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卡勒文學語言符號論研究*

劉 瑩

(哈爾濱師范大學，哈爾濱150080)

文學語言符號問題一直是美國著名學者喬納森·卡勒詩學研究的起點與基點。盡管其學術志趣和成就更多體現(xiàn)在文學理論及文學批評方面，但卡勒在自己的研究中一貫重視作為文學媒介的語言問題，對符號學有著精深的研究，他早年還曾在英國獲得現(xiàn)代語言學的博士學位。他在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和喬姆斯基語言學觀點中找到了詩學創(chuàng)新的有效資源?？ɡ諒恼Z言學視角出發(fā)，借助語言學研究的方法和范式，探索文學研究的模式與方法，加深了對文學現(xiàn)象及理論的認識，推動了文學研究的發(fā)展。從卡勒的學術實踐看，他的文學符號研究在促進美國文學理論發(fā)展的過程中成就卓越。

1 文學符號的自指性與傳統(tǒng)程式

卡勒明確指出文學語言具有某種特性，即文學符號的自指性(self-reflexity)。自指性是文學符號最突出的特點。文學語言的詩性本質就表現(xiàn)在它的符號指向自身，而不指向別的外物?！拔膶W就是由于符號的自指性而使能指優(yōu)勢加強到一定程度的文本。文學性，就是由于符號自指性而獲得的能指優(yōu)勢?！?趙毅衡1990:108)認識到文學符號的自指性特征，從語言的維度來把握文學的特質是文學研究的關鍵，是文學性在語言形式上的基本特征。

詩歌等文學語言被俄國形式主義者和布拉格學派的代表人物以“突顯性”來界定，即通過語言的變異處置和反?；屍渫回５仫@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以達到強化讀者感知性的目的?！巴ㄟ^形象語言和高雅語言的運用，讓讀者付出更多的感知努力，得到更多的新鮮感，最終使讀者在接受文本時，不把文本當作傳遞信息的簡單而明了的工具，而是深深地介入語音和其他語言結構形態(tài)的物質性之中。”(王敬民2008:45)事實上，文學語言符號表達手段的突顯，對人們慣用的語言符號范式來說無疑是一種反叛，從而使文學具備了批判的功能。但并非具備強烈的、可感知性的語言結構的文本都是文學作品，比如某些新穎、別致而充滿創(chuàng)意的廣告，到目前為止還不能作為文學研究的對象。雅各布森提出了從語言的維度來辨析文學性和文學的特質。他把人類語言的交際歸結為6種基本功能，在這樣一個參照體系中，“通過對人類語言活動方式的全面考察與分析，論證了雅各布森對語言藝術本質的看法，即語言藝術的審美性質是一種功能性的性質。詩功能不是把人引向外在現(xiàn)實，而是一種自我表現(xiàn)、自我宣揚。它使語詞以其聲音、節(jié)奏、格律、句法等形式結構引人注目，加劇了符號與對象間的對立，破壞了能指與所指、符號與對象間的任何自然聯(lián)系，極大地增強了符號的可感性，從而與其他功能鮮明地區(qū)別開來”(方珊1994:118)。也就是說，文學作品里面的語言結構沒有一個它將通達的具體目標，而是以其手段作為參照。正如卡勒本人所言，“在一部文學文本中，語言的突現(xiàn)方式等于把它從其他背景(陳述文學生產(chǎn)的時間及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分離出來，把文本語言試圖完成的行為(如邀請友人)變成一種文學手法，并把它置于一系列文本與文學的背景之中。任何關于文學性的討論，都不會把文學手法視為表達信息的手段，而看做文學言語的主人公和主題”(Jonathan Culler 2000:35)。

卡勒試圖從文本的結構出發(fā)來界定文學文本的特性，探討文本的“文學性”。在卡勒的時代，從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再到結構主義和解構思潮，對文本語言結構的關注成為文論思潮的一條穩(wěn)中有變的主線。但卡勒對制約文學文本解讀的習慣和條件進行考察，又將文學性的界定置于文本形式主義的研究范式和傳統(tǒng)文學研究范式之間。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界定文學性的艱難。通過文學性的研究來確立什么是文學，什么不是文學，這種研究方法行不通。但“如果研究的目的在于鑒別什么是文學最重要的成分，關于文學性的研究則展示出文學對于澄清其他文化現(xiàn)象并揭示基本的符號機制的極端重要性”(陳紅 王敬民2007:5)?？ɡ罩赋鑫膶W作品本質上是一種語義事件，絕非是對非虛構性語言行為的虛構性模仿，而是一種特殊的語言行為，與非文學語言行為的敘述模式有著明顯的差異。在文學性的語義事件中，不僅敘述者的情感和理想世界得以呈現(xiàn)，而且還召喚著讀者的強烈共鳴。

