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虎
(蘇州科技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蘇州215009)
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
——陳三立“崝廬詩”主題思想研究
孫 虎
(蘇州科技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蘇州215009)
陳三立“崝廬詩”是由歷年省墓述哀詩組成,但它已超越了單純的悼亡的含義,而具有特殊的“感興”。組詩主題由父子之情述及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進而拓展到家父君國、興亡遺恨的體認,透視出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人生大關(guān)懷。在“家國舊情、興亡遺恨”的主題下,崝廬詩的悲感更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彰顯了義寧家族精神傳統(tǒng)中“國身通一”的思想。
陳三立;崝廬詩;家國舊情;興亡遺恨
戊戍政變后,義寧父子(陳寶箴、陳三立)因參與變法被議革職,罷歸江西。三立侍父筑室南昌西山,在其母墓旁建屋數(shù)楹,“取青山字相并屬之義,名崝廬”[1]858,崝廬內(nèi)“往往深夜孤燈,父子相對欷歔”[2]。不久,陳寶箴即“以微疾卒”①“(戊戍)二十六年四月,不孝方移家江寧,府君且留崝廬,誡曰:‘秋必往’,是年六月廿十六日,忽以微疾卒”,見陳三立.先府君行狀[M]//散原精舍詩文集.李開軍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三立葬父崝廬,感痛異常,崝廬“遂永為不肖子煩冤茹憾、呼天泣血之所”[1]859。其后三立寓居南京、上海、杭州等地,仍歲時不忘去西山祭掃,或小住一段時間。此間寫下了大量與“崝廬”特定地點相關(guān)的詩作,故名之為“崝廬詩”。
崝廬詩與傳統(tǒng)的悼亡詩不同,具有特殊的感興寄托。皆由一己之悲情,念及“九州四萬萬之人民皆危蹙莫必其命,益慟”[1]859。臺灣著名學(xué)者龔鵬程先生說:“故崝廬者,于散原詩中,亦猶海藏集中之重九,皆有特殊感興?!盵3]因此,有必要研究“崝廬”詩的主題思想,發(fā)覆其中隱秘的“特殊感興”。并且,詩作以“嚙墨咽淚??嘈痢?梁啟超《廣詩中八賢歌》)為一共同語調(diào),真摯悲壯;在藝術(shù)上情景理治融為一爐,別具一格,自成體系。
“崝廬”是陳三立父母墓冢所在,是其寄托父子之情、述哀托思之所,但“崝廬”組詩中的悲情體驗,又遠遠超出通常悼亡詩的范疇,具有特殊的“感興”。
陳寶箴之死,給三立帶來鍛魂銼骨的沉哀。生離死別,本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但陳三立的這種“沉哀”是超越常情的,具有隱秘的冤楚。陳三立在《先府君行狀》中說:陳寶箴在“卒前數(shù)日,尚為鶴冢詩二章”,“前五日,尚寄諭不肖,懇懇以兵亂未已,深宮起居為極念?!盵1]然不曾想短暫的別離,卻成了一生的憾痛,致使“通天之罪,鍛魂銼骨,莫之能贖”[1]856,在《崝廬述哀詩五首》中,陳三立全面地傾訴哀痛,追述父子之情,詩云:
昏昏取舊途,惘惘穿荒徑。扶服崝廬中,氣結(jié)淚已凝。歲時辟踴地,空棺了不剩。猶疑夢恍惚,父臥辭視聽。兒來撼父床,萬呼不一應(yīng)。起視讀書幃,蛛網(wǎng)燈相映。庭除跡荒蕪,顛倒盤與甑。嗚呼父何之,兒罪等梟獍。終天作孤兒,鬼神下為證。
架屋為層樓,可以望西山。咫尺吾母墓,山勢與迴環(huán)。龍鸞自天翔,象豹列班班,靈氣散光采,機牙森九關(guān)。其上蕭仙峰,形態(tài)高且嫻。雨如戴笠翁,妍晴立妖鬟。云霞繚繞之,光翠迴面顏。父顧而樂此,日夕哦其間。渺然遺萬物,浩蕩遂不還。今來倚闌干,惟有淚點斑。
墻竹十?dāng)?shù)竿,雜桃李杏梅。牡丹紅躑躅,胥父所手載。池蓮夏可花,棠梨爛漫開。父在琉璃窗,頦唾自徘徊。有時群松影,倒翠連古槐。二鶴毰毸舞,鳴雉漫驚猜。其一羽化去,瘞之黃土堆。父為書冢碣,為詩吊蒿萊。天乎兆不祥,微鳥生禍胎。愴悢昨日事,萬恨誰能裁。
