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歸來
江偉是我家新搬來的鄰居,嘴很甜,特能哄人開心。也正是因為這點,妻子才心甘情愿地讓他時不時來蹭飯。汪偉不僅嘴甜,而且特別健談,和他在一起聊天簡直就是一種享受。時間長了,我們和他也漸漸熟悉起來,才慢慢知道了他一些事情。他出生在北方一個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上,上過半年大學(xué)就退學(xué)了,又不甘心在那小鎮(zhèn)子上蹉跎歲月,于是還不滿20歲的他便來到了我們這座城市打工。
能說會道的汪偉很快就在城里找到了一份賣陶瓷的活。每天從早上7點干到晚上8點,中午休息15分鐘用來吃飯。整整一天時間,也只有這15分鐘才能坐下,其余的時間都必須不停地站著為顧客介紹產(chǎn)品,搬運貨物。
來蹭飯的時候,他也時常說起陶瓷店里的事情。他說老板讓他實習(xí)一個月,在這一個月里是一分錢也不給的,連飯錢也要自己拿。不過,說起實習(xí)完后一個月800塊的工資,他就興奮得了不得,像個孩子一樣手舞足蹈。區(qū)區(qū)幾百塊,還不夠我兩個月的煙錢,看著他心滿意足的樣子,我心里有些隱隱發(fā)酸。
那段時間公司經(jīng)常加班,一天晚上到9點多才下班。經(jīng)過夜市的時候,我的目光忽然被路邊的一個小攤吸引住了。我收住急匆匆的腳步,在不遠(yuǎn)處看著汪偉和一個外國人在費勁地比劃著什么。兩人像是在殺價,又像是在爭吵,過了半天,老外才捧著一個砂壺一樣的東西樂呵呵地離開了汪偉的攤子?!拔铱茨闶堑暨M錢眼兒里了,累了一天晚上還出什么攤啊!”我走過去,看著他日漸瘦削的臉龐,有些心疼地說道?!昂俸?這老外還想和我殺價,還不是乖乖地把錢留下了!”他抬頭看著我,異常興奮地說道。我心里覺得好笑,看過想錢想瘋了的,可這么賺錢不要命的,我還真是第一次碰上。
不知道他從哪里折騰出一些古玩舊貨來,在夜市里賣得還不錯,再來蹭飯的時候,他就經(jīng)常買點酒菜過來。妻子偶爾說自己喜歡吃香蕉,從那之后,我們家的香蕉就沒斷過。本來以為精明的汪偉會很快在城里站住腳跟,可沒想到不久之后他的工作就丟了。實習(xí)的最后一天,陶瓷店的老板找了個小小的借口,然后把他給攆出了陶瓷店。汪偉后來告訴我,店里和他關(guān)系不錯的員工在私下里偷偷告訴他,這是老板慣用的伎倆,先和打工的傻小子們談好條件,試用期滿的時候再找個借口讓人離開,這樣不僅可以得到一個月的勞力,而且還一分錢都不用花。來應(yīng)聘工作的都是沒什么背景的打工仔,吃了虧也不敢說什么,只能自認(rèn)倒霉。
那段時間汪偉的情緒很不好,夜市的攤子也很少出了。我總想找機會安慰他幾句,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本來以為灰心喪氣的他會離開這里,沒想到幾天之后他又笑容滿面地四處找工作了。每天穿著運動鞋,拿著一張地圖,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穿梭奔波著。
在這期間,他換過不少工作,推銷電話卡、發(fā)傳單、跟車送貨、在飯店里跑堂送菜,折騰了一年多。雖然不斷地失業(yè),但很少看見他沮喪過。不久之后,他找到了一份賣保險的工作,每天西裝革履的四處奔波著。
突然有一天,汪偉興沖沖地跑過來,手里還拎著一瓶好酒。妻子調(diào)侃他:“呦,中彩票了還是找到女朋友了,這么高興?”他憨憨地笑著,像只可愛的布袋熊。在飯桌上,他告訴我們,今天下午他和一個老鄉(xiāng)一起去見了一個客戶。對方答應(yīng)要買一份數(shù)額不小的保單,光傭金就有5萬?!案?5萬吶!我和他一人一半,嘿嘿?!蹦且煌?他喋喋不休地說著,指著遠(yuǎn)處燈火輝煌的市中心說他一定要在那里擁有他的事業(yè)他的家……
第2天一大早,公司就派我到外地出差,一走就是半個多月。剛回到家,妻子就告訴我,汪偉差點沒死了。原來,那晚汪偉和我喝酒的時候,他那個老鄉(xiāng)又偷偷跑回客戶那里,簽下了那份合同,獨吞了那筆傭金。老鄉(xiāng)是汪偉從小長大的朋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去隔壁看他,敲了半天都沒人開門。我走到樓下,汪偉正微笑著打著電話:“好了,沒事兒。我現(xiàn)在工作挺順心的,您就放心吧。”他掛斷電話,卻瘋了一樣用腳拼命踢身旁的垃圾箱。過了半天他才平靜下來,抬起頭正遇上我的目光。“哥,你回來了—家里的電話,老爸老媽有些擔(dān)心,呵呵。”他努力地笑著,眼圈微微有些發(fā)紅。我?guī)е业揭患掖笈艡n,默默地喝起酒來。不記得那一晚是誰先開口說的話,只記得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他在說我在聽。他說小時候和那個老鄉(xiāng)怎么一起在河里摸魚,怎么在一起逃課,好得跟親哥倆似的……
