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名校長自首:被潛規(guī)則的斯文

劉子倩

廣東英德因教育局長腐敗案牽出百名校長自首事件。這其中既有“法不責眾”的無奈,更有教育腐敗無處不在的困擾

正在獄中接受改造的賴來新做夢也想不到,服刑兩年之后,他成了新聞人物。讓他出名的竟然是他曾經(jīng)的百余名部下。

5月11日,《南方日報》公布了廣東省檢察反貪部門2009年度“十大精品案件”,其“教育局長被查,近百校長自首”的頭版標題極為醒目。2008年,英德市教育局原局長賴來新因利用職務之便,多次收受校服供應商、建筑商的賄賂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該案被選為“精品”的理由是,涉案人員多、涉及面廣、社會影響大,由于辦案人員正確貫徹運用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在嚴懲主要犯罪分子的同時,促使近百位涉案校長投案自首。

在“十大精品案件”中,賴來新的受賄案涉案金額排名倒數(shù)第二,為66.5萬。和眾多涉案百萬千萬之巨的腐敗案件比起來,賴來新的受賄案只算“毛毛雨”,但吸引輿論的卻是教育局長腐敗案背后牽出的百人自首事件。教育腐敗與校長自首所交織展現(xiàn)的當?shù)亟逃鷳B(tài),更令人憂心。

去自首

廣東英德地處珠三角與粵北山區(qū)交界點,隸屬清遠市,是廣東面積最大的縣。在這個被稱作“次發(fā)達地區(qū)”的小城,沒有林立的高樓和快節(jié)奏的生活,曲緩穿城的北江,帶給這座城市溫吞而恬淡的性格。

現(xiàn)年51歲的賴來新是當?shù)亟逃绲摹袄细锩?在教育系統(tǒng)工作24年。2001年8月,賴擔任英德市教育局局長,旋即實施大刀闊斧的改革,合并學校,整合教學資源,教師逢進必考。在其任上,英德高考升學率明顯提高,兩所中學晉級為國家級示范性高中。

2008年年初,英德反貪局接到群眾關于賴來新收取校服供應商賄賂款的舉報。經(jīng)調查發(fā)現(xiàn),賴來新一共接受賄賂72次,為他人在經(jīng)營校服、承建工程、保障印刷業(yè)務等方面謀取利益,涉案總金額達66.5萬元。當年4月16日,賴來新被刑事拘留,12天后被正式逮捕。

據(jù)校服供應商事后交代,他們每年均會根據(jù)學校的校服定購量,送給各個學校校長幾百至上千元的“勞務費”。根據(jù)這條線索,英德市檢察院準備對賴來新?lián)尉珠L以來的66所中小學校長展開調查,包括已退休校長在內,調查名單超過百人。

此時,中考、高考在即。檢方從社會效果角度出發(fā),本著為中高考讓路的原則,在教育局長被抓后三個月后,方才決定大規(guī)模傳訊涉案校長。在此之前,檢方曾要求教育局事先找校長談話,說明利弊,主動到反貪局交待問題。

隨后,教育局副局長陳漢明帶領該局監(jiān)察內審股股長繆維多,把全市中小學分成五片后,將每個片區(qū)的校長集中在附近的某一學校,分片分批與校長談話,每次談話均在十分鐘左右,目的是希望校長們在20天內到檢察院反貪局將校服回扣問題交待清楚。

但陳漢明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他找校長談話并非動員大家“去自首”。“我是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不能因為局長被抓而影響穩(wěn)定”。

坦白從寬

談話之后,出現(xiàn)了極為戲劇化的一幕。一位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多名校長開始私下咨詢律師,了解受賄量刑標準,回扣與受賄的界限區(qū)分。此時,一些校長大呼上當,但回想當初又深感無能為力。校長們深知校服供應商和教育局長賴來新的關系,對于回扣又不敢不拿。

英德某市屬重點小學的校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此期間,多位校長給他打過電話,討教脫身良策?！八麄冇X得很奇怪,為什么片區(qū)談話沒有見到我,問我是找的什么關系,用的什么辦法?！痹撔ｉL坦言,他也收了回扣,但所有回扣都進了學校財務,有賬可查,即便分發(fā)到老師頭上的“勞務費”也都“簽字畫押”。

“其實回扣沒多少錢,有些校長是裝進自己口袋,但有些是直接分給老師并未交到財務,這就沒有了證據(jù),只能去反貪局交代問題了。”

回憶兩年前的舊事,該校長稱當時教育系統(tǒng)已是草木皆兵,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校長們?yōu)榇祟^痛不已。自首吧,怕的是過早暴露;不自首,又怕錯過坦白時機,只剩下自己。

而另一件事似乎更深深刺激了校長們。當時,多位校長曾試圖請反貪局局長吃飯面談,均遭婉拒,但反貪局局長卻主動邀請這位“回扣入賬”的校長吃飯,暢敘友情。而這個信號,被“問題校長”們解讀為“清者無事,坦白從寬”。

數(shù)天的打探,校長們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并不孤單,在他們的人際網(wǎng)絡里,幾乎無人幸免,群體的龐大,也就意味著個體的安全,法不責眾似乎成為校長們的心理防線。

