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兩名江西人到廣州海珠橋爬橋喊冤,見到有記者來后馬上下橋,并主動向市民道歉。隨后,他們被警車帶走。
或許他們已知道,在中國搞“跳橋秀”在2009年就已經(jīng)喪失了合法性——之所以還這樣做,僅僅是無處伸冤,一試而已。
廣州海珠橋一度變成申訴無門者投奔的圣地。2009年,這座橋上演了十幾起“跳橋秀”,其密集程度觸目驚心。而也恰恰是在這里,多年來中國社會發(fā)生的“跳橋秀”所產(chǎn)生的民眾相互博弈的困局被放大,并迎來了它合法性的終結(jié)。
“跳橋秀”的空間選擇策略
2009年4月1日,一名男子背著一女嬰爬上海珠橋,稱妻子遇車禍而肇事司機逃逸,想討說法。此舉引發(fā)人群圍觀,海珠橋由北往南的車道封鎖超一小時。
這是十幾起密集發(fā)生的“跳橋秀”的第一起。
“跳橋”當然只是一種姿態(tài),并沒有人打算真的去跳。之所以爬上橋,只是把遭受侵害后的無力和無奈訴諸于公共空間,意在引發(fā)社會同情和輿論聚焦,從而對可以解決自己問題的政府機構(gòu)產(chǎn)生政治上的壓力。
“跳橋秀”是弱者“身體政治”抗爭的行為。他們基于現(xiàn)實經(jīng)驗有著清醒的利害計算:把自己遭受侵害后的問題解決寄托在政府機構(gòu)身上,由于自己的身份、地位,加上沒有任何資源,其訴求幾可忽略,無法迫使政府機構(gòu)按既有的程序運作,希望終會變成絕望,而且還要浪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成本。如果以“跳橋秀”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訴求,由于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引發(fā)輿論聚焦,通過社會輿論對相關(guān)部門的影響來驅(qū)動政府機構(gòu)對訴求的回應。這不是沒有先例,而這種先例的成功成為一個強有力的示范。
廣州是一個媒體發(fā)達的城市。海珠橋是一個交通繁忙的場所。正是借助于社會公共秩序突然被人為中止的聚焦效應和廣州媒體的輻射能力,弱者能夠使自己的絕望、冤屈從被漠視的邊緣進入輿論風暴的中心。
所謂對“公共利益的劫持”
一個只能無奈地以“跳橋”的姿態(tài)表達自己訴求的人無疑是可憐的。更何況,這種遭遇是制度侵害或制度不作為的結(jié)果,而對這一點,每個人都有切身感受,容易引發(fā)共鳴。換言之,在社會輿論上,以“跳橋”的姿態(tài)來表達訴求具有著無可置疑的道德正當性。
然而從策略選擇上,這一道德正當性面臨著巨大的危機。
既然“跳橋秀”的目的是尋求輿論關(guān)注,而輿論關(guān)注的前提是秩序被人為突然中斷或打亂所產(chǎn)生的刺激性,那么,“跳橋”的弱者就肯定會損害公共利益,把公眾從單純的無關(guān)者、圍觀者變成利益受損者。正如在大街上游行會干擾到在大街上行走的人一樣,在海珠橋上搞“跳橋秀”,它所導致的交通堵塞也會干擾到市民的上學、上班、回家。
只要是在公共空間進行“身體政治”層面的抗爭,一個弱者表達權(quán)利訴求的成本,就不僅僅是由相關(guān)的政府機構(gòu)(比如交警、消防)承擔,而且也由市民承擔。而無疑,他們都是無辜的。
其它市民是否有義務在制度不作為的情況下為一個弱者的抗爭承擔成本,這一點在很多人那兒并不清楚。但清楚的是,如果他們在心理上無法承擔這樣的成本,那么,他們的同情就會演變?yōu)閰拹骸?/p>