哀哉祭掃時,上吾父母冢。兒拜攜酒漿,但有血淚涌。去歲逢寒食,諸孫到邱壟。父尚健視履,扶攜迭抱擁。山花為插頭,野徑逐洶洶。墓門騎石獅,幼者尤捷勇。吾父睨之笑,謂若小雞竦。驚飆吹幾何,宿草同蓊茸。有兒亦贅耳,來去不旋踵。
憶從葬母辰,父為落一齒。包裹置壙左,預(yù)示同穴指。埋石鐫短章,洞豁生死理。孰意飽看山,隔歲長已矣。平生報國心,只以來訾毀。稱量遂一施,堂堂待惇史。維彼夸奪徒,浸淫壞天紀。唐突蛟蛇宮,陸沉不移晷。朝夕履霜占,九幽益痛此。兒今迫禍變,茍活蒙愧恥。顛倒明發(fā)情,躑躅山川美。百哀咽松聲,魂氣迷咫尺。
整首詩分五章,將真摯悲壯之哀情層層推出:首章寫夢境幻覺,表示作者對父親的尋覓?!叭f呼不一應(yīng)”、“嗚呼父何之”,這是詩人內(nèi)心對父親的呼喚,既是夢境,又是詩人精神上的尋父。尋父不遇,才有“兒罪等梟獍”的悲情感受。負疚之情,銼骨之哀,卻又莫能救贖,世之人皆莫吾知也,只有求證于鬼神,以明心跡,這又何其似屈子《涉江》中所表現(xiàn)的哀情感受。第二章宕開筆墨,勉強從悲哀中掙扎而出,描寫了西山之靈秀深隱,然面對此景,詩人無法不回憶“父顧而樂此,日夕哦其間”之樂。風(fēng)景依舊,物是人非,詩人再次為深郁的悲情所捆縛,而無法自拔。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本章也運用反襯手法,以父親昔日之樂,反襯孤兒今日之悲,哀情動人。第三章細數(shù)與父親相關(guān)之舊物,一花一木,無不受父親魂氣籠罩。詩人對“二鶴”命運之細述,近乎歸有光哀祭文寫法,將“微物”與“大悲情”相寄托,攝“微物”之精魂,抒一己之幽情,沉痛入骨,真摯感人。第四章采用對比寫法,由今日掃墓之悲對比“去歲”寒食之樂,以樂景寫悲情,悲情增倍。第五章細述右銘公之志事遭遇,出處大節(jié),而又以“百哀咽松色,魂氣迷咫尺”結(jié)束全篇,點明“述哀詩”主旨。吳宓讀后記曰:“《崝廬述哀詩五首》,真摯悲壯,為集中上上之作?!缴鷪髧?……茍活蒙愧恥’一段將右銘公(諱寶箴)之志事遭遇,出處大節(jié),簡明敘出。類謝靈運《述祖德詩》。按:右銘公薨于庚子年(丁酉冬十二月),散原先生喪母,并葬南昌西效外四十里西山之崝廬。自后每歲一次先生必來崝廬小住,拜掃哭祭,而皆有詩。其詩皆真摯感人,為集中之骨干。類黃公度《拜先大母李夫之墓》詩,而又睠懷君國,憂心世變,寓公于私,尤可得知先生之抱負與此時代之歷史精神也?!盵4]
“哀”是這首詩的主基調(diào),也是整個崝廬詩的主基調(diào)。詩人對招致父親之死的“禍變”,表現(xiàn)出強烈的冤恨。在古典詩歌意象中,表現(xiàn)哀怨情感最為激烈的莫過于“杜鵑啼血”了。近代詩人也常以“杜鵑啼血”表現(xiàn)胸中冤抑之情,以致陳衍有“鵑聲滿耳”之譏評,而真正有如陳三立一般冤抑之情、真摯感受的,用此則尤為恰切了。在崝廬組詩中,詩人常以“杜鵑啼血”之古典,表現(xiàn)自己對父親的思念與內(nèi)心冤抑之今情。古典今事,融為一爐?!坝续B飛上晝夜啼,似憐先公親手植”(《詠階前兩桂樹》);“孤兒猶認啼鵑路,早晚西山萬念存”(《返西山崝廬將過匡山賦別》);“翠華終自返,碧血更誰憐?!?《長至抵崝廬上?!?;“千山壓人去,處處杜鵑聲”(《別墓》);“萬翠壓荒亭,啼魂認屢經(jīng)”(《望城崗》),“微雨獨來摩淚眼,千山染血待啼鵑”(《微雨中抵墓所》)……。唐宋詩人常用“杜鵑啼血,望啼愁魂”的典故表現(xiàn)家國之悲,詩人以此表現(xiàn)對父親的思念與理解,寄托政治批判的深意。唐杜甫詩曰:“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唐代李商隱亦有詩曰:“莫學(xué)啼成血,從教夢寄魂”,含蘊家國之悲感。詩人借助化魂的杜鵑,與父親在精神上相往來。而杜鵑所啼之血在這里卻是“碧血”,暗用“萇弘化碧”之典,表明父親忠直堅貞而蒙受冤屈,濺血而死。詩人年年拜墓,對西山鵑聲尤為敏銳,“歲積萇弘碧,春深杜宇哀”,這種哀痛成為父親去世之后他全部的生命感受,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陳三立此段時期生命的意義,只是為了向世人展示父親的冤屈,鳴心中不平之音。“人生留命殉歌哭,龍虎啖食鑒者誰”(《三月二十六日渡江入西山作》);“自寫悲懷向天壤,從來顧影屬吾曹”(《攜曹范青新詩至山中讀之題其后》)。對于陳三立而言,父親突然故去,是其悲哀無法救贖的根由,往事不堪回首,而又心有不甘,他唯有將這濃烈的哀怨深藏在“奧衍生澀”的詩句之中。
