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來本是計劃中的安排,真的去到西來卻是一次意外的邂逅。
早知道蒲江境內有一個西來古鎮(zhèn),系成都市十大古鎮(zhèn)和十大魅力城鎮(zhèn)之一,距蒲江縣城13公里,距成都市區(qū)亦不過七十來公里。若從成雅高速公路,經石象湖到壽安出口,再走十多公里鄉(xiāng)道便可到達。但我們去的是與蒲江相鄰的丹棱縣老峨山——這是一座縮略版的峨眉山,不僅山形酷似峨眉,也一樣的有金頂,一樣的有寺廟,一樣的有舍身崖,甚至也一樣的在山頂立了一尊碩大的金佛,只不過都比峨眉山小了若干個形碼。倘若論起輩分,老峨山還是峨眉山他爹,要不怎么敢稱“老峨”?
游罷老峨山,歸途中為了盡可能減少原路返回的了無新意,我們取道才建成沒幾年的丹(棱)蒲(江)路。這是一條全長約17公里的縣道,穿行于川西南的重陵淺丘之間,至蒲江連接成雅高速。眼看快到蒲江,一塊專用于旅游的紫色路牌撞入眼際,箭頭所指,標出的竟是“西來古鎮(zhèn)”!沒想到原打算專程去拜訪的西來古鎮(zhèn),居然在不經意中就出現在了身邊。
在一個懸掛著“老街”牌匾的門坊前把車停下,穿過門廊,一片廣場之后,便進入了古鎮(zhèn)的老街。
欣賞西來古鎮(zhèn),首要的看點便是它的老街。近年來標榜古鎮(zhèn)的不少,其中多有嘩眾取寵跟風造勢者,若以嚴格的標準,是否保留著往昔的老街,當為有否資格被稱為古鎮(zhèn)的前提。按這個標準,西來古鎮(zhèn)無疑是古鎮(zhèn)中的佼佼者。在一塊占地O,3平方公里、被兩條清洌的小河左右相擁的土地上,西來古鎮(zhèn)迄今尚有總長約1200米的五條老街和700米的四條小巷,合稱“五街四巷”。這些街巷大都是建于明清的典型川西民居:純木穿斗式結構,小青瓦覆蓋,檐前花窗連排,廊下吊柱成串……無論街巷,路面均為青石板鋪就。走在這樣的街巷中,來自都市的現代客,莫不頓生恍若隔世的感慨。
西來古鎮(zhèn)的得名,據說就跟這些街巷民居的造型有關。若從空中往下看,它堪堪地構成一個“西”字。這是一個純然的巧合呢,還是蘊藏著什么玄妙的講究?無論如何,它都成為了西來古鎮(zhèn)的一大特色抑或一道風景。
關于古鎮(zhèn)的得名,還有另外一種傳說。乍一聽,“西來”二字頗有佛教色彩,而這個傳說正與佛教有關。那是在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臨溪河發(fā)大水,上游一個叫做張魁場的鎮(zhèn)子遭受水災,把關帝廟給沖毀了,廟里的關帝神像被沖到下游臨溪場(今西來鎮(zhèn))西林寺的廟產地里。臨溪人認為關帝爺堪堪地停在這里,說明這是一塊風水寶地。時任西林寺住持的靜慈和尚便捐出這塊廟產地作為關帝爺的新家,修建了一座關帝廟。為了不忘關帝爺來自西邊上游的張魁場,這座關帝廟的廟門不按一般的規(guī)矩朝南開,而是開往西邊。到了康熙34年(公元1695年),蒲江縣令來到臨溪場,覺得“臨溪”這個地名不止一個,難免混淆,應該改改。他根據這里的關帝爺從西而來的故事,又借喻佛教歷史中唐玄奘從西天取來經書,佛法從西而來的典故,將臨溪場改名為西來場。于是,至今西來鎮(zhèn)的人們還流傳著“先有關帝廟,后有西來場”的說法。
