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的夸飾觀探議

劉 克

（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4）

劉勰對于夸張的論述主要集中在《文心雕龍·夸飾》篇當(dāng)中。所謂“夸飾”就是夸張性的修飾。關(guān)于“夸飾”的意思，范文瀾先生注釋：《說文》：“夸，奢也，從大，于聲?！?部：“芋，大葉實根駭人，故謂之芋也?！苯駨拇?、于會意，有太過驚人之義。詹 先生補注：“飾”，與“拭”通，《說文》：“刷也?！彼⒅螡嵡逯病７蝉嗍略鋈A，皆謂之飾，使覽之者加意焉，此夸飾之的也。合起來看，所謂“夸飾”，也就是故意夸大其辭，鋪張過實，使要表現(xiàn)的對象更加鮮明突出，給人以更強烈更深刻的印象。用現(xiàn)代修辭學(xué)的觀點看，“夸飾”就是夸張。這種修辭手法，在我國的《詩經(jīng)》、《尚書》里就大量運用了，漢賦時期達到熾烈的程度。但如何正確認(rèn)識它，卻有著不同的看法。對于夸飾的認(rèn)識，實質(zhì)上體現(xiàn)了對修辭和修辭學(xué)的認(rèn)識。劉勰的夸飾論代表了一種較為符合夸張修辭規(guī)律、較為科學(xué)地觀察修辭現(xiàn)象的認(rèn)識，對夸飾這種修辭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發(fā)展、作用和運用，都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見解獨到，在修辭史上具有開拓性的劃時代意義。

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夸飾被廣泛地運用于各類文體之中，很早就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莊子、王充和左思等人都曾有過關(guān)于夸飾的論述?！肚f子·人間世》中說：“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盵1]這段話說的是代人傳言之事。莊子認(rèn)為，兩國相交，使臣傳言是天下最難的事情了。兩國國君喜悅的言辭必定過度地添加許多好話，兩國國君憤怒的言辭必定過度地添加許多壞話。然而凡是過度添加的話都是失真的，失真則雙方都不相信。這樣，傳話的使臣就要遭殃了。在莊子看來，夸飾是發(fā)言者強烈感情表達的必然結(jié)果，但從聽話者的角度來看，夸飾的言辭都是失真的、不可信的。因此，他奉勸傳言者為了保全自身，不要傳夸飾之言。莊子實際上是先從作者感情表達的角度分析了夸飾產(chǎn)生的原因，然后從夸飾所產(chǎn)生的效果的角度對夸飾進行了否定。不過，他所論述的夸飾，是實用話語中的夸飾。

王充根據(jù)夸飾“言事增其實”的特點，把它叫做“增”。他在《論衡》中寫下了著名的“三增”，即《語增》、《儒增》和《藝增》這一組文章。他在《藝增》中說：“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何則?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wù)卟豢炱湟?；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于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使夫純樸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墨子哭于練絲，揚子哭于歧道，蓋傷失本，悲離其實也。”在王充看來，雖然作者“著文垂辭”大加夸飾緣于“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2]原本也是無奈之舉，但是導(dǎo)致了“失本離實”的結(jié)果，終歸是應(yīng)該批判的，應(yīng)該徹底摒棄這種做法。這樣，王充就從讀者接受心理的角度對夸飾產(chǎn)生的原因進行了分析，同時又認(rèn)為夸飾的結(jié)果是“失本離實”，從而對它進行了否定與批判。雖然他對“經(jīng)藝之增”并不否定，認(rèn)為“方言經(jīng)藝之增與傳語異”，并從其作者主觀目的的角度分析夸飾是為了使事物的本質(zhì)方面更加突出更加鮮明，而不是歪曲事實，但這其實只是因為他迷信“經(jīng)典萬古不變”，為了維護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而刻意為“經(jīng)藝之增”所找的一些存在的理由而已。這種對“經(jīng)藝之增”的肯定與對“傳語之增”的否定，不僅反映了王充的喜真實、疾虛妄的唯物主義思想與迷信經(jīng)典的形而上學(xué)的思想方法之間的矛盾，還清楚地顯示出，王充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特征并沒有清醒的認(rèn)識，對于文學(xué)夸飾與實用話語夸飾沒有進行區(qū)分，也就是把藝術(shù)的真實混同于生活的真實了。