部分學(xué)者曾對陳三立在崝廬詩中所表現(xiàn)的父子之情不能理解,甚至以為是老萊子似的矯情,這是缺乏同情的了解。陳三立崝廬詩中所表現(xiàn)的哀慟之感,并非只停留于一般的父子之情,而是已經(jīng)超越了血緣關(guān)系,在親情之上更有理想與事業(yè)的寄托。故其對父親的懷念,更有一種對個人政治理想憑吊意味,且由一己之情感放大開來,具有悲天憫人之情懷。
陳三立曾有過隨侍父親左右的經(jīng)歷,而湘中治跡,更是父子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一省政事,隱然握諸三立之手,其父固信之堅也。”[5]王闿運曾戲言陳寶箴在湘中倡導(dǎo)的維新歸于“江西人好聽兒子說話”這一慣例。語雖不經(jīng),卻也道出陳三立在其湖南新政中的襄助之功。事實上,自1895年9月12日(陰歷七月二十四日),陳寶箴升任湖南巡撫以來,陳三立則一直隨侍左右。曾參與新政變法的梁啟超在《譚嗣同傳》中曰:“時陳寶箴為湖南巡撫,其子三立撫之,慨然以湖南開化為己任?!盵6]其時,正值甲午戰(zhàn)敗以后,朝野不少人士已達成共識,只有講新學(xué),重洋務(wù),才是救亡之道。而天下事從來就是發(fā)空言易而辦實事難,真正能致力于“營一隅為天下倡,立富強根基”的實事改革,惟義寧陳氏一家而已。故湖南成為新政與理想之搖籃,對維新人士尤其具有吸引力。維新人士認為:“湘省居天下之中,士氣最盛,陳右?guī)涍m在其地,或者天猶未絕中國乎?”[7]義寧陳氏父子也乘此“廣延四方俊杰之士,襄助新政。”而“凡此為政求賢,皆先生所贊襄而羅致之者也”[2]。一時間,名士薈萃,嘉賓云集,一起“相與剖析世界形勢,抨擊腐敗吏治,貢獻新猷,切磋時文。樂則嘯歌,憤則痛哭,聲聞里巷,時人稱之為‘義寧陳氏開名士行’”[8]。時在長沙,長于賓坐的曾廣鈞①曾廣鈞,字重伯,號觙庵,別號舊民,湖南湘鄉(xiāng)人。曾國藩之孫。光緒十一年乙丑進士,官廣西知府,著有《環(huán)天室詩集》等。曾以《天運篇》追憶當(dāng)年“時會趨新,群流競奮”的盛況:
……。一別湘州事勢新,其間歲月頗嶙峋。前輩將才余幾個,義寧孤立古君臣。我時謁告游巡署,日接黃(遵憲)梁(啟超)一輩人。健者譚(嗣同)唐(才常)常抵掌,論斤麻菌煮銀鱗。廖(樹蘅)梁(煥奎)詩伯兼攻礦,一洗騷人萬古貧。沅水黃(忠浩)熊(希齡)來應(yīng)夢,雙珠(朱萼生、鞠生兄弟)鹽鐵佐經(jīng)綸。中丞東閣貪賓客,公子西園賞好春。楚士英英多入彀,十梅禮絕平原賓。[9]
曾氏所載的四方俊杰之士,多為巡撫公子陳三立交游引進,于是陳三立順理成章地介入到新政各項事業(yè)中去。戊戍政變后,清政府諭旨詔示:“……,伊子吏部主事陳三立,招引奸邪,著一并革職?!本颓逋サ牧龆?此論也決非虛語。
因此,陳三立在崝廬詩中,每每追憶新政事跡,具有父子之情與政治理想雙重憑吊的意味。“況當(dāng)圣政初,萬情費量揣。撥亂加綢繆,孤蹈擺譽毀。造次省民艱,若疾痛在體。引繩喻仁術(shù),鱗爪一毛耳”(《崝廬書所見》);“白發(fā)蒼顏今相見,避談舊事益凄然。……,昨逢里正談蒙學(xué),苦問朝廷變法無?!?《崝廬雨坐戲為四絕句》);“煩念九原孤憤在,忍看宿草碧磷新”(《紀哀答劍丞見寄時將還西山展墓》);“我自樓頭悲往事,十年聽盡鳥呼風(fēng)”(《崝廬樓望》)。“舊事,往事”時時浮現(xiàn)于崝廬詩中,詩人已將個人理想事來與父子之情相綰合,故這種情感較一般父子之情尤為深摯、曲折。
其外,詩人對父親的情感,除政治寓托之外,尚有內(nèi)心的疚愧之情,而這對于“忠孝傳家世所尊”的陳三立而言,更令其坐臥不安。陳寶箴于戊戍政變時尚獲全身而退,卻于庚子年死于非命,這是詩人一生之悲痛,而其中之不幸多少是與詩人有牽連的,因此崝廬詩中常常見出陳三立哀毀、疚愧欲死的形象?!皢韬舾负沃?兒罪待梟獍”、“兒今迫禍變,茍活蒙愧恥”(《崝廬述哀詩》);“忘世反靡軀,疚恚訟我頑”(《到塞上還宿崝廬》)。這種負疚感一直縈繞到晚年的陳三立,“自信眼穿償一死,扶輿初燼未成灰”(《初度日寫憤寄朋》),晚年上冢詩仍有“斷腸非痛定”(《崝廬樓居五首》)的悲憤感受。戊戍政變后,詩人對世人“不自隕滅,禍延顯考”的謠諑[10],不屑一辯。然而,“此中委屈,殆非世俗所能喻,而其支離突兀,掉臂游行,迥異常人,猶可敬也?!盵11]詩人的心是孤獨的,他只能在崝廬詩中與亡父交流內(nèi)心無語的深悲。