以上兩個關于名稱由來的說法,后者無疑更有意味。它不但富有傳奇性和宗教性,而且體現著西來人質樸、感恩和不忘傳統(tǒng)的意識。走在西來的老街上,西來人的那份質樸和不忘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隨處都能感受到。如同所有的古鎮(zhèn),西來老街上也多有茶館和飯鋪,飯鋪主要是接待外來游客,茶館則主要是鎮(zhèn)民自我休閑的所在。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來茶館消遣以老年人居多,一杯素茶、一桌麻將或者紙牌,任時光在茶盞中浸泡,在牌局中流淌,那一張張曾經滄桑的面孔,此刻都顯得沉靜而安詳。有好奇的游客拍照,都報以憨憨的一笑。鎮(zhèn)子的中央,幾條街巷交接處露出一片小小的街心廣場,一座簡樸而別致的戲臺就搭建在一家飯館兼茶館的二樓上。戲臺的一旁,則矗立著一根高約20米的燈桿,兩側從上到下整齊懸掛著數十盞紅白相間的紙燈籠。當地人介紹,這燈桿建立于清朝道光年間,每個燈籠里都置有一盞清油燈,號稱“百盞燈”。一到晚上,“百盞燈”齊齊點亮,照亮了古鎮(zhèn)的街景,也照耀著人們的幸福吉祥。因此,“百盞燈”既是西來的一道民俗景觀,又是古鎮(zhèn)幸福吉祥的象征。以往鎮(zhèn)上人但凡集會,譬如婚喪嫁娶、壽誕慶祝,都在這“百盞燈”下的廣場上擺開“九斗碗”的露天宴席,請戲班子上戲臺演出。那場面,臺上鑼鼓喧天,臺下觥籌交錯,好不熱鬧快活!至今,每逢節(jié)慶日子,鎮(zhèn)上依然要點起“百盞燈”,家家戶戶也在門前掛上大紅燈籠。從這個習俗的延續(xù)中,明顯寄托著古鎮(zhèn)人對于傳統(tǒng)的虔敬守望。
西來人對于傳統(tǒng)的尊重,或者說他們所尊重的傳統(tǒng),是一種典型的農耕文明的表現形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說,西來古鎮(zhèn)就是一個農耕文明的活標本。今全鎮(zhèn)近400戶人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還霏種莊稼為生。街上的店鋪除了賣茶飯之外,經營其他的不多,但百米之內竟有兩家純粹出售傳統(tǒng)的竹、木、草制農耕生產及生活用具,斗笠、蓑衣、箢篼、背簍、竹耙、漁笆……以至于草鞋、木勺,這些現代都市人用來矯情做秀而成了工藝化擺設的行頭,在這里一應俱全都是粗樸原生態(tài)的實用物。時值秋收之后,就有人家檐下吊起成串的玉米,掰下的玉米粒則當街鋪一張篾席攤開來曬了。街心廣場的邊緣,就被臨街的莊稼住戶當成了上好的曬壩。在古鎮(zhèn)旅游蓬勃興起,許多古鎮(zhèn)都因旅游開發(fā)的打造、包裝而盡顯商業(yè)化的今天,像西來這樣依然固守著濃郁的農耕鄉(xiāng)土氣息的地方,委實已經不多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西來才被稱為“魅力城鎮(zhèn)”,至少,它的魅力有很大一部分來自這里。西來人對自己的農耕文化魅力也有自覺的認識,在古鎮(zhèn)的開發(fā)規(guī)劃中,就有將臨溪河對岸與老街相望的100畝土地建成“川西農耕文化園”項目,讓游客來到這里不僅僅是觀賞,也可以實際體驗,嘗嘗當一回農民的滋味。