左思也對夸飾進行了批判。在《三都賦序》中他說：“賦者，古詩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觀土風(fēng)。見“綠竹猗猗”，則知衛(wèi)地淇澳之產(chǎn)；見“在其版屋”，則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嘆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匪啻于茲?？贾?，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且夫玉卮無當(dāng)，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jīng)。左思認(rèn)為，如果文學(xué)作品中夸飾的描寫“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則純屬“無當(dāng)之玉卮”、“無驗之侈言”。[3]這無疑是比王充更徹底地把文學(xué)作品中的藝術(shù)真實與生活真實等同起來進行要求，完全無視文學(xué)作品的特殊性了。不過，左思對文學(xué)作品中的夸飾所作的批判雖然沒有道理，但他對夸飾的特點所作的歸納卻是很準(zhǔn)確的，那就是“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4]

劉勰的夸飾觀是在前人論述的基礎(chǔ)上提出來的，但劉勰對夸飾的看法與莊子、王充和左思相比就有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在《夸飾》篇中，他開篇即充分肯定了夸飾的必要性，從哲學(xué)本體論的高度指出夸飾是文學(xué)作品中永恒存在、必不可少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之一：“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神道難摩，精言不能追其極；形器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長，理自難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聲貌，文辭所被，夸飾恒存?！彼擅畹亟梃b了莊子、王充和左思在這個問題上分析的角度以及分析中正確的觀點，但卻絲毫不為他們批判的或者矛盾的態(tài)度所羈絆，如：他像王充分析“經(jīng)藝之增”那樣從作者的動機與目的出發(fā)分析夸飾產(chǎn)生的原因：“雖詩書雅言，風(fēng)俗訓(xùn)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意深褒贊，故義成矯飾”，[5]進而指出讀者對待夸飾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孟子所倡導(dǎo)的“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6]他受莊子和王充從接受者的角度考察問題的啟發(fā)，研究并正確地指出了夸飾對讀者所產(chǎn)生的巨大效果。他認(rèn)同左思對夸飾之特點的分析，認(rèn)為夸飾之言辭確實是“驗理則理無可驗，窮飾則飾猶未窮矣”，而且前人作品中有的夸飾之處存在著“虛用濫形”、“欲夸其威而飾其事，義暌刺也”[7]的毛病，但卻不因此而像左思那樣對夸飾進行封殺，而是有針對性地提出了“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的原則，并且相信只要夸飾運用得當(dāng)，是可以做到“曠而不溢，奢而不玷”。[8]自從劉勰對夸飾問題進行論述之后，夸飾作為文學(xué)作品中一種必要的藝術(shù)手法得到了歷代作家與讀者的普遍接受與認(rèn)同。

劉勰在《文心雕龍·夸飾》中說：“形器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边@一命題充分肯定了夸飾在表達意義和描寫事物上的突出作用。在修辭史上對于夸張的認(rèn)識，焦點就在于夸張這種修辭手法是“喻真”還是“失真”。這是修辭學(xué)上的一個理論問題，也是運用夸張這種修辭手法所要考慮的原則。