盡管卡勒沒有解決“什么是文學性的本質”這一問題，但卡勒認為不同的研究視角都可成為文學研究的有效途徑，我們也可以從不同的維度來認識和解讀文學。從語言符號的維度看，“許多復雜的符號系統(tǒng)是建立在其他符號系統(tǒng)，特別是語言系統(tǒng)的基礎之上的，我們稱之為‘二級系統(tǒng)’。文學就是一例。語言是文學的基礎，語言的特殊用法又形成了文學的輔助系統(tǒng)。隱喻、換喻、夸張、提喻等修辭格都可以看做二級文學代碼。顯然，在文學領域中，為了解讀文學作品所必須掌握的知識既超乎語言之外，又貫乎語言之中”(Jonathan Culler 1999:96)。卡勒在此論述的其實是文學符號的自指性特征，也就是通過修辭和陌生化等手段，使語言指向其自身的音韻、語詞和句法等諸多形式要素。文學符號的這種自指性，奠定了語言形式結構的重要性，使文學研究關注于文學語言結構的審美功能，這有助于確立文學研究的獨立地位和科學品格。

而另一方面，“文學與傳統(tǒng)程式和習俗又密切相聯(lián)。文學作品存在的形式往往受制于傳統(tǒng)的文學形式。按照傳統(tǒng)和文學背景的規(guī)范建立起統(tǒng)一的功能性相互依存關系，似乎更應該成為文學特征的標志”(王敬民 2008:57)。這就要求文學作品把原本沒有功能作用的結構或關系加以融合，通過形式結構的組合，在語義和題材方面產(chǎn)生文學效果。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文學作品對其統(tǒng)一性的訴求導致了不同語言結構和層次之間出現(xiàn)種種矛盾和不和諧，而這恰恰構成文學表達的效果。在受制于文學傳統(tǒng)和慣例的同時，文學文本也在文學背景、文學手法、讀者的闡釋規(guī)則等方面表現(xiàn)出自己的新見，甚至質疑。因此，文學在依賴傳統(tǒng)、繼承傳統(tǒng)的同時，也對傳統(tǒng)觀念加以批判，從而具備自反性的特征。在文學傳統(tǒng)和慣例的制約中，文學性得以體現(xiàn);同時，文學文本對既定范式的反叛，也使得文本的文學性得以凸顯。

如上所述，卡勒在大力強調(diào)文學符號自指性的同時，又指出文學傳統(tǒng)和慣例的重要性。在他的《索緒爾》一書中，他指出:“索緒爾一語中的，指出了文學中存在的一個重要的慣例系統(tǒng)，即人物的塑造受制于一系列的文化模式，閱讀中正是這些模式使得讀者可以從行為判斷動機，從外表推知品性”(Jonathan Culler 1999:98)。這里表明了卡勒詩學建構的顯著特點。他從結構主義語言學入手，從文學語言符號的自指性出發(fā)，深入研究了文學之為文學的內(nèi)在特質，但同時，他又極為重視文化模式中文學傳統(tǒng)和慣例對文學研究的強大影響，也把讀者的接受過程和閱讀的建設性作用納入考察的視野。這種幾近中庸的特色，在卡勒進行結構主義詩學建構時有所反映，也同樣體現(xiàn)于他在解構視野中所進行的詩學探索。

2 文學符號學的悖謬性

基于對文學語言符號的研究不僅有利于我們探究文學符號的意義生成，而且也為我們研究諸多社會文化現(xiàn)象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參照系統(tǒng)。但問題卻遠非如此簡單，因為符號學本身存在著某種悖謬性?？ɡ赵痛酥赋?，“通過對符號及其意義指稱進行嚴密的考察，符號學形成了一門學科，正如我們所理解的那樣，這門學科最終揭示了意義指稱過程的最基本的矛盾。符號學必然走向對其自身的批評，走向一個顯示其自身謬誤的前景”(Jonathan Culler 1981:37)。符號學雖然為我們研究一系列文化現(xiàn)象提供了理論視角，但符號學的追尋也使我們意識到自身的局限，意識到我們不可能用某一種連貫的綜合性的理論來掌握意義指稱問題，這就是事實。

