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日
心香二題
禾日
題記:釋迦牟尼佛有一次在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感慨地說:“風景這么優(yōu)美的地方,如果蓋一座佛堂就好了?!贝蟮垭S手摘了一株草插在地上,說:“世尊,佛堂蓋好了?!狈鹜娱_心地說:“善哉!善哉!”
而高僧為凡人稱為海天佛國普陀山的一個小佛堂工作。晨起浪濤拍岸,高僧仔細地用桌布(而不是拂塵)擦拭佛堂所有的物,它們是佛龕、功德箱、供奉桌、門框以及門框上的鐵環(huán),塵土每天飛揚,高僧必須在游人到來之前保持佛堂的潔凈。惟獨不需要擦拭佛龕邊上的一盒香,這是他自己的,他每天會是最后一個敬香的凡人,那盒香他會握在手里,從中抽出三支。香盒經(jīng)由他溫潤的大手擦拭,還來不及粘滿灰塵。
游人如潮,如約而止。佛堂的門外叩拜,許愿,也做功德投資。
佛堂的門外早已被大量的燭火和大量的香火煙熏得幾乎令人窒息。其實這些香火蠟燭不是為佛點的,是為那個生產(chǎn)香火蠟燭的鎮(zhèn)辦企業(yè)點的,當然,也為這里的主持和大小僧侶的鞋傘點的。今年今月,已經(jīng)沒有一方凈土可以不被這樣燒灼。
導游的提醒再明白不過,燒香,參觀幾個佛堂景點,晚上趕回沈家門吃海鮮。總共一天時間,目的分配得那樣鮮明,來佛堂景點也是燒香和游樂搭配進行的。再說燒香,為的是他家升官發(fā)財,子女上學。
好了,不用計較,他們不會把佛裝在心里帶走的,如果心中有佛,又何必蜂擁而來呢?可以隨處和佛交談,也可以感悟,這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煙滿為患了。不來不是更有功德嗎?
如潮的人流走了,最后的汽笛也遠了。酒紅色的殘陽在天穹肆意揮灑,無垠的云團在天穹的醉意里,如千軍萬馬,浩浩蕩蕩由西北向東南方向遷徙,只是,云團的步履是從容的,遠不像如織游人那般急促。海浪的聲音“嘩——嘩”地襲來。是礁石擊碎了浪花,也是浪花雕鑿著礁石,那樣低調(diào)的張弛,那樣恒定的毅力?!昂L旆饑彪x佛更近的是海,也是天。
而他只是蝸居于佛堂里工作著的高僧,白天,他為旅游者提供清潔的環(huán)境,收取功德投資捐款,抄錄功德者的姓名,出納和會計都另有別的高僧,也為佛堂常年值夜班,因為他在對岸沈家門、朱家尖都沒有親人,他也不喜歡那里剛來過佛堂的人的另一種急促。他們會急促地找海鮮排檔,急促地討價還價,急促地讓廚師當著他們的面,把螃蟹摔死,把活魚殺死,甚至也不來不及擦掉濺在桌子和椅子上的斑斑鮮紅的血和魚鱗,就開始大快朵頤。聽說前幾天才有人從快艇上跌進海里,不知道人吃的魚,是不是前兩天還在吃人肉。這樣一種輪回怎么可以在海天佛國上演呢?是佛的旨意?
高僧一邊掃地,一邊想起他前一陣子去沈家門看到的場景。他走到靠門的右邊一張辦公桌邊,把白天寫的功德名單簿放進抽屜,順手拿出一根竹笛,坐到門檻上,吹氣調(diào)音,須臾,悠揚的笛音起起落落,給這份寂靜的黑夜增添了幾分生氣,不然這里的一切又將是怎樣的孤寂?只是,高僧的眼神為什么分別流露出如此鮮明的憂傷?不是遁入空門了嗎?看來也沒有。只是,笛聲里的憂傷是屬于高僧心中揮之不去的,永恒的凡塵。
高僧收起了竹笛,進入佛堂。這才向自己那盒香走去,他用溫潤的大手啟開香盒,取出清香三枚,像注視一位久違的老友一樣,充滿情誼,點燃,插進離佛龕最近的一個黑檀香爐里。
他又轉(zhuǎn)身離開,向佛龕背面走去。而背面除了一個蒲團,什么也沒有。高僧便是在這個蒲團上面壁打坐的。他合上雙手,拇指向心,中指向天,小指向身外的世界。
只有這時,高僧才真正顯示出他是一位得道的高僧,他的軀體,彷佛跟隨他的靈魂一樣,是一尊根植于地,挺直于凡塵,融匯于宇宙的大佛。因為他從紛雜的俗務(wù)里出來了,清凈了眼睛里的塵垢,提升自己走向超越之路。不僅心入空門,還入得那么專注,入得那么恒定,入得那么化骨。
就算只有夜晚的幾個小時又當如何?只要明天還有夜晚,明天的明天還有夜晚。
這一刻,一切都靜止了。
不,還有佛龕前的那三枚清香,它們幻為最淺的輕煙,散發(fā)著最清雅的馥郁,彷佛是初春的茶園,亦或是深秋的野菊,若即若離。在佛堂里繚繞,在高僧身邊繚繞,在高僧眼前繚繞。只有它們,在默默地陪伴著高僧,度過一段沉默,孤寂,確是最充實的時光。是它們把他從游人的燭火濃煙中分離出來,把他交給自己,交給宇宙,也交給佛。
這是高僧與香的因緣。
席慕蓉曾寫過這樣的文字——
“不知道是看多了書中的荷,還是在古遠的日子里曾多次涉江采芙蓉,總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荷花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友人,并且,在初識的那一次就是一見傾心,不忍離去,就這樣過了幾千年?!本瓦@樣,幾千年過去了……
江水清澈,任密密的碎波,像一把柔潤的梳子,梳理著我的根須,莖葉,隨風飄逝。我只向水面托舉起我的一角粉紅,用我飄零的愛,去遍吻四鄉(xiāng)的水。
哦,岸上的浣紗姑娘,那一次,因著你姍姍地走來,因著你那一雙凝脂皓腕,因著你用它們?yōu)槲遗跗鹨皇滞肭逅?,輕輕地向我澆來,順著我的粉紅尖角,沁入全身……你轉(zhuǎn)身乘上一葉圓舟,輕輕劃向南岸,因著那些盛放的蓮花,豐盈的蓮蓬。我便把我鑄釘在江邊,即便我化為礁石,即便我含苞花蕊的容顏不再,即便造化真的將我鑿成嶙峻。我也守望著你的再度赴約。
因著你手碗的甘泉,因著那份羞怯的依戀,我從容地生長,盛放,從容地托舉起豐盈的蓮蓬,一如江南那些幸運的同伴。
晨鐘暮鼓,云卷云舒。江鷗掠過,大雁飛過。
哦,你來了,你這守信的浣紗姑娘。
幾千年過去了。
編者按:金融職業(yè)經(jīng)理人為職場日復一日的付出是艱辛的,既勞心且勞力。于是我們渴望在一個遠離喧囂、纖塵不染的空靈地帶小憩片刻,以重整斗志,繼續(xù)浮生勇進。隨筆欄目在此為你連續(xù)呈上屬于你的“心香”。
欄目主持:邵慶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