在陳寶箴死后,詩人的精神幾近崩潰,父子之情化為“孤獨”的生命感受?!肮陋殹笔窃娙松鼱顟B(tài)與精神氣象上的全部反映。“壬子間楊昀谷贈詩曰:‘四海無家對影孤,余生猶幸有江湖?!菫樵娙说拇_切寫照”。[11]97詩人在崝廬詩中,屢屢抒寫作為“孤兒”的悲傷體驗:“終天作孤兒,鬼神下為證”(《崝廬述哀詩五首》);“孤兒猶認啼鵑路,早晚西山萬念存”、“雜花時節(jié)春風(fēng)滿,重到孤兒是路人”(《清明日墓上》),“明滅檐牙掛網(wǎng)絲,眼花頭白一孤兒”(《廬夜漫興》)、“群山遮我更無言,莽莽孤兒一片魂”(《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崗》),年近半百的詩人,尚有如此的“孤兒”感受,且真摯沉痛,字字如迸血淚,其中自有“無可告人之天人悲原”尚待發(fā)覆。俞大綱先生認為:“蓋先生當(dāng)時詩境,未嘗不同于屈子之憂愁憂思。太史公論《離騷》謂勞苦倦極,未嘗不呼父母。先生《崝廬述哀詩》及年時謁墓之作,至性至情,真是胸有萬言艱一字,發(fā)而呼天呼父母之聲矣?!盵12]詩中自有“無可告訴之天人悲原行乎其間”[3]182。有似“群山遮我更無言,莽莽孤兒一片魂”(《雨中去西山二十里望城岡》)的無語深痛?!办`氣望城崗,飛花覆酒所。西山誠暱余,云中與誰語”、“群山遮我更無言,莽莽孤兒一片魂”(《雨中去西山二十里望城崗》),晚清政局的昏暗,導(dǎo)致詩人的無言,這是“世人莫吾知”絕大孤獨,也是家國一體、存亡與共、覆卵之下無完巢的絕大孤忠,更是洞知歷史深意的苦心孤詣。
如果說陳三立的崝廬詩僅停留在哀嘆個人遭際的不幸,抒發(fā)父子之間的親情,排遣心中的郁悶,那么他的詩很難產(chǎn)生震憾人心的感召力,其社會價值與文學(xué)價值也只能是有限的。陳三立詩歌之所以能在近代詩壇占有重要的一席,還在于“生世相憐騷雅近,賦才獨得杜韓遺”(陳寶琛《題伯嚴詩》)的家國一體精神。
就崝廬詩思想主題而言,陳三立上承《詩經(jīng)》、《離騷》、杜甫、韓愈“變風(fēng)變雅”的詩學(xué)傳統(tǒng),能將個人的際遇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吟誦出詩史般的佳作。從而,使詩的生命真正博大起來,“有不可一世之概”[1]1217。其泣訴家難,更充溢著憂國憂民之情。從而使詩歌擺脫“小我”的局限,而走向?qū)r代的、國家的、民族的關(guān)注。其序《梁鼎芬詩集》曰:“吾不敢謂梁子已能平其心一比于純德,要梁子志極于天壤,宜關(guān)于國故,拘肝瀝血,抗言永嘆,不屑茍私其躬,用一己之得失進退為忻慍,此則梁子昭昭之孤心,即以極諸天下后世而猶許者也?!盵1]825-826移之評陳三立詩歌,同樣為中的之論。王賡《今傳是樓詩話》曰:“散原集中,凡涉崝廬諸作,皆真摯沉痛,字字如迸血淚,蒼茫家國之感,悉寓于詩,洵宇宙之詩文也?!盵1]1228吳宓也認為其詩:“睠懷君國,憂心世變,寓公于私,尤可得先生之抱負與此時代之歷史精神也?!盵4]551“蒼茫家國之感”、“睠懷君國”,“憂心世變”,皆揭示了崝廬詩并不局限于父子之情,而寓含家國興亡的關(guān)懷。
家國興亡之感,是陳三立崝廬詩中反復(fù)傾訴的主題。詩人在更為廣闊的背景下,通過由國事的關(guān)切,對百姓的同情,表達對父親理想的追隨,試圖化解心中的悲郁之情?!皣鴳n家難正迷茫,氣絕聲嘶誰救療”(《由崝廬寄陳芰譚》)、“誓墓羲之聊復(fù)爾,買山巢父與誰同。癡兒謬托桑榆地,種樹書成酒梡空”(《崝廬廬夜》)、“歲時僅及江南返,禍亂終防地下知”(《墓上》)、“歸攜亡國恨,就臥看云床”(《雨霽崝廬樓寓興》)。除了這些在掃墓時直抒家國之痛的詩外,詩人更多的是通過反思個人身世,追懷同道契友,曲折含蓄地表露自己戀主、憂國、傷民的內(nèi)心世界。其《壬寅長至抵崝廬謁墓》詩曰:
天乎有此廬,我拂蒼松入。壁色滿斜陽,照照孤兒泣。登樓望高墳,微醉草木氣。一片好山川,冥然接寤寐。幾日酹春風(fēng),兒歸又長至?;拿N逯揲g,余此呼籲地。國家許大事,長跽難具陳。端傷幽獨懷,千山與嶙峋。貧是吾家物,寧敢失墜之。江南可憐月,遂為兒所私。大孫羈東溟,諸孫解詩史。三齡稚曾孫,伊嘎學(xué)兄語。小立風(fēng)滿山,默禱淚如瀉。萬古落心頭,仍臥心頭夜。
