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明臣,佟福奇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主持人的話】
南開大學袁明軍副教授對漢語的基本單位到底是什么,進行了系統(tǒng)的理論梳理,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語言單位都被當做過基本單位:字,語素、詞、詞組、小句,句子。袁博士最后選擇詞和小句做基本單位。這篇論文對全面了解語言的本位理論很有幫助。遺憾的是,作者沒有提出“本位(基本單位)”的定義,使我們無法確認到底誰是對的。如果只是為了尋求一個語法的觀察點,當然所有單位都可以做本位。但是,如果把語言的本位確定成“語言中內(nèi)容和形式結(jié)合的最?。ūWC數(shù)量有限)又自由(保證信息有效)的單位”,那么別無選擇,應該是“詞”,從詞出發(fā)回溯歷史結(jié)構中的“語素”,建筑現(xiàn)實結(jié)構中的“詞組”、“小句”和“句子”,至于“字”根本就沒有語言單位的資格,只是書面語形式的基本單位。我們期待讀者進一步討論。
吉林大學金曉艷副教授和柳英綠教授的論文,從語篇理論角度討論了“時間連接成份”的性質(zhì),并且完善成新定義:“表達篇章結(jié)構中兩個或兩個以上順序性事件相對發(fā)生的時間?!苯ㄗh在“相對”后面增加“先后”,也可以這樣簡化成:“表達篇章結(jié)構中多義一個的順序性事件的時間關系。”論文還告訴我們篇章語言學還處在術語一致性不高的紛繁階段。
吉林大學呂明臣教授和佟福奇博士生,從語言使用的語境理論分析了“吃”的動態(tài)語義,使我們對靜態(tài)的語義的認識得到豐富,看到了語義的終極目標。
北京師范大學王慶博士的論文,在肯定王艾錄、司富珍《漢語的語詞理據(jù)》對詞義理據(jù)的探索精神,但是批評了其中過度尋求理據(jù)的危險性,很值得我們深思。建議進一步從詞義價值和詞義理據(jù)的哲學關系,提醒人們正確挖掘和使用理論,理據(jù)只能幫助甚至誤導詞義(詞義價值),不能代替詞義,理據(jù)是死的,詞義是活的。(關彥慶,彭澤潤)
“吃”的語義解釋
呂明臣,佟福奇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使用論”關系到對意義的理解,對意義的理解關系到語言的各個分相研究。本文從“語義分割”和“使用論”兩個角度解釋漢語“吃”的意義,并以對“吃”的意義解釋為例,討論“詞的意義即其使用條件”這一語言哲學思想在語言中的具體體現(xiàn)。
“吃”;語義分割;使用條件;使用論
現(xiàn)代漢語中的“吃”是一個多義項動詞,本文僅圍繞“把食物等放到嘴里經(jīng)過咀嚼咽下去,即進食”這一義項展開討論,對“吃”的語義做出解釋。一個詞的意義涉及他和周邊詞的關系,即詞匯場;涉及構成詞義的語義特征;涉及人如何使用詞。在對“吃”的意義具體分析時,我們將把“吃”放在“進食語義場”中,通過場內(nèi)成員間的對比來確定“吃”的詞匯條件;運用形式語義學的語義模型描寫“吃”的語義條件(語義特征);結(jié)合話語意義的建構理論解釋“吃”的語言使用條件。最后討論“使用論”對“吃”的理論解釋力。
現(xiàn)代漢語中的“吃”、“喝”、“吸”同屬“進食語義場”,這一義場的成員因研究的需要不同可以做出不同的劃定,如牛世建(2007)把“吃”“食”“茹”“啖”“喝”“啜”“飲”“吸”“吮”“嘬”看作一組同義詞,分析它們之間的差別,[1]本文的討論僅限于“吃、喝、吸、飲、吮”這個范圍,把考察重點放在與“吃”處在同一語義場內(nèi)的幾個單音動詞身上,因此不涉及 “下館子”、“品嘗”、“吃點”、“大吃大喝”這一類復雜形式。