對耕讀文明的理解,并不僅僅限于耕種鋤割之類農事農活以及與之相關的農村生活方式,文明的范疇還須涉及文化、精神的層面。作為農耕文明在精神層面的表現,我國自古以來對讀書尤為重視,所謂“晴耕雨讀”、“耕讀傳家”等等說法,就表明讀書應為農耕文明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西來古鎮(zhèn)所體現的農耕文明,也因為其重視讀書而顯得完整。盡管西來歷史上并沒有留下什么因讀書而顯赫的人名,有一個南宋理學家魏了翁被西來人稱做鄉(xiāng)賢也終是勉強,但這里卻自古就有崇尚讀書的好風氣,民間流傳著母親賣房送子讀書的故事,當地出的貢生、舉人以及秀才也不少。最能說明西來人敬重讀書的證物,當數鎮(zhèn)子東頭街口自清朝保留下來的文峰塔。
這座文峰塔建于清道光十三年(公元1833年),無論從歷史的久遠還是建筑藝術的精湛,這座塔都堪稱一件珍貴的文物。塔以磚石結構,高13米,塔身呈六棱形,共三層,每層皆以飛檐自六方翹出,檐下懸掛風鐸,風吹鐸鈴,叮當有聲。塔之底層為一朝西的字爐,即過去人們焚燒字紙的場所,四周塔壁飾以古典戲劇浮雕和用九曲篆文刻寫的詩詞、楹聯;二三層為鏤空的亭狀,塔頂上尖,與飛檐呼應,似成升空之勢。底層的沉雄莊重與上層的剔透玲瓏相映成趣,雖對比而不沖突,各層的層高與徑圍按黃金分割遞減,訴諸視覺和諧而美妙。此塔的功能主要為惜字宮,然其建筑規(guī)模、造型以及工藝都遠勝于尋常所見之惜字宮塔,實為當今世所罕有。一個至今也不過一千多人口的小場鎮(zhèn)。170多年前就建起了這樣一座稀世少有的文峰塔,將敬惜字紙尊重讀書的傳統(tǒng)代代相襲,一直保留到現在,說西來是一個耕讀文化之鄉(xiāng),一點也不夸張。
游西來古鎮(zhèn),另一個重要的看點也是不能不去的,那就是臨溪河畔的千年古榕。
穿過一條清幽的小巷,步出巷尾的門樓,就到了臨溪河邊。清秀的臨溪河如一條錦練傍著古鎮(zhèn)緩緩流過,兩岸綠樹碧草,滿目蔥郁。河上的泛舟與岸邊的垂釣動靜相宜,點染出一幅陶然忘憂的世外桃源景象圖。在一段約50米的河堤上,12株壯碩勁拔的古榕蓊然而起,組成一個氣勢非凡的奇樹群落。榕樹在四川俗稱黃葛樹,鄉(xiāng)下經常能看到,但像這樣成群生長氣勢壯大的還不多見。這些古榕均需數人才能合抱,號稱千年,保守一點估計也生長了五六百年,至今還枝虬干崛,冠蓋如怒,撐一派蒼然雄渾于青青河岸,構成一道奇?zhèn)サ臉淙壕坝^。最奇的是它們的形態(tài),有的如觀音坐蓮,有的像恐龍爬行,有的則酷似蓮花怒放……更有一株“夫妻樹”,出土時兩根樹干,離地兩米便相互吸引合抱一團,共同支撐起一蓬郁綠的樹冠。兩干結合處,又有無數虬枝生出交織纏繞,似親密摟抱濃情無間。尤其詭異的是,竟有兩條橫枝于兩干各自伸出,隨后又合拍在一塊兒,如同兩只手展臂相握。關于這棵“夫妻樹”,還有一個凄美的傳說:南宋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夏天的一個夜晚,臨溪河爆發(fā)洪水,有一男一女抱著一根木頭從上游順流飄來,到達臨溪古渡。渡口艄翁將二人救起,詢問得知,男名張德久,家窮未婚,女名李翠芝,有丈夫和一兒一女,但不知被大水沖向何方,料已葬身魚腹。鎮(zhèn)上人同情他倆的遭遇,大家捐助,幫他們在渡口邊蓋起了兩間草房,二人各住一間,他倆從此便在這里居住下來,靠幫人干活維持生計。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平時里互相幫助,逐漸滋生感情,后來結成了一對夫妻?;楹髠z人過起了男耕女織的小康日子,張德久開荒種地,李翠芝則編織草鞋上街去賣。