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醉酒

□茹喜斌

父親不會喝酒，但的確喝過酒，且醉得一塌糊涂。那是1976年7月18日，一個我終生難忘的日子。

那一年，我從縣高中畢業(yè)，很想當民辦教師，在我們那個小小的縣城，這可是一份很體面的工作。當時，我們大隊的學校要從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里選兩個人充實教師力量，我躍躍欲試，只是自己沒一點背景，別人都說我是在做白日夢。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們大隊學校的校長推薦了我，我因此興奮了好幾天，連做夢都在講臺上手舞足蹈。但二十幾天過去了，卻沒有一點消息，這讓我內(nèi)心充滿了失望。

就在這時，父親專程為此事回來了，一到家就馬不停蹄地為我奔走，只是父親秉性剛直，不會請客送禮，自然是勞而無功。情急之中，母親建議還是請請客、送送禮吧，父親聽了，倆眼睛瞪得嚇人：“我這人就憑本事，決不低三下四！”

但是后來，父親還是屈服了。那天，校長來到家里說，有一個人就要到學校報到了，另一個被他頂住了?！跋脖笫俏业膶W生，我了解。我已經(jīng)說了，不是喜斌我堅決不要，可這事兒還真是懸著呢?！备赣H聽了一陣沉默。校長又說：“咱都是當兵的出身，性子直，不愿意低三下四，可這關(guān)鍵時候你可得活絡(luò)些，不想送禮咱就不送，可總得請人家吃頓飯，我也好說話不是？”

校長走后，父親說：“請客吧?！蔽铱吹礁赣H眼里晃著亮亮的水色。

那晚的酒席結(jié)束得很晚。校長頻頻舉杯，把氣氛搞得異常熱烈。于是，我的事也就定了，要我三天后報到。父親高興得又是千恩萬謝，又是極盡殷勤地倒茶、遞煙、敬酒。

之后的三天里，父親一直忐忑不安，到了第三天竟不吃不喝，只是拼命地吸煙。父親從早到晚一次次站在大門口翹首等待通知的到來，但又一次次失望，以至于后來大門口一有動靜，父親就會立馬跑出屋來……

那天，父親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早沒吃飯就到學校去了，中午才興高采烈地跑回來?！跋舶。?0號報到——”父親把一紙通知遞給了我，我一看都快暈了。父親一屁股坐在門坎兒上，顯出疲憊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突然說：“給我買瓶酒。”母親說：“你又不喝酒，買啥酒？”父親說：“我……這會想喝?！?/p>

父親一眨眼就把一瓶酒喝了個精光，喝完就醉了。先是流著淚說對不起兒子，繼而揪著頭發(fā)說：“丟人啊，丟人啊……”我了解父親，反右時挨批挨斗、挨打挨罵，他沒說過一句軟話，可是為了我，他卻要看別人的眼色，去獻人之媚彎腰躬首，這于父親而言是多大的屈辱??！

父親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父親睜開眼后說了一句讓我刻骨銘心的話：“你要活出尊嚴來。人這一生，可以沒錢，可以沒權(quán)，就是不能沒有人格?！备赣H神色凝重、字字千鈞地說：“還要記住，不要喝酒，酒喝多了，人就不是人了?！?/p>

我記住了父親的話，至今滴酒不沾，雖然我因此失去了很多，雖然在某次宴會上某位領(lǐng)導教誨我說：“你不喝酒咋跟領(lǐng)導增進感情？你不喝酒咋能讓領(lǐng)導重用你、提拔你？你，傻瓜一個！”但我依然不喝，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位領(lǐng)導醉酒時抱住女下級發(fā)瘋的樣子，在內(nèi)心品味著父親的話，還有那個難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