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

廖明哲

沒有人知道，我曾經(jīng)屬于一位身穿白衣的詩人，那位生活在開元盛世，把酒邀月的詩人。

沒有人知道，我在千年之后被一個男孩兒在河畔的泥沙里發(fā)現(xiàn)，身為孤兒的他收藏了我很久。

我是一只精致華貴的酒杯。

詩人的才氣轟動著整個長安城，皇帝下旨召見他。宮里比他想象的還要繁華，在御花園，他見到了身著龍袍的唐玄宗和輕倚玄宗的楊貴妃。他輕輕頷首：“皇上萬歲!”卻并沒有看到貴妃微皺的眉頭。

男孩兒又逃課了，我每天都看到他坐在河邊。他是個很孤僻的小孩，總是一言不發(fā)地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好奇怪啊!

玄宗看到書劍飄飄且氣宇軒昂的他，很是高興，賞了他一杯酒，他不緊不慢地接過那只酒杯，喝下酒，卻不說酒的好壞，只是兀自道：“好精致的酒杯!”玄宗便把那只酒杯賞給了詩人。從此，我便跟隨了他。

我躺在男孩兒身邊，注視著滿臉愁容的他?？墒恰l(fā)現(xiàn)了我，并且將我挖出來，掏盡沙土，洗凈，細(xì)細(xì)地端詳起來，低聲道：“好精致的酒杯!”只這一句話，便喚醒了我千百年前的記憶。男孩兒把我收進(jìn)了口袋。

詩人很愛喝酒。我見識過他“斗酒詩百篇”的風(fēng)采。他喝酒時，大多時候表情是透著一股傲氣的，似乎他瘦瘦的筋骨承載著許多東西。今晚是中秋，庭院里月華如水，案幾上擺著幾樣下酒菜。他舉起我，直視這輪明月——“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蔽衣牭竭@幾句詩從詩人口中輕吟出來，我明白他的心思，有心報國卻無路可求的悲哀，滿腹詩書卻無用武之地的心酸，以及胸懷大志卻屢遭打擊的憤慨，這復(fù)雜的情感在他臉上清晰可見。在這個人人趨炎附勢的年代，他一個人站在邊緣上，是孤獨無助的。

從男孩兒的日記中，我得知他早已沒了父母，供他讀書的是社會上的一些好心人。然而他又似乎辜負(fù)了大家，他不愛讀書，人出非常消極，因為他感覺不到家庭的愛。團(tuán)圓、溫暖、激情，諸如此類的詞語都不曾與他搭界。但他冰涼的身軀卻一次次被溫暖，我感覺他不是冷漠無情的人。

孤獨?那又怎樣?難道要永遠(yuǎn)沉淪下去嗎?詩人的大愛大限都溶入了清冽的酒漿和濃濃的墨汁中，在這世上，似乎只有清高的月亮才配得上與他相伴。此時，白衣飄飄的他佇立在夜風(fēng)中，飽經(jīng)滄桑的眉目間一種豪邁的氣概若隱若現(xiàn)。“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詩人吟完詩句，長長地嘆了口氣。中秋月緩緩移動，明亮且圓滿，映照著同樣明亮的詩人的眼睛。

八月十五這一夜，男孩兒提著一只盒子，獨自來到河畔的一座小小的墳?zāi)古浴蛳?，開盒，端出一盤月餅，倒酒，又將我輕輕端起——他默默地做完這一切，眼淚便如潮水一般噴涌而出：“媽媽，又到中秋節(jié)了，我?guī)砹怂扇试嘛灐瓉砗湍銈儓F(tuán)聚了?！蔽业纳碥|隨著他的手臂而劇烈地顫抖著，酒幾乎要灑出來。男孩兒默默地在心里和地下的媽媽對話：“沒有人懂我，他們說我孤僻，說我沒有感情，可是誰能看到我撕心裂肺的痛楚呢?那場車禍帶走了你和爸爸，把我孤零零地拋在這個世上，我甚至想和你們一起去……”男孩兒抽泣著，再也說不出話來，將酒灑在了墓前。

詩人虔誠地望著這輪皓月，深深皺起了眉頭。月光將我的影子投到他的臉上，我看不清他的眼神，然而我知道，他在一條名叫“政治”的路上走得遙遠(yuǎn)，走得艱難?，F(xiàn)在面對他鐘情的月，他要選擇今后的路，要么沉淪，要么奮起，沒有第三種可能。他沉思著。良久，他突然縱聲大笑起來，笑聲響徹整個夜空，他將我端近嘴邊，一飲而盡，然后鋪開紙張，手握毛筆，蘸飽濃墨，就著清冷的月光，寫下“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薄＿@時，我分明看到了閃爍在他眼里的那份自信與堅定。

我此時感到切實的寒冷，我為男孩兒的遭遇深感同情。月亮仍是千年以前的月亮，她正向世界灑下慈母般柔和的光輝。男孩兒轉(zhuǎn)身凝視著她。時間一秒秒地過去，最后他無聲地笑了：“媽媽，我知道您就坐在月亮船上，正看著我呢，您永遠(yuǎn)都在我身邊。我應(yīng)該好好讀書，好好活著，不能讓您失望，我終于明白了!”他重新倒酒，仰頭喝干，眼里的自信與堅定再次勾起了我的回憶……

告慰太白，你將對生命的熱愛與豁達(dá)豪邁的個性傳給了后世，而我作為一只酒杯，親眼見證了華夏子孫這堅定品性的傳承。

(指導(dǎo)教師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