這首詩作于1902年,詩人50歲。而對“壁色滿斜陽”的崝廬,傷心的“孤兒”淚如泉涌。濁濁塵世之外,惟有崝廬這片幽獨的天地,留與詩人與其父精神天地相往來。“荒茫五洲間,余此呼籲地”,這是詩人值得慶幸的地方,也是詩人將多日來的悲哀加以宣泄的地方。詩人面對落照下的湖山,多日的積怨噴涌而出。陳三立的姻親摯友范當(dāng)世曾贈詩曰:“不醉幾番真負汝,日歸何事益凄然。惟應(yīng)歲晚風(fēng)濤外,落照湖山有淚漣?!?《釀雪不成送伯嚴江西省墓》)[14]崝廬墓側(cè),詩人首先想到的不是一己之處境,而是家國大事?!皣以S大事,長跽難具陳”,是承陸游“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愛國傳統(tǒng)??墒?詩人很快以“難具陳”將尚未開始的陳述匆匆結(jié)束,實在是這兩年來中國處于最為黑暗的時期。國事日非,民不聊生,詩人實在無怡心快事告慰亡父,只能嘆“禍亂終防地下知”了。這種以無聲代有聲,以虛代實的寫法,更能體現(xiàn)出家國患難之深重?!岸藗莫殤?千山與嶙峋”,這是一種冷靜時的反思,更是痛不欲言的無奈。國事的沉痛,一直籠罩在對家事的陳述表達上,使之對家事的陳述顯得繚草而空洞,以至近乎一種搪塞了。否則,則讓人無法理解詩中為什么對不甚悲慘的家事的陳述,卻讓詩人“默禱淚如瀉”的傷痛。①陳銳曾贈三立詩曰:“崎嶇赤縣中興日,安穩(wěn)青山薄葬魂”(《送伯嚴歸省西山展墓》),見陳銳《抱碧齋詩集》。但這只是老朋友的良好祝愿,而實際卻與此相反,清末中興的局面在庚子后沒有重現(xiàn),詩人也只能無言以“安穩(wěn)”西山魂魄了。
其《長至后七日抵西山謁墓》詩云:
拂袂江漢濱,視疾俄嘆逝。(茲行先赴武昌視黃小魯疾,乃于三日問及此事遽逝),折途犯重湖,染我西山翠。沙淤作陂陀,岸樹倒旗幟。煙嵐引一痕,車音飛破碎。日斜穿松楸,陌隴念宿置。遣兒薦節(jié)物,墓門留燭淚。(大男衡恪長至抵墓所)咫尺呼如應(yīng),巖巒擁魂氣。老愈疲腰腳,莽莽接寒吹。草蟄已絕吟,零雁不成字。所匿片云下,尋常閱年歲。萬情競顛倒,遑云世可避。只待補松株,六合畢此事。徑旁野花叢,樵章盡剪刈。會當(dāng)芽春風(fēng),再逐仙蝶至。
這首詩作于1910年,詩人58歲,詩筆更顯滄桑老練。詩人寫到江濱疾逝的黃嗣東,有“裵褱皆路人,感舊余國故”之意[15]。再寫到淚留墓所的大兒陳衡恪,以及“老愈疲腰腳”的詩人自身,娓娓道來,于“草蟄已絕吟,零雁不成字”的凄涼晚景下,型塑出憂愁悲苦的詩人形象。若僅如此,則詩境稍狹窄,“萬情競顛倒,遑云世可避。只待補松株,六合畢此事?!痹娙艘浴半[逸”代寫實,巧妙地隱含進深廣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容,使詩境頓開。若非國事日非,士不可為,何以詩人有此急急求隱的思想,詩人哪里是真的羨慕崝廬的野花、春風(fēng)、仙蝶,實不得以而強作歡喜。家國深痛,似在不經(jīng)間表露于字里行間。此外,如“國覆復(fù)為人,慘淡親魂魄?!?《清明日上?!?;“隔世訴肺肝,待尋巾柴車”(《崝廬三首》);“神靈縹緲迎披發(fā),江海飄零訴剖肝。”(《月夜墓上》);“人亡國亦粹,對語交涕流”(《張峴堂來宿崝廬晨興相懷眺墓后諸山》);“隔歲如隔世,活國計安出。黍離悲已沈,諸夏亡無日。預(yù)恐吞鯨鯢,匪特持蚌騖。宿昔綢繆意,事往誰復(fù)恤”(《清明日祭墓》);“國度蕩無紀,層累窺神奸”(《浴佛日雨中發(fā)南昌抵崝廬上冢三首》),等等。無一不是家與國密切相關(guān),于家痛中顯憂國之思,在“尋巾柴車”、“剖肺肝”、“悲黍離”之中,躍動的是詩人愛國憂民的心。
陳三立崝廬詩不僅僅是從個人和親友的視角去觀照整個社會的內(nèi)憂外患,而且還以“西山崝廬”這一獨特的空間去折射華夏大地的風(fēng)云際會,往往在父子隱秘的對話之中,釋放出對山外世界的無限感傷。在崝廬詩中,詩人多處寫到登高遠眺,這種由視覺的轉(zhuǎn)換,從眼前寫到久遠,由崝廬進而窺視天下。他在崝廬遠眺,面臨的竟是如此催人生愁的場景?!吧焦廨钣魳淝嗉t,村落都移日影中。我自樓頭悲往事,十年聽盡鳥呼風(fēng)”(《崝廬樓望》);“蒼茫云霧夢魂處,了了山川生死哀。風(fēng)光萬花亂人眼,獨聽鵑聲松柏堆?!?、“朝看萬馬自天下,暮覺雙鳳騫云浮?!?至今風(fēng)雨闌干上,使我憑之淚又流”(《登樓望西山二首》)?!笆辍薄ⅰ霸旗F”、“山川”、“風(fēng)雨”,這種由時空轉(zhuǎn)換,陰晴風(fēng)雨的變化,為崝廬輔上了厚重的時代風(fēng)云景象?!鞍镣χ?蒼郁之氣,猶盤紆于文字之間”[12]150。崝廬一景一物,常能觸發(fā)詩人無限的家愁國恨,使詩人欲靜之心不止。其《樓坐戲述》詩云:
城市共輿儓,山中喧蟲鳥。併百千萬音,沸向樓頭繞。陂田盡蛄黽。游蜂亦來繞。鳥鵲雊雉外,布谷黃鶯好,牛犬聲蠢蠢,豕喚鵝鴨惱。鳴雞在鄰墻,風(fēng)雨尤自擾。豺狼有時啼,悲風(fēng)振林杪。蒼鷹爾何知,逐鳩下嘴爪。我欲洗心坐,冥合萬物表。樵歌又四起,牧童和未了。何況溪澗流,斷續(xù)滿懷抱。一笑謝巢由,勿為外人道。
自然界的一切聲響,都激起詩人內(nèi)心的波瀾,使“使我洗心坐,冥合萬物表”的求靜之心,不能實現(xiàn)。在動與靜,入世與出世之間,詩人無法做到真正的“袖手人”的境界。他的心仍睠懷君國安危,故時代的風(fēng)雨,狼啼鷹嘯之聲,詩人無法漠然視之。其詩強稱“戲述”,卻是詩人內(nèi)心無法平靜,無法超脫時代、政治之外的真實的反映。亂世的紛撓,不僅處處侵襲詩人欲靜不止的心,而且時時折磨詩人疲憊不堪的靈魂??v然在歷來文人得以獲取寧靜的一豆燈火之下,詩人靜夜長思,也不是個人之得失,而是家國的安危存亡。“昏燈攬崝廬,慘淡立四壁”、“萬遠互回翰,只勞中怵惕”(《臘月二日到崝廬作》),數(shù)尺見方的臥塌之地,也成了觀風(fēng)察雨,體驗世態(tài)炎涼的天地。“咫尺存吾廬,塞松迷戶牘。趺坐生塵榻,哀思掃無帚?!?《發(fā)南昌晚抵崝廬》)無論是白晝黑夜,陰晴風(fēng)雨,還是春來秋往,遠眺靜思,陳三立筆下總是回蕩著“百年歌哭”之聲。崝廬特定的地點,使詩人觸景生情,“百憂千哀在家國”、“撫膺家國逼燈前”,皆為詩人家國情懷的真實流露,而這種家國之感,早已超越了單一的政治內(nèi)涵,而更有“興亡遺恨”的文化意味。
陳三立年年崝廬掃墓詩,都打上了時間的印記?,F(xiàn)存的詩集雖始自光緒二十七年(1901),但其前后的重大的歷史事件,都在崝廬詩中能發(fā)現(xiàn)它的投影,使崝廬詩更具有史筆詩心的詩史特點。
在對“史實”的敘述之中,他更關(guān)切其中的“家國興亡史”。“變亂散唐宮,歷歷興亡史”、“興亡一蛭影,影中驗得失”(《爰命題為萬壽山懷古余忝與會歸而補作》),從傳統(tǒng)中總結(jié)時代之得失,對近代以來的時代危機、文化危機更具有深刻的警示意義。
但作為一位時代政治的參與者與反思者,他更關(guān)注當(dāng)下政治的興亡成敗。其中與崝廬、先君相關(guān),令其刻骨銘心的戊戍變法史事,成為他一生的傷感主題。在《崝廬述哀詩五首》中,他借祭父詩文,泣訴戊戍履霜的前因后果,感慨戊戍變法之失敗是由于“維彼夸奪徒,浸淫壞天地。唐突蛟蛇宮,陸沉不移晷”。他對戊戍變法興亡成敗原因的反思是全面的?!扒澳瓿袋h錮。父子幸得還耕釣”(《由崝廬寄陳芰潭》);“云旗弓劍重重恨,猿鶴沙蟲稍稍傳”(《微雨中抵墓所》);“昨逢里老談蒙學(xué),苦問朝廷變法無”(《崝廬雨坐戲為四絕句》),等等。這些詩句或隱或顯地痛陳血淚往事,表明詩人難以抹去戊戍政變在心頭留下的陰影。他認為政變的挫敗,既有夸奪徒的激進“壞天紀”,也有“蛟蛇宮”的從中阻梗,更有新舊“黨錮”之爭,致使新政事業(yè)失敗,變法不得善終。這種悼念往事、痛感現(xiàn)實的心情,一直延續(xù)至晚年仍耿耿在心地曰:“宿昔綢繆意,事往誰復(fù)恤”(《清明日祭墓》)。
崝廬詩相當(dāng)一部分詩作“以詩存史”,抒發(fā)興亡遺恨。光緒二十九年(1903),日俄構(gòu)兵,在中國境內(nèi)鶩蚌相爭,清政府保持所謂“局外中立”,極顯國際政治外交、軍事斗爭上的無能。詩人當(dāng)即在掃墓詩中曰:“驚耗排天入,奇哀進酒澆”(《長至墓下作》)。次年,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詩人上冢述哀,更為矛盾痛苦:“歲時僅及江南返,禍亂終防地下知。”戊申(1905)國變,詩人的“兩宮隔夕棄臣民,地變天荒紀戊申”、“煩念九原孤憤在,君看宿草碧磷新”(《紀哀答劍丞見寄時將還西山展墓》,一個時代興衰已成為歷史,然而,遺恨卻永遠留在歷史參與者心頭,這種遺恨是無法隨時代的滅亡而消除的。