坦白從寬,歷來是我國實行懲辦與寬大相結合這一刑事政策的重要內容。但在2003年,各地檢察院看押室以一紙《犯罪嫌疑人權利義務告知書》,取代了從前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布告。

這一變化,被譽為折射出中國司法理念的變遷及人權的進步。而在民間,“坦白從寬”的司法效力依舊根深蒂固。

一個未經(jīng)證實的說法是,校長們相繼到檢察院反貪局交代問題時發(fā)現(xiàn)身邊均為熟人,氣氛也由原有的恐慌變得坦然,“繃著臉進去,笑呵呵地出來”。畢竟,與賴來新的60余萬相比,自己手里從數(shù)百元至數(shù)千元不等的回扣,不值一提。

一位民辦學校校長至今對于“自首”一詞極為反感。他用一根手指敲著桌子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在大氣候之下,校長們只拿幾百塊辛苦錢已是清廉的表率,“如果說幾百塊錢都叫自首,那校長活得真的很冤”。

英德檢察院反貪局調查后也發(fā)現(xiàn),校長們回扣數(shù)額大多未至萬元的行賄起刑點,在上交回扣后,除受賄近10萬的英德職業(yè)技術學校原校長朱玉坤外,其他98名校長,檢方?jīng)Q定免于起訴。

四個月之后,英德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判處賴來新有期徒刑四年,沒收財產(chǎn)10萬元。

因兩年前的低調處理,許多當?shù)厝瞬⒉恢税?但兩年后舊案再被翻出,對英德教育的傷害顯而易見。英德市教育局局長陳漢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今教育部門已加強管理,改革財務制度,校服也交由清遠市教育局統(tǒng)一招標。他坦承,此事對于英德的教育影響較大,“但我們要通過提高教學質量證明我們的校長和教師是一支敬業(yè)的隊伍”。

教育之累

事實上,2008年,賴來新犯案之時,正是英德教育的黃金時期。當年,清遠市高考理科前十名中,英德就占了5席,本科上線人數(shù),占全清遠市增幅的42.3%。但這兩年,因為貧困,生源和教師隊伍嚴重流失,英德教育已難現(xiàn)當年的輝煌。

在英德,市區(qū)學校教師的月工資兩千元左右,遠低于周邊地市的水平,一些有資歷的教師便另覓他處,而年輕教師也把這里當成實習的跳板。2007年,英德市教師就因待遇問題曾發(fā)起集體靜坐,以示抗議。

但令人更心寒的是學校當前的風氣。

在英德的門戶網(wǎng)站論壇上,一個名為《老師請不要再推銷東西了》的帖子,跟帖超過十頁,引發(fā)家長們關于英德教育的討論,有著同樣經(jīng)歷的家長們痛陳充斥在學校中的“潛規(guī)則”。在英德一些小學,每一學期老師都會推薦功能類似的電子產(chǎn)品,二年級是300元的電子辭典,三年級為600元的“英語好老師”,四年級變成228元的“講課機”。

盡管老師說是自愿購買,但大都會描述一番該產(chǎn)品的種種優(yōu)點,以及擁有該產(chǎn)品的同學與沒有購買的同學在以后學習中的差異。家長們直言,盡管義務教育不花錢,但每年不少錢花在學校推銷的產(chǎn)品上,不買又怕老師生氣從而針對自己的孩子,而在孩子們看來,老師又是最可信任的人。

但家長們并沒有完全責怪老師,因為老師處于“食物鏈”的最底層,若沒有教育部門的默許,這些產(chǎn)品也不會進入學校。但令他們擔心的是,當以校長為首的學校都變得利欲熏心時,教育學生也就成為無稽之談。

如今,學?！俺曰乜邸钡臐撘?guī)則已經(jīng)成為教育行業(yè)的明規(guī)則,其回扣種類也從傳統(tǒng)的教材回扣和校服回扣,發(fā)展到招生回扣、實習回扣、營養(yǎng)餐回扣等等。

中小學腐敗如今已然成為不可回避的社會問題。近年頻發(fā)的教育腐敗案件已不是高校的專利。從2008年被譽為“北京最好的”的中關村三小校領導集體公款旅游案,到2009年廣西大學附屬中學1600萬“捐資助學”的腐敗窩案,教育腐敗的觸角已延伸到教育金字塔的底層。

中小學腐敗大多癥結集中于名校的巨額擇校費用。有專家曾指出,義務教育階段資源配置失衡,正成為教育腐敗的重要誘因。

如今,談及賴來新,多數(shù)校長更多的是對其主政時期實現(xiàn)英德教育公平的肯定?！八麖牟粸殡y教師。老師若想進城,必須通過考試,學生擇校也按規(guī)定辦理。在他的判決結果中就看得出,他沒有收受教師和學生家長的好處。”

與之相對的是,英德一位名叫茹房金的老教師在一篇《提升英德教育質量之我見》的文章中,把提高校長素質作為提升學校教育教學質量的重要保障。他寫道:“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說,有什么樣的校長, 就有什么樣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