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照片

邴繼福

俊芳心愛的小鏡子丟了,挺心疼,因為鏡子背面有一張她的照片。那年,她十八歲,從上海下鄉(xiāng)來到小興安嶺。和當?shù)刂嘁黄?住帳篷,喝泉水,扛小桿,蓋草房。

剛到農(nóng)場,俊芳特想家。想家時就看鏡子背后的照片。是下鄉(xiāng)前在上海照的,背景是黃浦江。平時,小鏡子就擱在鋪邊的箱蓋上。

當?shù)厍嗄旯苌虾Ｖ嘟小吧虾Ｍ拮印?。“上海娃子”個個纖弱秀美,水水靈靈?？》际腔▍仓械哪档?人賜綽號小精神。

小精神是一道風景。到食堂買飯,能勾來不少貪婪的眼神?？此酥埡衅ü梢慌ひ慌さ刈哌^,帳篷窗口擠著的腦瓜便會齊喊:一二,小精神!一二,小精神!

她先是一愣,便在心里笑,腰桿挺得更直,像在接受隆重的檢閱。那時,俊芳只反感一個人,是邢連長。他是帶隊干部,年近四十。每次瞅俊芳的眼神,像餓漢看到了白饅頭。

一次收工,走在荒嶺上,邢連長追上俊芳說,讓我親一下唄!不料,卻挨了俊芳一巴掌。

晚飯時,俊芳沒去食堂,趴在鋪上哭。張副排長得知,送去了一碗面條。還體貼地問:扛小桿累的嗎?

那碗面條沒吃,她卻對張副排長十分感動。

張副排長叫張中旺,哈爾濱知青,紅臉膛,厚嘴唇,樸實而厚道,對俊芳很關(guān)照。后來發(fā)生一件事,讓俊芳更加感動。

下了一夜雨,知青們上工時路過獨木橋,看橋下的河水奔騰,俊芳的腿直哆嗦,一滑,掉進河里。

大家驚呆了,手足無措地亂喊,卻沒有人營救。張中旺奮不顧身,跳進冰冷的水里把她救出,感動得她熱淚盈眶。那以后,俊芳對他更有好感。有事沒事,總愛跟他嘮嘮。

別人以為他們在談戀愛,其實,俊芳根本沒有那個心思。農(nóng)場的生活單調(diào)而乏味,一般沒有故事發(fā)生,卻有不少的煩惱。那天,俊芳箱蓋上的鏡子丟了,情緒低落了好幾天。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轟動全場的新聞,淹沒了俊芳的煩惱?？》甲≡趲づ畎らT的第二個鋪。那幾天,住邊鋪的女青年回家了,鋪就空了起來。半夜,俊芳覺得有人鉆進她的被窩,她誤以為是邊鋪的女青年。一摸不對,是個男的。

“媽呀”一聲驚叫,把帳篷里熟睡的女青年驚醒。有人打開手電,照見了逃竄的男人,只穿個褲頭。

那年月,男女作風是天大的事,上邊成立了專案組。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出人意料:鉆俊芳被窩的,竟是張中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怎么能是他?末了,張中旺被定為流氓犯,發(fā)配到幾十里遠的駱駝山放羊?？》家渤１蝗酥更c,抬不起頭。不久,她便返城回了上海。

兩年后查清:鉆俊芳被窩的不是張中旺,是邢連長。俊芳得知這個消息,很內(nèi)疚。

一晃,三十年過去。一次,老知青返場,俊芳也回去了。她特想見張中旺。這些年不知他過得咋樣?

農(nóng)場變成了村屯,幾十名小學生揮動彩旗敲鑼打鼓歡迎老知青,老人和婦女站在一邊傻看。俊芳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張中旺。他頭發(fā)花白,腰也彎了,看外表,比同齡知青大了十多歲。

認出他的老知青抱頭痛哭地說:大伙都走了,只有你才是獻完青春獻終身啊!大伙得知,他終生未娶,也沒轉(zhuǎn)正。

對當年的往事,張中旺已經(jīng)沒有多少怨恨。他只是說,就那個年代,又碰上陰險的人,誰也沒有辦法。走時,俊芳留給他一千元錢,他說啥也不要,并說,我每年養(yǎng)羊掙錢不少,現(xiàn)在,國家又落實了老知青政策,我還有了養(yǎng)老保險呢!

俊芳回上海后,寄給張中旺一萬元。可不出一個月,錢被退回來了。

三年后,俊芳接到電話,說張中旺病危,想見她一面。她坐飛機趕到時,張中旺已經(jīng)去世了。

有位老知青轉(zhuǎn)交給她一件張中旺的遺物,當年她丟失的小鏡子。鏡子后,是那張照片。只不過,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了……

選自《天池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