對于夸張這種修辭手法存在的分歧，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對待以下這些修辭現(xiàn)象上。如《詩·大雅·假樂》：“千祿百福，子孫千億?！薄对姟ご笱拧ぴ茲h》：“維周黎民，靡有孑遺?！薄渡袝の涑伞罚骸扒巴降垢?，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睂σ陨系目鋸埿揶o的語言，孟子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在《萬章上》中說：“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又在《盡心下》中稱：“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但者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盵9]孟子是以語言必須同客觀現(xiàn)實相符合的觀點來理解《詩》、《書》里的語言的，他認(rèn)為《詩》、《書》里的那些語言與客觀實際不符，因此他提出要突破語言的表面意義來推究作者的寫作本意，也就是說，要求讀、講《詩》、《書》者，不要相信《詩》、《書》里的那些說法，不要拘于文字語言的束縛，要突破語辭，另找一條途徑來理解，那就是“以意逆志”。孟子以客觀事實為依據(jù)來衡量檢驗《詩》、《書》里的那些夸張的說法而得出“盡信《書》不如無《書》”的結(jié)論，顯然他沒有認(rèn)識到《詩》、《書》里的那些語言是一種夸張的修辭手法。

王充對《詩》、《書》的認(rèn)識：《論衡·藝增》：“言子孫眾多可也，言千億增之也。夫子孫眾多，不能千億。詩人頌美，增益其實?！薄把匝¤疲嗵^焉。死者血流，安得浮杵?案武王伐紂于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躁，兵頓血流，輒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赍盛糧，無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詩》曰：‘維周黎民，靡有孑遺’，是謂周宣王之時，遭大旱之災(zāi)也。而言靡有孑遺，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盵10]王充也把《詩》、《書》中的那些夸張語言同事實相比較，認(rèn)為《詩》、《書》的那些說法不符合事實真相，把這種他認(rèn)為同事實不符的語言稱之為“增之”、“增益”之說。認(rèn)為這種“增之”的語言是夸大的不實之辭。他認(rèn)為這種“增之”之辭要從作者的寫作動機上找原因，那是“詩人欲美，增益其實”，“增益其文，欲言早甚也”。王充也離開了夸張語言，從作者動機上去解釋，同孟子的“以意逆志”相似?？梢?，王充也沒有認(rèn)識到《詩》、《書》里的那些說法是一種夸張的修辭手法。

孟、王兩家的觀點認(rèn)為夸張是一種“失真”、“失實”。而劉勰對夸張的認(rèn)識同他們相比具有質(zhì)的差別。他不僅明確提出了用“夸飾”來指稱它，而且論述了夸張這種修辭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作用和效果。劉勰認(rèn)識到夸張是一種普遍的語言現(xiàn)象和語言規(guī)律?！肮首蕴斓匾越?，豫入聲貌，文辭所披，夸飾恒存。雖《詩》、《書》雅言，風(fēng)格訓(xùn)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眲③恼撌隹鋸埖耐怀鲎饔谜f：“至于氣貌山海，體勢宮殿，嵯峨揭來，熠熠火昆煌之狀，光采煒煒而欲燃，聲貌岌岌其將動矣，莫不因夸以成狀，沿飾而得奇也?！彼撌隹鋸埖乃囆g(shù)效果說：“信可以發(fā)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贬槍σ陨纤e的《詩》、《書》的夸張語言，劉勰在具體的論述中闡述了他對夸張這種修辭特點的兩個認(rèn)識。他說：“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11]劉勰提出“辭雖已甚，其義無害”，認(rèn)為語言的夸張修飾，對理解意義“無害”，即并不影響內(nèi)容和意義的正確表達。他是從修辭這個角度來理解認(rèn)識《詩》、《書》里的那些夸張的說法的。孟子認(rèn)為那些語言影響文義的理解，因此提出不要“以辭害義”，而要“以意逆志”，即跳過辭句的束縛去推求作者的本意。王充是把《詩》、《書》里的夸張語言當(dāng)做“增之”來看待，即認(rèn)為是超出平實語言之上的擴大部分，這些“增之”部分是同事實不符的，也必須從作者的寫作動機上去理解，去尋求答案。而劉勰不回避語言問題，他從語言修辭本身上來理解《詩》、《書》里的那些說法，認(rèn)為那些說法是“辭已甚”的語言修辭問題，是一種形象的比喻的夸張說法，并不妨礙意義的表達和理解?？梢哉f“辭已甚”是他對夸張這種修辭手法的語言特點的一個總結(jié)和概括。楊樹達《漢文文言修辭學(xué)》第十章評論孟子和劉勰對《詩》、《書》的那些夸張的修辭手法所持的不同認(rèn)識：“劉氏以為夸飾者得之，孟子似誤以為實事矣?！眲③乃f的“辭已甚”，后人即謂之“形容也”。清代孫德謙《六朝麗指》說：“吾謂夸飾者即形容也?！薄啊渡袝の涑伞罚骸栌袛秤谖?guī)煟巴降垢?，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耸烦间亸埿稳葜o?！睹献印分^‘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夫《書》為孔子刪定，孟子豈欲人之不盡信哉！特以《書》言血流漂杵，當(dāng)知此為形容語，不可遽信其真，不察其形容之失實，而拘泥文辭，因穿鑿附會以解之，其真不善讀書矣。故通乎形容之說，可以讀一切書，而六朝之文，亦非”。[12]