一次“跳橋秀”的交通堵塞,對自己上班的時間影響,尚可以通過對弱者的同情(盡管這種同情可能只是一種投射,即市民通過對“跳橋秀”者的同情來表達對制度的不滿)來獲得補償。兩次,三次,接連如此,一個人在心理上注定難以忍受。這個時候,“跳橋秀”不會再被視為可以得到理解、原諒的干擾,搞“跳橋秀”的弱者和市民在遭受侵害而難以申訴的意義上也不再是一個心理共同體,相反,前者變成了對后者的侵害者。
從2009年4月1日起,接連幾起“跳橋秀”在海珠橋發(fā)生后,不僅公眾已怨聲載道,連慣于捕捉這類事件的媒體也感到了疲勞。這個時候,聲音開始變化,從指責政府不作為變成了對“跳橋秀”的控訴。時勢造英雄,人們似乎在期待某個英雄來對“劫持公共利益”的行徑進行終止。
果然,在“跳橋秀”進行到第11次的時候,一個“英雄”出場了。2009年5月21日,在一追討拖欠款項男子的“跳橋秀”引發(fā)4小時交通堵塞后,一位年約六旬的老頭繞過重重警戒悄然爬到跳橋男子身邊,借口“握握手交個朋友”把他推下。
關(guān)于老頭推人下橋引發(fā)了他是“兇手”還是“英雄”的激烈爭論。一個明顯的差別是,飽受“跳橋秀”折磨的廣州市民更傾向于把老頭的行為界定為維護公共利益的壯舉,而外地網(wǎng)民則更多地仍然持對“跳橋秀”抱以理解和同情的立場。但老頭的出現(xiàn)不僅僅是引起了激烈的爭論,而是根本性地改變了“跳橋秀”的性質(zhì)。在公眾的厭惡中,秩序維護者對“跳橋秀”的非法化獲得了道德正當性的論證。
“跳橋秀”被非法化的后果
在老頭推“跳橋秀”者下橋前,廣州警方并沒有以“擾亂公共秩序”之類的名義對“跳橋秀”者進行拘留。原因很簡單,“跳橋秀”的抗爭作為無奈的替代性選擇,在輿論上獲得普遍的同情,輕易對之采取行動存在著政治上的風險。
而即使在“跳橋秀”兩個月里密集發(fā)生了10次,受“跳橋秀”影響的市民早已怨氣連連時,警方也沒有采取這樣的行動。在民意沒有公開表達時,驀然采取行動仍然有著不可預料的風險,很可能警方會成為社會情緒的渲瀉口,因此謹慎是必要的。
但是,在老頭推“跳橋秀”者下橋的事件中,警方對“跳橋秀”者終于進行了拘留。第一,“跳橋秀”在民眾那兒已經(jīng)不具道德正當性,而且在展開的爭論中已經(jīng)可以確認;第二,老頭已經(jīng)“出頭”代替了警察“執(zhí)法”,警方再不行動,將無法符合市民對他們的身份期待,很可能還會受到指責。而從權(quán)力行使來講,他們當然愿意動手。
正是借助于市民對“跳橋秀”的指責,警方順勢宣稱“跳橋秀”在法律規(guī)則上違法。此前拘留“跳橋秀”者雖然在法律規(guī)則上也合法,但在法律原則和民意上不一定具有合法性,現(xiàn)在,它獲得了道德正當?shù)霓q護。“跳橋秀”在這里遭到了徹底的非法化。
“跳橋秀”被非法化產(chǎn)生的第一個直接結(jié)果是使利用公共空間進行申訴抗爭充滿了風險。2009年11月11日,6名制衣廠工人因與工廠發(fā)生糾紛,相約到廣州海珠橋跳橋,被警方認為是在搞“跳橋秀”而行政拘留。廣州市民和媒體沒有指責警方的只言片語。
它的第二個直接結(jié)果是:弱者可能會選擇暴力的策略來進行抗爭,這種暴力既可能指向自己(真的以死抗爭),也可能指向侵害者(中國社會存在大量弱者針對強者的報復性暴力)。在公共空間進行申訴表達,從而獲得集聚效應如果不僅無效,反而充滿了風險,那么,它只能迫使那些不想作出暴力選擇的人絕望,從而重新調(diào)整自己的行為策略。很少有人能夠預料到那些連玩“跳橋秀”都無法進行的人會做些什么。
第三個直接結(jié)果是:那些本來在心理上相互聲援的群眾,因為彼此存在著相互干擾的可能而陷于相互對峙的處境。只要他們不能理解和支持對方,那么,對“跳橋秀”的非法化同時也是對自己在其它方面進行申訴維權(quán)的非法化。置“跳橋秀”者于如此境地的制度性環(huán)境將更加惡劣,它反過來加劇了另外的人成為求告無門的申訴、維權(quán)者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