“吃”的詞匯意義,即交際價值,是它在所屬語義場內(nèi)的系統(tǒng)值?!俺浴痹谄渌幍恼Z義場內(nèi)也是憑借其他成員而確定自己的詞匯意義的,漢語普通話的“吃”是與“喝”、“吸”、“飲”、“吮”相對立的,依據(jù)陸儉明、沈陽(2003)“吃”與“喝”在語義特征上有如下對立:吃[+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喝 [-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吃”與“吸”也存在著語義特征的對立:吃[+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吸[-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此外,“吸”有時還要求[+對象為氣體],即[-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那么“吃”與“吸”的對立可歸并為:吃[+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吸[-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至于“飲”、“吮”都包含 [-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義素,“飲”還要求[+用容器],所以,“吃”與“飲”、“吮”的對立為:吃[+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至此,我們基本可以確定漢語普通話中“吃”的詞匯條件:吃[+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這一條件的確定是依賴于語義場內(nèi)其他成員的,“吃”在與其他成員的關系中確立了自己的詞匯層面的意義。
馬清華(2000)指出,“語義分類(或叫‘語義分割’)是語言對連續(xù)而無界限的經(jīng)驗領域進行分割和范疇化,如全體分成部分,音味色等感覺經(jīng)驗分劃成可歸的類”。[2]劉玉屏(2002):“語義分割是近年來學術界提出來的一個關于語義研究的新概念,指語言對連續(xù)而無界限的經(jīng)驗領域所進行的分割和范疇化”[3]佟福奇(2005)也指出語義分割策略的不同主要體現(xiàn)為詞化的過程和結(jié)果不同,詞化的過程是一個歷時過程,涉及到語言的發(fā)展;詞化的結(jié)果是語義凝結(jié)在詞中,語義被詞化的成員分割了。[4]語義分割可以解釋“吃”的意義是如何被確定的,這是一個詞化和分工的過程:“吃”處在進食語義場內(nèi),它分得了“把食物等放到嘴里經(jīng)過咀嚼咽下去,即進食”這部分語義,獲得了一個系統(tǒng)值,這個值就是“吃”的意義。[5]同時,語義分割也能解釋跨語言的對應語義范疇的意義差別,那是分割策略的不同所致。漢語中的“吃”具有[+動作,+對象為固體,-對象為液體,±用容器,+使事物消失,……]的語義特征,[6]故有“吃飯”、“吃饅頭”這些合法的結(jié)構體,卻沒有“吃湯”的說法。 而俄語當中的“есть суп”直譯成漢語就是“吃湯”,兩種語言在“吃”用法上的對立鮮明地證實了漢俄語語義分割策略差異所帶來的詞化差異及句法影響。
語義分割揭示了詞的語義條件,語義條件是邏輯語義層面的規(guī)定性,形式語義學用集合論來描述動詞的語義,我們可以借此方法來描寫“吃”的語義:
設有模型M
D={NP1、NP2、……;NPˊ1、NPˊ2、……}。
令NP為施事,NPˊ為受事,則:
〖chiˊ(吃)〗M={
又有:
常量=renˊ,xiaowangˊ,mianbaoˊ,pingguoˊ.①
賦值函項F1
F1(renˊ)=人;F1(xiaowangˊ)=小王;
F1(mianbaoˊ)=面包;F1(pingguo)=蘋果.