看來，文學符號學研究本身帶有自指性的過程，而且是一個不斷指向自身的復雜過程，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言:符號若非作為對自身的批評就不能得以發(fā)展。在其發(fā)展歷程中的每一時刻，符號學必須將其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及二者之間的關系加以理論化，從而使符號學自身更具理論性，成為其自身科學實踐的理論。它是向研究永遠敞開的一個方向、不斷反觀自身的一個理論流派、一種永久的自我批評”(Julia Kristeva 1969:30)。文學符號意指過程的復雜性，使其明顯有別于語言符號的實用功能，意義未定點和空白處讓文學意義的闡釋有了廣闊的空間，而其自身的意指模式又可以不斷地重加審視。這一切使得文學符號成為符號學研究中一個最為復雜也最為有趣的實例?！胺枌W家試圖揭示出使文學交流成為可能的編碼的本質?！?Flowler 1975:37)文學符號學研究的目的就是要追尋文學符號的意義，要確定使文學意義得以確立的程式系統(tǒng)。與具體文學文本的闡釋不同，文學符號學研究的最終旨歸是要建立一種詩學，這種詩學與文學的關系，就像語言學與語言的關系一樣。

符號學研究是為了求得符號的意義，它必須揭示特定文化中使意義得以成立的規(guī)則和程式。這些規(guī)則和程式，說到底，是一套深深扎根于特定社會語境的文化準則，對其社會成員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某一特定文化的成員，不管愿意承認與否，他的觀念和邏輯思維無不受制于其文化規(guī)則的制約。這樣，如果說符號學最終要揭示出特定文化的規(guī)則和標準，那么它就具有文化祛魅的功能，這也是符號學研究的動力所在。但是這種結構主義式的符號學研究，在文化祛魅之中究竟讓人們獲得了更大的自由，抑或相反，就成為一個很大的問題，畢竟結構主義及其符號學常常被冠以惡名，被貼上反人本主義的標簽。其實人們在揭示文化內(nèi)在規(guī)則時獲得了相對的自由和愉悅，但人本身卻永遠不能成為意義之源，成為意義之源的只能是制約符號對立項之間關系的文化規(guī)則和程式系統(tǒng)。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主體地位被剝奪和消解了。

3 符號學批評方法

符號學給文學理論家提供了完整而富有分析力的模式，這種模式的實用性比費萊等文學批評論家所提供的更為強大。然而，語言模式的權威性來自它科學性的結構及其理解語言現(xiàn)象取得引人注目的進展的基礎，同時還因為語言學討論的是語言——文學的媒介。因此，語言學的發(fā)展，開辟了運用語言學進行文學研究的某種前景。它的實施就是索緒爾預見到的:語言學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更大的領域——符號學(符號的總學科)內(nèi)的一個分支。但在某種意義上說，文學是符號學總體系內(nèi)的一個子系統(tǒng)，或一種特別的實例。系統(tǒng)研究符號學熱潮的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歸功于社會科學領域里的“結構主義”運動，尤其是結構語言學。結構主義關注的是:決定產(chǎn)生意思的基本單位及其關系是個別的現(xiàn)象或行為表示的意思所依據(jù)的成套法則和程度的系統(tǒng)性功能?？ɡ盏摹督Y構主義詩學》勾勒出一種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要成為一門系統(tǒng)的學科，就必須探討文學作品的表意過程，并描寫使我們得以理解作品的常規(guī)、代碼和表意方法。從某種意義上說，結構主義與符號學不可分。但從根本上說，對符號學的形成起最關鍵作用的是現(xiàn)代語言學。索緒爾不把語言視為“實體”，而將它看成“形式”(一系列系統(tǒng)的關聯(lián))。這里重要的不是本體，而是它們之間的區(qū)別。語言的不同點體系，在各個層次起作用，從音素和詞素的基本區(qū)別到語義和詞義的差別，區(qū)別總是構成可表示意思范圍的方式。另外，“相同的運行和分析法則，也見于言語的各個層次，在每個層次人們都看到語言單位之間起到聯(lián)合的關系和結合而成的關系，也就是現(xiàn)代語言學家所說的橫組合關系確定的均等成分”(劉潤清2002:45)。從這個系列挑選出來的成分結合在一起，在縱聚合的軸心上形成一個新的整體。這個新的整體由更基本層次向最復雜的層次變化，反之亦然。

