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權恒
選擇的誘惑
——從魏連殳的“叛變”說起
禹權恒
魏連殳是魯迅小說《孤獨者》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擬在分析魏連殳“叛變”的深層因緣,通過追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顯示出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孤獨意識面臨著新危機,進而凸顯出其在當代的獨特價值。
魏連殳;誘惑;孤獨意識;當代價值
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之父,其主要擅長描寫農(nóng)民和知識分子兩大文學題材,以其獨特的表達技巧勾勒出了病態(tài)社會中人們的內(nèi)心靈魂,其中,他對知識分子形象的刻畫可謂入木三分,挖出了其內(nèi)在的深層病根?!豆陋氄摺肥囚斞感≌f集《彷徨》中的第八篇,主要描寫了主人公魏連殳在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走投無路,終于為生計所迫,一步步墜入深深的生命泥淖而不能自拔,最后投降變節(jié)、憂憤而死的故事。學術界一直認為魏連殳是知識分子中間的“喪家犬”,其悲慘的結局是咎由自取,他受到人們的唾棄和陳罵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正如魯迅所描述的那個唯一“穿著長衫而站著喝酒”的孔乙己一樣,倘若人們讀過之后能挖掘其深層意蘊,我們還會譏笑那個說“竊書不能算偷”“茴香豆有幾種寫法”的落魄文人嗎?我想讀者應該給予孔已己的是憐憫之情而不是其它。同樣道理,我們通過文本細讀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耿直、甚至近乎幼稚的知識分子形象,為什么要躬行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借此機會瘋狂地“復仇”呢?最后,即使他真正“勝利”了卻認為“失敗”了?客觀上來講,魏連殳之死應該說是一種“舊社會把人變成鬼”的行為。換言之,他是被舊社會逼死的。我們知道,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使他承受著失業(yè)的痛苦,他幾乎要淪落到挨餓求乞的地步了,連一張寄朋友信的郵票都買不起,而且社會邪惡勢力還無端地排擠他,使他無法容身于當時的社會之中,就連原先和他十分親近的房東太太的孩子也受染于人們的世俗偏見,不再和他來往,并且還不時投以輕蔑眼光視之。他在如此冷冰冰的社會環(huán)境的威壓之下,其精神狀況處于極度悲苦之中,變得越來越陰鷙孤獨、悲憤難已。對于來自社會邪惡勢力和傳統(tǒng)觀念的重重壓迫,他不能找到更加積極有效的反抗之路,始終處于地獄般的痛苦與煎熬中,但他又不甘于就此罷休。出于報復和泄恨的目的,他改變了先前的處世信條和原則,憤然地出任杜師長的顧問。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昔日一向冷落、寂寞的客廳,立時便有了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金錢、地位、逢迎紛沓而至。前后巨大的反差使他似乎快意于嘲弄那些社會的蛆蟲,他一時陷入泄去威壓的快意之中,但也似乎變得越加痛苦和悲哀了。不久以后,接踵而來的是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血,他終于懷著深沉的悲憤和無法解脫的苦痛,凄然離開了人間。我們在進一步追問和深究中發(fā)現(xiàn):魏連殳所謂的“變節(jié)”與“轉向”,不是對丑惡的社會現(xiàn)實的屈膝投降,而是以變態(tài)方式向黑暗權勢階層作暫時妥協(xié);不是真正附身于反動軍閥,以滿足戰(zhàn)敗者的精神空虛和虛榮心,而是以畸形方式捉弄、戲謔惡人穢物,盡管其報復和抗爭最后無濟于事,卻顯示出了一個現(xiàn)實型知識分子靈魂深處的全部內(nèi)涵。
魏連殳生活在“辛亥革命”失敗與“五四”新潮尚未崛起的特殊時代,整個思想界沉淪在苦悶和失望之中,同其相結合的道路是十分渺茫的,黑暗社會把許多正直善良的知識分子幾乎逼上了絕境。魯迅以無限悲憤之情描繪了魏連殳的人生悲劇,他所要譴責的對象應是黑暗的現(xiàn)實社會;另一方面,毫無疑問,魯迅對魏連殳內(nèi)心深處的思想劣根性方面也有一定程度的諷刺和批判,但我想那是第二位的。作者在此寄予更多的則是揭露當時整個社會的黑暗與不公。我們知道,魏連殳是在背叛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人生道路的情境之下進入其人生追求的,在他看來,傳統(tǒng)知識分子所追求的功名利祿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精神愉悅。從某種程度上講,當時的魏連殳已經(jīng)具備了進行新的精神追求的諸多條件,比如他曾經(jīng)跨出國門接受過西方教育,他有獨立的個性追求,他不顧傳統(tǒng)的禮法人情的束縛等等。但是,這一極具現(xiàn)代價值追求的知識分子卻被別人視為“異類”,魏連殳此時陷入了茫茫的精神荒原之中,他就象“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嚎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魏連殳在反抗中絕望,又在絕望中反抗,他終于陷入了無情的歷史宿命中。毋庸置疑,魏連殳所謂的“轉向”有其自身的劣根性因素在起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其變節(jié)行為暗合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迷戀政治的情結。回顧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人生之路,他們總是在一條艱難的尷尬道路上徘徊:是堅守自己的精神園地,抑或逃離出來別有它求?事實上,當他們處于精神煥發(fā)期時,他們各自構建著內(nèi)心的“烏托邦”夢想。但是,在和現(xiàn)實碰撞之后,現(xiàn)實的巨大魔掌往往把其美夢擊得粉碎,這種不幸結果嚴重地刺激著許多知識分子的敏感神經(jīng),無形之中他們在潛意識里就形成了一種命運幻滅感,大寫的人在和病態(tài)社會作斗爭之時,卻處于極為失敗的尷尬境地,人的偉大理性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頓時變?yōu)橐粋€小丑,這到底是為什么?