F1(Chiˊ)={<人、面包>,<人、蘋果>,<小王、面包>,<小王、蘋果>}。
運用上面的模型我們可以解釋“吃”的語義,但是要保證F1(Chiˊ)成立還需要很多條件,如對NP的限制必須有[+HUMAN]義素,NPˊ有[±HUMAN]義素,同時NP和NPˊ要能組成二元有序組
這樣,借助上述模型我們可以刻畫“吃”的語義條件,即以NP和NPˊ的集合為論域的函項,所有使 F1(Chiˊ)為真的二元有序組
“吃”除了具備詞匯條件和語義條件外,還需要語言運用條件才能進入具體交際而實現(xiàn)它的意義。語言運用條件是與詞匯條件和語義條件相對應并不可或缺的,主要是指與交際主體、語境等有關的條件。這些條件是具體交際中最終激活意義的那些條件,包括交際主體的認知加工和策略選擇,包括語境的動態(tài)更新等。呂明臣(2005)采取整體主義的視角詳盡地解釋了話語意義的建構過程,認為話語意義是以交際意圖為核心的認知建構過程,其間涉及相關要素、選擇原則和實現(xiàn)途徑三個方面,其中選擇原則是主體選擇的認知策略,這些策略會受到交際意圖類型、交際主體自身的認知狀況、背景知識、交際情境、話語形式及主體的認知能力和經(jīng)驗等要素的制約,主體的認知策略又決定了話語意義認知加工過程中相關要素的取舍和平衡。言語交際主體根據(jù)選擇原則對相關要素的選擇和平衡最終是通過一定的途徑實現(xiàn)的,這些途徑規(guī)定了話語形式標識和交際意圖的連接關系。[7]以此為依據(jù)我們可以把“吃”的意義的實現(xiàn)過程解釋為主體的認知加工過程,在具體建構話語意義時,主體會把自身所具有的各種知識激活、連接和重組。[8]這些知識就包含前面提到的詞匯條件、語義條件以及語境知識等。
我們所說的語言運用條件主要是指以詞匯和語義條件為基礎的,在交際過程中主體進行認知建構時不可缺少的其他條件,如交際意圖類型、主體的認知狀況、背景知識、交際情境、話語形式及主體的認知能力和經(jīng)驗等。那么“吃”的語言運用條件就至少可以從以下方面來描寫:
交際意圖是話語意義的核心,“吃”的意義也是依據(jù)特定的意圖才實現(xiàn)的,請看下面的例子:
甲:今天晚上吃什么?
乙:吃你!
在零語境的條件下,這句話是難于理解的,因為“吃”的詞匯和語義條件都無法保證“吃你”的可接受性,但在伴隨特定交際意圖的情況下上述對話是可以理解的,乙的意圖顯然提示了甲說話的不合時宜或者對吃飯的建議充滿了厭倦或否定,乙通過“吃你”激活了甲的經(jīng)驗:吃你——→人是不能當作食物被吃的——→對吃的行為的否定或厭倦,所以甲會依據(jù)“吃你”這一話語形式找到乙的發(fā)話意圖,對這一意圖的識解使甲最終理解了乙的話語意義。這是一個凸顯語言運用條件的例子,不言而喻,在以詞匯和語義條件為基礎的情況下,“吃”的意義的建構將更加自然和輕松,如:
甲:晚上吃什么?
乙:吃面條吧。
這一話題乙的回答是直截了當?shù)?,答句直接指向甲的疑點,依據(jù)詞匯和語義條件甲可以輕松識解乙的意圖,這也是甲把相關知識激活、連接和重組的過程:想吃面條——→晚上煮面條/可以煮面條/去煮面條吧……
語境是交際主體的背景知識及主體對交際時空環(huán)境的認知狀況,背景知識“專指儲存在主體記憶中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科學、文化等知識”,這些知識影響著話語意義的建構。主體對交際時空狀況的認知也是話語意義的一部分,也參與了話語意義的建構過程。“吃”的意義當然也與語境密切關聯(lián),離開具體語境很多時候其意義將無法實現(xiàn),例如:
甲:今晚吃什么?
乙:吃鮮花吧。
顯然,如果不知道“鮮花”是一家朝族飯店的名字,甲乙的會話是很難理解的,因此“吃”的意義很多時候必須依賴于語境。
話語形式是言語交際憑借的手段,是交際意圖(從而也是話語意義)的外在標識。[10]離開了話語形式言語交際就失去了物質(zhì)外殼,話語意義也就無從建構了。比如堵住某人的嘴,無論你如何問他“想吃什么”,他由于沒有話語形式而不能回答,因為他根本無法發(fā)話。
主體的狀況包括交際主體的認知能力和經(jīng)驗,從認知心理學和認知語言學的觀點看,言語交際行為是個認知過程,在言語交際行為過程中主體的認知能力和經(jīng)驗極為重要。主體的認知能力包括知覺能力和推理能力,知覺能力包括對交際主體狀況及主體間關系的知覺和對交際背景、情境、話語形式的知覺等。[11]主體認知能力和經(jīng)驗的缺乏將導致主體無法傳遞和理解話語意義,那么話語意義也就無從建構了?!俺浴钡囊饬x的實現(xiàn)當然必須依賴于交際主體的狀況,否則“吃”的使用將是空談。例如下面的會話:
(夫妻在一起進餐)
妻子:你在干嘛?