在索緒爾看來，符號學的眼光是研究語言的主要眼光。那么，既然人的行為和作品是有含義的，既然它起著符號的功用，那么肯定潛存一個使意義得以表達的常規(guī)和差別的體系。因此文學符號學的任務，就是發(fā)掘潛存于文本中的這種體系?？藙诘隆ち芯S－斯特勞斯曾在《結構熱力學》中說，為了分析有意義的現(xiàn)象，為了探討有含義的行為或對象，我們應當假定潛存一個關系的體系，并試圖發(fā)現(xiàn)個別成分或對象相比的結果，但一種文化對于這種體系并無自覺意識。描寫這樣的體系近似語言學研究。人類學家認同語言學家，都試圖闡明使一個具體社會中的人得以交往和理解彼此行為的內(nèi)在知識。既然在一種文化內(nèi)每個有意義的事物都是一個符號，是符號學探討的一個對象，那么符號自然包括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因此它能表明文學語言如何與別的語言代碼相連。符號學將結構主義思想方法運用于文學研究，關注的是符號的含義和意思的產(chǎn)生。然而，建立有效的文學符號學必須有令人信服的分類法?？ɡ赵凇端骶w爾》一書中，將符號分為三大類:“像、標記和嚴格意義的符號”，并且認為這樣能使嚴格意義的符號成為符號學研究的主要對象。在《追逐符號——符號學、文學、解構主義》中，卡勒指出，“思考在研究最復雜的符號體系——‘文學’方面的符號學已經(jīng)做了什么和可能做什么”，是看待符號學研究方案最好的方法。索緒爾早就對文學符號表示出興趣，而且意識到它的某些問題。他曾在未發(fā)表的研究日爾曼傳說的筆記中寫道:“(一個傳說)是由一系列符號組成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這還有待于進一步解釋”(Jonathan Culler 1983:53)。盡管這種符號更難以解釋，但支配它們的原理，無疑跟支配某些其他符號的一樣，都是符號學的一個部分。文學的符號跟語言的符號一樣，基本問題是識別本體的問題。文學里的符號不是固定不變的，不是永遠以一種意思系統(tǒng)的一定形式出現(xiàn)。文學總是利用先存的符號，兼并它們并不斷從它們身上吸取新的意思。所以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讀者所面臨的是一個完整系統(tǒng)的成分(專有名稱、特征、與其他任務的關系和情節(jié))，所謂的任務其實是讀者的創(chuàng)造，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綜合所有不同成分的結果。

卡勒在論述符號學的前景時，指出這門學科為我們研究一系列文化現(xiàn)象提供了有益的方法和理論探索，“文學符號學的追尋使我們意識到自身的局限，意識到我們不可能用某一種連貫的綜合性的理論來掌握意義指稱問題，這是事實”(Jonathan Culler 1981:65)。但這種事實不應該成為我們拒絕符號學分析模式的理由。其次，符號學形成了一種解釋活動，一種德里達的“雙重科學”，一種解構式的閱讀模式。它既在符號學的框架之內(nèi)起作用，又對符號學加以反抗。兩者既相對抗，又難以割舍，彼此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共同構成了文學研究的動力之源。

4 結束語

目前的文學符號學還是一門方興未艾的學科，它對于文學批評的重要價值不言而喻:無論是在方法論上還是在認識論的層面，它都為我們洞察文學語言符號的本質特征，掌握文學符號的意義指稱規(guī)律，全面認識文學語言符號系統(tǒng)的邏輯規(guī)則提供了有益的參照模式。有學者指出，“將文學與符號學聯(lián)系起來，不但是合適的，而且是有效的，因為語言是人類最成熟、最豐富，且結構性、系統(tǒng)性最強的符號體系，而文學的媒介恰恰就是語言。因此，從符號學的角度研究文學表層話語鏈的意義生成是結構主義批評的重要維度”(李廣倉2006:240)。誠然，在結構主義者看來，符號學可以用來觀照文本表層話語的意義鏈，其實符號學之于文學批評的作用并非局限于此。它為文學批評提供了有效的分析手段，使文學批評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了科學主義的品質，這有利于文學研究的長遠發(fā)展。當然，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文本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語言的艱澀，這也要求我們更為敏銳地分析文學的語言要素，而符號學在這方面為文學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源。無論是走進文學文本，還是置身社會文化語境，符號學分析作為研究方法，其優(yōu)勢一定會越來越多地顯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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