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夏
秦九說,夢是反的。所以,這些天秋月的心一直在忐忑中浸泡著。
四季班的臺柱子,不管人怎么換,名字只叫春花、夏風(fēng)、秋月、冬雪。春花和秋月唱旦,夏風(fēng)和冬雪扮生。
那些小丫頭剛進戲班的時候,是沒有名字的,大丫、二丫、三丫、臭丫……任班主亂叫。等到幾年下來,長袖舞得有姿有韻,聲調(diào)兒如黃鸝般婉轉(zhuǎn)悠揚,又不甘心繼續(xù)跑龍?zhí)椎?就可以向班主申請試大戲了。
試大戲是四季班主秦九的獨創(chuàng)。一般的戲班子,出個名角就捧在手心不肯放,直唱得討人嫌了,才發(fā)現(xiàn)后繼乏人,班子也就漸漸沒落下去。惟秦九是個明白人,四季班說到底只是個走鄉(xiāng)串戶的流動班子,出不了名伶大腕,與其到年老色衰被人轟下臺,還不如自行淘汰。試大戲每年春節(jié)前后舉辦一次,一般選在戲迷較多的大鎮(zhèn)。一聽說四季班試大戲,四鄉(xiāng)八鄰的戲迷們都會趕過來捧場。
唱的自然是《碧玉簪》、《梁山伯與祝英臺》、《西廂記》這樣的經(jīng)典大戲。前半段,春夏秋冬先唱,接下來,幾個試戲的丫頭們就上臺了,她們使盡渾身解數(shù),若臺下喝彩聲比前半段響了許多,那多半就成了。前排坐的一般都是鄉(xiāng)紳名流,手上拿了花束,覺得誰唱得好,就喝聲彩,把花拋上臺去。哪個丫頭只要臺前落了五六束花,從此就有了名字,是個角兒了。不過這樣的好運氣,有時候好幾年見不到一次。
當(dāng)秋月還叫三丫的時候,偷師學(xué)藝,練得比誰都苦,幾年下來,大著膽子要求試大戲。三丫扮的是杜麗娘,上臺一露臉,便贏了個滿堂彩,接著櫻桃小口輕啟,唱的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蹦沁捱扪窖降穆曇魪乃谥型裢褶D(zhuǎn)轉(zhuǎn)送出去,臺下眾人像被催眠了一般,悄無聲息。三丫心里一陣鼓點亂敲,差點兒亂了聲調(diào)。少頃,一波高過一波的叫好聲直沖上臺。三丫禁不住珠淚輕垂,從此,她就成了秋月。
原先的那個秋月已經(jīng)唱了好幾年,名聲也不可謂不響,三丫第一次試戲就輕輕松松把她挑下了臺,她沒臉在四季班待下去,淚漣漣擲下一句: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呀,呀,呀!一拂袖走了。
她就這樣成了秋月,這個名字被她整整霸了8年。前幾年,不是沒有小丫頭試過她的戲,但始終沒人越得過她。她當(dāng)三丫那幾年,下足了苦工夫,一顰一笑,一步一擺,都絲絲如扣。那幾年,她記不得自己是不是做過夢。每天偷偷練到深更半夜,甚至躲在床上還默念著唱腔。實在熬不住,才酣然入睡,一夜無夢。
如今秋月的夢卻多如牛毛,細(xì)細(xì)碎碎,讓她整夜不得安生。秦九說,夢是反的。白天,她苦苦回想自己頭一天到底做了些什么夢,卻總是斷斷續(xù)續(xù)連不成線。最近,夢里出現(xiàn)最多的,是那個叫六丫的小丫頭。
小丫頭是當(dāng)年班主秦九從路上撿來的,瘦得皮包骨頭,臉上只剩一對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她伶俐乖巧、勤快肯干,又有一副好嗓子,進了戲班子,如魚得水。開始戲班里的人只是憐惜她,后來個個都喜歡她,只有秋月,見到她的眼睛時驀然一驚,那眼神多么熟悉,像看到了當(dāng)年的自己。后來秋月總是對她冷冰冰的,苦的累的費時間的差使全支使她去干,戲班里的人私下里都替六丫叫屈,可秋月是大名角兒,戲班她撐著一半兒,誰都不敢跟她叫陣,連秦九都得讓著她幾分。
六丫終于提出要試大戲了,而且試的就是秋月的角色。整個戲班子嘩然,大家都捏了一把汗,這小丫頭功力尚淺,要撼動秋月的地位談何容易。
試大戲那天,臺下坐得密不透風(fēng),誰都想看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六丫到底能唱成啥樣。
秋月先上了臺,卻老踩不住鼓點,從沒見她在臺上如此魂不守舍,恍恍惚惚就像在做夢一般,還破天荒地吃了螺螄(注:指在臺上念臺詞不順暢,打格愣)。臺下一片嘩然,都說,秋月這次必敗無疑。
但六丫終究沒能上臺,她細(xì)細(xì)地描了眉,涂了胭脂,一張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四季班的臺柱子從此缺了一個角兒,不再有秋月。
這四季沒了秋,注定是單調(diào)荒蕪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