辛亥鼎革,詩人更多憫亂傷時之作,但對歷史興亡之感則更為強烈。王賡《今傳是樓詩話》稱:“辛亥以后,君詩境一變,閔亂傷時,多變雅之作。”對于辛亥年的巨變,詩人雖有詩曰:“春燈不管興亡事,又照新亭過客詩”(《為王梧生題朝鮮全秉熏所寫金陵游詩卷子》),但這首《墓上》詩中,仍有“憂天成淚盡,來護夕陽山”的感傷。辛亥三年后,詩人仍不忘在上墓詩中追述辛亥革命造成社會巨變和民生災(zāi)難?!八]物阻兵戈,三歲霜露隔。松楸亦改世,撫我先朝碣。國覆復(fù)為人,慘淡親魂魄。九幽目不瞑,易器乖肘腋。非想托華胥,誣天熄王跡?!?《清明日上?!?民國五年(1916),年逾花甲的詩人仍未忘情于世事興亡,仍有“觀兵烽塵蔽,玄黃一戰(zhàn)區(qū)”(《渡江入西山晚抵墓所》)戰(zhàn)事的敘述。前后不同時期的崝廬詩,恰好勾勒出晚清民國交替遷延的歷史線索,詩人于興亡感慨之中,也將崝廬寄寓興亡之意展示無疑?!芭d亡遺恨”,在某種程度上是詩人寄命、干世的依據(jù)和表現(xiàn)。詩人在史實敘述之中,有著對歷史的興亡的清醒的自覺。其晚年詩曰:“侵夜山風(fēng)喧,興亡跡俱掃,呼喚換人世,寄命千劫表”(《己巳十月別滬就江舟入招牯嶺新居》)。已77歲高齡的詩人,表示從此與糾纏一生的歷史興亡遺恨作一別離,重新“換人世”,這種決裂之中,反見出詩人興亡感之沉重深邃。其《拔可寄示晚翠軒遺墨民誦默然綴一絕歸之》詩贈楊銳曰:“此才頗系興亡史,魂氣留痕泣送春?!币浦u定散原之興亡遺恨,述史紀哀,甚為恰切。
在“興亡遺恨”這一主題下,詩人對崝廬的民生情況也深為關(guān)注。這使他的崝廬詩的悲感更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也折射出杜甫“窮年憂黎元”的博大的人道主義精神。其有詩句緬懷亡父愛國理想,“生世糜軀殉黔赤,娛老未及持觴看”(《崝廬墻下所植花盡開甚盛感嘆成詠》)。這種愛國憂民的思想,也有義寧家族精神的一脈相承性。在他的詩作中,對生活在最下層的農(nóng)民投入了極大的關(guān)注。“初有舍人婦,暴卒變窀穸。嫁婢又死去,孤雛寄之食。平生歌哭地,于汝見顏色(《臘月二日到崝廬作》)。將自己的歌哭與人民的苦難相聯(lián)系?!翱蓱z婦孺啼號極,匿案戴盤冀自免。天災(zāi)人禍不虛應(yīng),好事聞之也煩懣”(《廬旁被雹災(zāi)聊記之》)。對災(zāi)難中的民生狀況的刻畫,更具憫亂傷時的感情。而這種關(guān)注民生、體察民情的思想與中國古典詩歌的愛國憂民的傳統(tǒng)是有先后相承性的。故這種情思,也決非崝廬一地所能限制,具有普遍意義。
崝廬詩雖為歷年省墓述哀詩組成,但它已超越了單純的悼亡的含義,而是由父子之情述及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進而拓展到家父君國的一體關(guān)懷,透視出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人生大關(guān)懷。溯其所本,乃我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國身通一”之旨①陳寅恪:《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曰:“嘗讀元明舊史,見劉藏春姚逃虛皆以世外閑身面而與人家國事,況先生少為儒家之學(xué),本董生國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覺之任。其不能與當(dāng)時腐惡之政治絕緣,勢不得不然?!斑@段話自是為梁啟超辯,但其中“以世外之閑身與人家國事”和“國身通一之旨”兩句話,殊堪注意,疑心寅恪先生在作此語時,心目中一定有散原老人在。參見陳寅恪,寒柳堂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166.,視家國為一體,家國并提,“羈孤念家國,悲惱互奔湊”(《雞籠山舟上答謝熊六文叔惠豐桔》);“旋出涕淚說家國,倔強世間欲何待”(《與莼常相見這明日,遂偕尋莫愁湖,至則樓館蕩沒,巨浸中僅存椽而已,悵然而作》):“向人但能結(jié)舌喑,百憂千哀痛家國”。這種亂離之悲、家國興亡之感,也深入到義寧陳氏家族血脈之中,成為其子陳寅恪先生詩歌中反復(fù)詠嘆的主題?!凹覈f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寅恪先生的這兩句詩,可為散原此類崝廬詩作總結(jié)之語,也可見出義寧精神的歷史傳承。
[1] 陳三立.散原精舍詩文集[M].李開軍,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 吳宗慈.陳三立傳略[J].國史館館刊,創(chuàng)刊號.