“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是劉勰論述夸張的界限問題。劉勰說“：相如憑風(fēng)，詭濫愈甚”“，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又子云《羽獵》，張衡《羽獵》，虛用濫形”，“剪揚馬之甚泰”等，這些話都是指斥司馬相如、揚雄、張衡等人的賦是極盡夸張鋪陳、富麗堂皇之能事，是“侈靡過實”。這體現(xiàn)了劉勰主張簡潔精練，反對侈言。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評論劉勰夸飾論主張簡練時說：“古文有飾，擬議形容，所以求簡，非以求繁，降及后世，夸張之文，連篇積卷，非以求簡，只以增繁，仲任所譏，彥和所誚，固宜在此而不在彼也?！眲⒂罎丁次男牡颀垺敌ａ尅芬灿型瑯拥恼J(rèn)識。他說“：夸飾逾量，則真采匿而浮偽成。舍人論文，抑浮偽而崇真采，故斥相如為‘詭濫’，病子云，平子為‘虛用濫形’?！啊惫饰囊獯揶o而益明，而修辭以能使意明為限度，過此限度，亦足損意，舍人舉例，已足證明?！边@都說明劉勰是注重夸飾有“節(jié)”的，而反對夸飾的繁復(fù)。劉勰關(guān)于夸張界限的第二個要求，是循情理之原則，即夸張不能違背人們的感情情理、審美情理。在劉勰那里，這個“情理”包含著儒家傳統(tǒng)的審美觀點、倫理觀點。違背了這種情理，就是劉勰所說的“忘其事義睽刺”。劉勰申述這個觀點時舉例說：“子云《羽獵》，鞭宓妃以屈原，張衡《羽獵》，困玄冥于朔野。孌彼洛神，既非罔兩，惟此水師，亦非魑魅，而虛用濫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飾其事，義睽刺也。”劉勰認(rèn)為“宓妃”和“玄冥”，既非魑魅，又非魍魎，為何鞭之?為何困之?認(rèn)為“鞭”和“困”都是“夸過其理”而造成“事義睽刺”。劉勰說：“征文周孔，則文有師矣?！比壱陀?xùn)，其書言‘經(jīng)’。‘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倫。”“故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盵13]劉勰論文是崇尚遵循周、孔之道、儒家思想和傳統(tǒng)人倫秩序的。屈原是賢人忠臣，“玄冥”是水神，是人們所崇敬仰慕的，有何“鞭”之“困”之之理?“鞭”和“困”是不符合“善”的。當(dāng)然也就不符合真和美。修辭和修辭論要符合真、善、美的美學(xué)觀點，這是劉勰夸飾論的原則。

[1] 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上] [M] .北京：中華書局，1983.

[2] [10] 王充.論衡·藝增[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3] [4] [9] [12]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 [7] [13]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下] [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

[6] [8] [11] 詹 .文心雕龍義證[下]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