數年之后,不料張德久患上了咳嗽病,無法下地種田,兩個人的生活就全靠李翠芝的草鞋生意。而李翠芝也因年老體衰,所織的草鞋大不如前,二人的生活陷入困境。寶慶元年(公元1225年)的那個冬天,西來下了罕見的大雪,積雪達一尺多厚,家家關門閉戶,只能窩在家里避寒。待天晴雪消之后,人們見張李夫婦依然屋門緊閉,推門一看,夫妻倆緊緊抱在一起,早已雙雙氣絕。人們把他倆的遺體埋在了渡口旁,數年后,古渡旁的河堤上長出了兩棵榕樹,兩樹后來竟擁抱交合,成了今天的“夫妻樹”……傳說的凄婉令人唏噓,據說當年魏了翁路過此地,聽了這個故事后也感慨不已,發(fā)出了“患難夫妻,生死相依,在天化作比翼鳥,在地成為連理枝”的贊嘆。
古榕樹既是西來的一道景觀,也是個喝茶消閑的好去處。無論風和日麗的春天,烈日炎炎的盛夏,還是天高氣爽的秋季,榕樹下的河堤上都有茶桌一字兒排開。到這兒喝茶的都是外來的游客,在老街上轉悠一番之后,感覺乏困,便來到河邊歇歇腳,去那樹下坐了,叫上一碗清茶,細呷慢品中聽河上泛舟人的歡聲笑語,看水邊垂釣者引魚吞鉤。放目對岸,草坡上有牧牛悠閑地吃草,近旁的農舍中不時會跑出一條狗來,伸長脖頸也朝著這邊打望……喝茶消遣的客人中,有的已是來過多次的熟路客,就因為這一片古榕和臨溪河兩岸景致,每到西來便直奔河邊樹下,清茶麻將伴美景,消得浮生一日閑。
古榕樹的近旁,便是著名的西來古渡。如今清淺的臨溪河已不承載交通的功能,古渡早已寂寞,只供人們優(yōu)游憑吊,但在往昔的歲月中,這里的渡口和碼頭卻是進出古鎮(zhèn)的必經之處。歷史上西來曾設縣治,并短暫代行州治,還是臨邛周邊的煉鐵中心之一,官府儀仗,客商往來,都曾給古渡記錄下繁華。在古渡留下足跡的歷史人物中,最為西來人津津樂道的,當數南宋時期集官宦、學者、詩人于一身的魏了翁。慶元五年(公元1199年)進士及第的魏了翁,仕途上官至禮部尚書,學術上成一派大師,可謂出仕入學皆有大成。在他擔任嘉定知府期間,因父死丁憂,回歸蒲江故里,便在白鶴山下筑室講學,后稱“鶴山書院”。魏了翁對理學和《周易》都有極深的造詣,善詩詞,工書法,尤精于篆書和行書。他在鶴山講學不久就贏得了極大的聲譽,遠近學子競相前來就學,相鄰諸縣的學館也紛紛向他發(fā)出邀請。他謝絕了眉山、丹棱等地的盛情相邀,獨獨答應了到臨邛鶴林寺去授學講課。于是,西來古鎮(zhèn)的渡口旁,便因魏了翁的出行講學而留下了一段佳話:
從鶴山書院到臨邛鶴林寺,有一條蜿蜒的青石古道相連,途中必經西來。魏了翁每到西來古鎮(zhèn),都要在渡口邊草鞋街的茶鋪歇歇。一次,茶鋪老板奉上一壺新茶,魏了翁一嘗便覺甘香四溢,神清氣爽,不禁脫口贊道:“好茶,好茶!堪比洞庭碧螺春?!崩习鍏s道茶還是普通的本地茶,只不過泡茶的水取自后院老井。魏了翁來到后院,果然看見一口老井,嘗嘗井水,真是清冽甘甜。從此以后,魏了翁到西來必飲此茶,這口取水的井日后也被人們叫做“了翁井”。
如今的草鞋街上,茶鋪已經不知湮滅于何朝何代,但當年的“了翁井”還在,至于井水是否依然甘冽,今人已無須深究,只是作為一個景點供游人參觀。但西來相去不遠便是茶葉故里蒙頂山,這一帶都是好茶產地,西來人借用魏了翁的典故打造了一個古老而新穎的品牌——了翁茶。在進出西來的路上,道旁隨處可見“了翁茶”的廣告牌。至于這“了翁茶”是否依然甘香四溢,喝了令人神清氣爽,去買來嘗嘗,也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