如果我們撇開其它問題不論,單就從魏連殳的“叛變”行為的劣根性方面來挖掘中國知識分子身上一系列頑疾的話,也許會別有一番滋味。眾所周知,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階層,大約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以后,“士”階層在歷史上一直扮演著“勞心者治人”的角色,他們不自覺地成為了歷代封建帝王的幫忙和幫閑。特別是在隋唐之后,封建帝王用科舉制度的辦法籠絡了一大批知識分子,皇帝利用功名利祿誘惑他們,相應地其知識分子的身份也迅速發(fā)生蛻變,他們樂意為之效犬馬之勞。這樣,中國社會金字塔式的階層構狀就趨于形成?!斑_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立德、立人、立言”“學而優(yōu)則仕”逐漸成為了古代讀書人最高的追求目標。這樣,君臣之間就形成了一套“雙贏”的潛在游戲規(guī)則,此種局面在中國古代社會持續(xù)了將近幾千年。1905年科舉制度被清政府廢止之后,雖然知識分子作為一個階層依然存在,而且部分知識分子憑借自身優(yōu)勢依然進入了權力階層,但是大部分人則無緣于政治。中國大學格局確立之后,多數(shù)知識分子在高等院校、科研機構從事教學科研工作,然而其政治情結在其內(nèi)心深處并未祛除。1917年蔡元培在北大開學儀式上發(fā)表演講,以“三事”相告:一曰:“抱定宗旨,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二曰:“砥礪德行;”三曰:“敬愛師友,”[1]核心是:“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 ,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fā)財之階梯”[2]從蔡元培的言辭中我們可以看出,由于受封建余孽的毒害,讀書作為升官發(fā)財之道的傳統(tǒng)在當時學生心目中依然牢不可破,因此,蔡元培才會大刀闊斧地改造舊北大。后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作為一個新階層才逐漸形成,與傳統(tǒng)的士大夫階級不同,封建科舉制度培養(yǎng)人才是為朝廷服務,而現(xiàn)代社會培養(yǎng)人才的目標是為全社會服務?,F(xiàn)代知識分子首先要有專門知識,其次要有超越崗位情懷。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所塑造的新形象是透視日常生活問題,展望國家和世界未來的形勢,也即要有強烈的現(xiàn)實和終極關懷意識。他們通過自己的職業(yè)尊嚴和知識道德,可以不依靠國家政權力量來實現(xiàn)其價值,但是有人一定會問: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會把它作為最高理想而身體力行嗎?那些所謂的知識分子真的能夠“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嗎?他們心甘情愿地為學術事業(yè)而皓首窮經(jīng)嗎?