[3] 龔鵬程.論晚清詩[M]//近代思想史散論.東大圖書公司,1991:181.
[4] 吳宓.讀散原精舍詩筆記[M]//袁行霈,國學(xué)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545-551.
[5] 陳灨一.睇向齋臆談·陳三立[M]//睇向齋談往.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145.
[6] 譚嗣同.譚嗣同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544.
[7] 梁啟超.致汪康年函[M]//汪康年.汪康年師友書札: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831.
[8] 陳小叢.庭聞憶述:注文[M]//紀念陳寅恪先生百年誕辰學(xué)術(shù)論文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64.
[9] 曾廣鈞.天運偏[M]//錢仲聯(lián).近代詩鈔:三.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1436.
[10] 王闿運.湘綺樓日記[M].長沙:岳麓書院,1997:2476.
[11] 徐一士.談陳三立[M]//一士類稿.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98.
[12] 俞大綱.寥音閣詩話[M]//俞大綱全集[M].臺北:臺北學(xué)生書局,1987:147.
[13] 范當(dāng)世.范伯子詩文集[M].馬亞中,陳安國,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4] 程頌萬.魯髯養(yǎng)疴崇府山麓九日以庖珍餉予和伯嚴韻與小魯為登高之會不果三篇為答[M]//石巢詩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責(zé)任編輯:王飛霞
On Themes of CHEN San-li′s“Zhenglu Poem s”
SUN Hu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uzhou 215009,China)
CHEN San-li′s“Zhenglu Poems”,cornposed of the graueyard elegies,have surpassed the pure mournig connotations and taken on special attachment.The themes of this collection of poems have extended from true feelings between CHEN San-li′s fater and himself(the son),and confilicts between their ideal and reality to the ident if ication of his fater and hismother land and the eternal regret for their country,thus showed their greatest concern for history and reality,and the sadness ofQinglu poems displays a commoner social significance aswell.
CHEN San-li;Qinglu poems;old sentiment for a family and a nation;eternal regret for rise and fail of a nation
I206.5
A
1004-941(2010)01-0087-07
2009-12-30
孫虎(1974-),男,安徽廬江人,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近代詩學(xué)與思想文化,清代江南家族文化與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