過了85％，掃除青壯年文盲率超過85％。掃除青壯年文盲的情況我不了解，85％的義務教育普及率完全是假的，你搞了20年假普及，還敢說是成功的?

●我覺得高校改名和浮夸風還在繼續(xù)發(fā)燒。現在大學里的“系”變成“學院”，“研究室”變成了“研究所”或“研究中心”，“科”先變?yōu)椤疤帯焙笥指某闪恕安俊?，牌子越改越大，級別越來越高。可是，只換牌子不轉變觀念，不提高教學質量和學術水平又有何益?

●蔡元培為北大題的校訓：思想自由，兼容并包，這是北大的名片呀，為什么不能繼續(xù)作為北大校訓?國外大學的校訓幾百年都不變，中國是朝令夕改。

●美國不僅是教育大國、教育強國，而且也是教育多樣化的國家，高校治理形式最豐富多彩。中國大學有水平高低之分，但沒有特色之別。中國大學要盡快擺脫一副面孔，搞多元化。

●一般新興國家從建國、獨立、革命成功到突破諾貝爾獎大約都是30年左右，但新中國成立60年了還沒突破，這是值得深思的。

●教育應是超前的事業(yè)，可是我們卻把它做成了滯后的事業(yè)。我們常說“今日的桃李，明日的棟梁”，就是這個意思，所以教育需要理想主義，需要超前的思維。

●我這一生寫書、寫文章不與任何，人合作。如果本人不才，寫出沒有水平的東西，那是我的事；如果我的文章有錯誤，涉嫌抄襲剽竊，也不會連累別人?，F在合作寫書、編書成風，我不贊成。我認為領導人當掛名“主編”出書，實際上是另一種剽竊。

●高校好的學風需要幾代人培育。它會影響幾代人，壞的學風又會殃及幾代人。現在高校學風普遍壞了，培養(yǎng)出的人才質量差，水貨博士多。他有一張文憑，以后要到大學、研究單位工作，但他會培養(yǎng)出更不符合創(chuàng)造規(guī)律的學生，惡性循環(huán)，對中國教育將起到破壞的作用。

●古今中外，不搞考試的還沒有，問題是怎么考?這是一門學問，需要有智慧，大學招生也需要有智慧，它不是履行一個程序，按分數由高到低錄取就完了，要能夠把優(yōu)秀的人才與平庸的人才區(qū)別開'把有創(chuàng)造潛質的人才與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區(qū)分開。哈佛大學把目標定格為“培養(yǎng)各行各業(yè)的領袖人才”，它善于把是否具有領袖潛質的人才區(qū)分開，而不在乎誰是考試狀元。普林斯頓大學的目標是“培養(yǎng)學術精英”，它也善于把是否有學術精英潛質的人才區(qū)分開，我們沒有，所以我們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這一點從招生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