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自身價值實現(xiàn)與國家政權力量之間的確存在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并且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統(tǒng)慣例。所以,魯迅才說中國沒有真正的“智識階級”更多的則是“偽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文學理論家馮雪峰說:“中國知識分子實際上是一個門神。”按照此種理解,門神就是貼在大門上的,門開了他就站在廟堂門口,門關了他就面對民眾,成為民眾導師??涤袨?、梁啟超、章太炎、陳獨秀、王國維等一大批所謂學問家,都無一例外地企圖在政治上大顯身手,僅僅是其在政治上碰得頭破血流之后,才無奈地潛心耕耘一段學術事業(yè)。即使如此,中間仍不乏有“身在曹營心在漢”之人,時不時地抬頭關注自己鐘情的政治大業(yè)以尋求東山再起的機會,它們就像幽靈一樣在諸多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處來回游蕩。歷史往往有驚人的相似,此種頑疾也把茅盾、郭沫若、周揚、馮雪峰、丁玲等等現(xiàn)代文學大家,折磨得更是遍體鱗傷,有的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胡適曾不止一次地表白:“一犬不能同時逐兩兔,又積習已深,近年稍任學校行政,每苦毫不感興趣,只有夜深人靜伏案治學之時,始感覺人生最愉快的境界?!盵3]無獨有偶,自稱“性近于學術而不宜政治”的蔡元培也曾后悔莫迭:“我是一個比較的還可以研究學問的人,我的興趣也完全在這一方面。自從任了半官式的國立大學校長以后,不知道要見多少不愿意見的人,說多少不愿意說的話,看多少不愿意看的信,想騰出一兩點鐘看看書,竟做不到了,實在苦痛極了?!盵4]我們從這些發(fā)自肺腑的話語中可以看出,真的知識分子倘不緊緊抓住時間的繩索,不扼住命運的咽喉,不潛心耕耘自己所鐘情的事業(yè)必將無所作為。時間從來不會為誰倒流,等待醒悟之時早已為時晚矣!即使被尊為“民族魂”魯迅先生也先后有“情感上的病態(tài)”“寧愿孤獨,而不喜歡群”“荒涼而枯燥的靈魂”之稱。他一生可謂筆耕不輟,始終在文學園地中勞作。但非常遺憾的是,其夙愿在臨終前也沒有最終實現(xiàn)。因此,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只有具備真正的孤獨意識,保持心靈不受外界污染,自愿承擔起知識分子的社會職責,中國新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才能永葆生機。
20世紀80年代以來,由于市場經(jīng)濟規(guī)則進入了社會諸領域,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由中心走向邊緣,由精英階層滑入平民階層,部分知識分子開始追逐商品化,認同世俗化;褻瀆神圣,肯定平庸,盅惑欲望,拒絕批判;追求物質(zhì),遠離思想,知識分子精神侏儒化和動物化現(xiàn)象相當普遍,甚至出現(xiàn)了整體性人格扭曲的現(xiàn)象,人處于一種完全沒有靈魂和自我的狀態(tài),部分知識分子喪失了精神陣地,他們企圖和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達成共名。此時知識分子感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金錢的巨大壓力,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意識到自身的無足輕重,此前那種先知先覺的導師心態(tài),真理在手的優(yōu)越感,以及因時代而產(chǎn)生的悲壯情懷,在商品流通中變得一錢不值。于是,中國的堂吉訶德們,最可悲的結局很可能不只是離經(jīng)叛道而遭受處罰,而是因其道德、理想、激情而被市場所遺棄”[5]知識分子出現(xiàn)了勝利大逃亡,但也有一部分人堅守理想的追求,堅持啟蒙的立場,抗拒世俗頹風,在孤寂的堅守之中與作為中國文化守夜人的魯迅達到了心靈契合,他們也在絕望地反抗,他們此時和炫世、媚俗、趨利的偽知識分子劃清了界限。我們逐漸地認識到:作為“歷史中間物”的魯迅是“不朽的,只有他自覺地意識和預見到這個重大歷史深度的中國知識分子的道路和性格問題,并指出他們有一個繼續(xù)戰(zhàn)斗和自我啟蒙的雙重任務,它與中國革命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息息相關?!盵6],魯迅是孤獨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革命與文學事業(yè)。魯迅是偉大的,他沒有為了個人的私利而斤斤計較,他沒有絲毫的奴顏與媚骨,他經(jīng)常發(fā)人之所未發(fā),一股強烈的孤獨意識驅使他思考中國的現(xiàn)狀與未來,他擎著中國精神的火把,一直走在時代的前列。魯迅終其一生都在和黑暗社會作艱苦卓絕的斗爭,他企圖改變那“想做奴隸而不得”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魯迅完全履行了一個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職責,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毛澤東稱贊魯迅乃“一株獨立支持的大樹”。
[1]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之演說[N].東方雜志,1917.
[2]蔡元培.我在北大的經(jīng)歷[N].東方雜志,1934.
[3]胡適.致汪精衛(wèi)[C].胡適來往書信選,1939.
[4]高叔平.蔡元培口述傳略[C].蔡元培先生紀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4.
[5]陳平原.鏡域中的文化定位[J].讀書,1994.
[6]李澤厚.略論魯迅思想的發(fā)展[J].魯迅研究月刊,1979.
OntheTemptationtoChooseLifeValue
Yu Quanheng
Wei Lian Shu is an art image appeared in Lu Xun’novel THE LONELY .The paper is to analyze why Wei Lianshu determined to choose the betrayed life. The modern scholar’ lonely consciousness is found in this novel which is challenged by a new circumstance . Also we can find special value of scholar’ loneliness in contemporary times.
Wei LianShu; temptation; sense of loneliness ; contemporary value
ClassNo.:I210.6DocumentMark:A
鄭英玲)
禹權恒,碩士,講師,信陽師范學院華銳學院中文系,河南·信陽。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思想文化。郵政編碼:464000
1672-6758(2010)06-00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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