天空已經(jīng)下起了小雨,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孩子一樣痛哭失聲。
喝完酒往回走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哥,身上帶錢了嗎?先借我一點兒?!蔽曳朔?掏出零零散散的票子遞了過去。他接過錢,又從身上翻出一些錢,向不遠(yuǎn)處的一個年輕女孩兒走了過去。那個女孩兒大概有十七八歲,從我們喝酒開始,她就一直坐在一個旅館旁邊,衣著單薄的她在冷風(fēng)中不停地瑟瑟發(fā)抖。汪偉走到女孩兒身邊俯下身輕聲和她交談了幾句,直接拍拍她的肩,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面帶微笑?!澳阏J(rèn)識?”我好奇地問?!安徽J(rèn)識,一看就是剛剛來打工的,看樣子是沒錢了。我把錢給她,告訴她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住,好好活下來。”說這話的時候,他很平靜,我卻分明從他眼中看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汪偉離開了保險公司,不再繼續(xù)找工作了,而是倒騰起舊雜志來,每天起早貪黑地忙起來,整天也見不到影子。我和妻子搬家離開的時候,我們?nèi)ネ魝サ奈葑永锟此?剛一進門就嚇了一大跳!地板上點點滴滴的血跡已經(jīng)凝固,汪偉頭上簡單地纏著膠布,半邊臉已經(jīng)紅腫起來,正用手艱難地給腿上的傷口擦藥。
“這是怎么了?”我連忙跑過去,扶起坐在地板上的他?!罢l把你打成這樣?”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告訴我,他賣舊雜志影響了許多書販的財路,對方雇人把他的攤子砸了。“那你以后還賣舊雜志嗎?””賣,當(dāng)然賣!他們打我不正說明這行賺錢嗎?”他說著,笑了,露出殘破的牙齒?!案?有時候我就想,我這人就像一滴水銀似的,它最大的特點就是無論落在哪里,摔成多少顆粒,都能迅速匯合起來。你可以摧毀它,但永遠(yuǎn)不能讓它屈服!”說著,他轉(zhuǎn)身望著我。“我父親病了很多年,這些年全是靠著母親拼命打工才供我考上了大學(xué)??珊髞砦也胖滥赣H患上了糖尿病,隨時都可能有并發(fā)癥。我已經(jīng)榨取了他們太多太多,不能再自私地只為自己活著了……”一個人壓抑得久了,會在短短的瞬間爆發(fā)出來。那一刻,面對這個大男孩,我突然有些羞愧。
第二天,我們搬家的時候,他又開始四處奔波了。走的時候,我悄悄在他門下塞了一個信封,里面裝著1000塊錢。錢不多,但我知道對他卻非常重要。起碼,他能感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少許的溫暖。
人生大舞臺,不停有人出場,有人謝幕,匆匆忙忙,看得人眼花繚亂。有些人你以為快將他遺忘了,他又會悄悄浮出記憶的水面。四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收到了一個請柬和一張存折。請柬是汪偉發(fā)來的,落款是市中心一個裝飾城,存折是給我和妻子的。按照請柬上的地址找到那里的時候,看見汪偉正微笑著在裝飾城前和人說著什么。
當(dāng)看到我們的剎那,他的臉上頓時露出孩子一樣燦爛的笑容,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擁抱。那一天,他領(lǐng)著我們參觀了他的裝飾城,觀賞了他市區(qū)里的房子,還有他那漂亮的妻子。
那一天,是我們相識以來喝酒喝得最痛快的一次。對過去的苦難他一句也沒有提過,好像早已經(jīng)忘記了。但我卻無法忘記,那個穿著T恤,汗水濕透衣背,在陌生城市里跌跌撞撞的大男孩兒……
從他那里走出來之后,妻子有些感慨地說道:“真不知道他是靠著什么力量撐過來的?”我的耳邊響起了江偉的聲音:“我就是一滴水銀,摔不碎,揉不爛,永遠(yuǎn)都不會自己放棄!”
天空飄起了淡淡的雪花,洗去了生活表面的種種屈辱與艱辛,留下的是一個個璀璨鮮活的生命。
責(zé)編/蕙心(E-mail:xinwenfangf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