丈夫:吃飯啊!
妻子:就知道吃!
丈夫:不吃飯干嘛?
妻子:吃吧!
(丈夫低頭繼續(xù)吃飯)
這段話中的妻子顯然是有情緒的,她很可能是希望丈夫和她說點什么或者講個笑話,但是丈夫顯然沒有領會妻子的意圖,也就無法真正理解“你在干嘛?”和“吃吧!”的真正含義。從交際主體的狀況角度看,丈夫顯然沒能對當前的情境做出足夠的感知,可見即便是夫妻,有時也會出現(xiàn)對話語意義不能完全識別的情況。因此,即使是“不解風情”也會影響主體的認知狀況,進而影響意義的建構。
前面分析了“吃”的詞匯層面的語義系統(tǒng)值、語義層面的符合特征函項的集合、語言運用層面的認知建構條件,這三個方面的綜合構成了“吃”的意義。維特根斯坦提出了著名的“使用論”,認為“一個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使用”。[12]桂詩春(1988)分析說:“維特根斯坦所強調(diào)的不僅是某一表達方式在語言中的作用,而且是語言在人類生活中的作用。語言緊密地與我們的行為、我們與別人的交往融為一體?!ッ鑼懻Z言的使用條件卻是件十分困難的事”。[13]我們認為,詞的意義是在詞匯、語義、語言運用等多種條件的共同促動下實現(xiàn)的,把這些條件描寫清楚是有可能的,因為現(xiàn)代語義學、語用學已經(jīng)提出了很多方案,這些方案正在日益完善,這將有利于證明我們的設想。如果說話語意義是圍繞交際意圖展開的,是在交際的具體過程中產(chǎn)生的,那么詞的意義就是其使用的條件,這些條件蘊含了詞匯層面、語義層面和語言運用層面的諸多條件,在它們的共同作用下詞才最終進入交際實現(xiàn)其意義。維特根斯坦的“使用論”對詞的意義是有相當?shù)慕忉屃Φ?,我們對“吃”的語義分析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因為“使用論”關系到對意義的理解,對意義的理解關系到語言的各個分相研究,因而對“使用論”的深入探討有著較為深遠的學術意義。
注釋:
①事實上,能做NP的常量是相當多的,這里只是簡單例示。
②這些限制條件需要復雜的技術支持,涉及詞匯背景、詞性標注等,本文暫不討論,擬另文詳述。
[1]牛世建.表動作行為“吃”的同義詞的詞義分析[J].現(xiàn)代語文,2007(1).
[2]馬清華.文化語義學[M].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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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佟福奇.指示的交際功能分析 [J].長春理工大學學報,2010(1).
[5]張志毅,張慶云.詞匯語義學[M].商務印書館,2001.
[6]陸儉明,沈 陽.漢語和漢語研究十五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7][8][10][11]呂明臣.話語意義的建構[M].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9]呂明臣.漢語答句的意義[J].語法求索,上海: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
[12][13]桂詩春.應用語言學[M].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
Semantic Interpretation of “Eat”
LV Ming-chen,TONG Fu-qi
(College of Literature,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 130012,China)
The theory of use is related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meaning,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meaning is related to the study of various parvafacies of the language.This article interprets the meaning of"eat"from two angles of"semantic segmentation"and"the theory of use",and by the semantic interpretation of"eat",discusses concrete expression of the linguistic philosophic thinking"the meaning of the word is its use condition"in language.
"eat";semantic segmentation;the condition of use;the theory of use
H136.1
A
1008—7974(2010)07—0010—04
2010—04—16
呂明臣(1958-),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文學院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教授;佟福奇,吉林大學文學院08級博士生。
章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