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tǒng)與將軍的角力

1951年4月11日對麥克阿瑟來說是不尋常的一天。哈里·杜魯門——當時世界上最有權(quán)勢的人之一——在長期忍氣吞聲后痛下決心解除了麥克阿瑟的職務(wù)，結(jié)束了他長達半個世紀的軍旅生涯。杜魯門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了，不想他和將軍的長期角力不僅沒有結(jié)束，相反卻以另一種方式如火如荼地展開，并產(chǎn)生他意想不到結(jié)局。

麥克阿瑟可能是美國歷史上最出色的指揮官，38歲就成為陸軍中最年輕的將軍。锃亮的軍靴曾敲響全世界無數(shù)城市街道的水泥路面，嘴銜煙斗的美國派也使無數(shù)少婦外加一部分少女心醉神迷。他當了48年的軍官，學(xué)會了也實踐了一切軍人的美德，唯一的例外是他不做副司令官。他的聲譽在朝鮮那個多山的國家里達到巔峰，本來北朝鮮的部隊已快把李承晚趕到海里喂鯊魚了，他實施的仁川登陸使他幾近成了“自由世界”的救世主。問題在于中國人的出現(xiàn)，情景開始朝將軍不妙的方向發(fā)展。在厚厚的積雪中，在潮濕的山洞里，在冰封的江面上，在冬季漫無邊際的黑夜里都出現(xiàn)了嘹亮的沖鋒號和中國人矯健的身影。多山的朝鮮成了他的夢魘，在中國人參戰(zhàn)后那個可怕的冬天，他已喪失斗志。四次戰(zhàn)役一過，熊熊戰(zhàn)火從中朝邊境燒回到三八線附近。他對屬下的校級軍官和部隊失去信心，連帶也失去對自己的信任。聲譽的考慮沖昏了他的頭腦，他開始虛張聲勢，恫嚇要把戰(zhàn)火燒向中國東北直至全境，而且要使用原子彈。這種不惜一切代價打勝仗，把戰(zhàn)爭進行到底直到“敵人”投降的決心沒有贏得喝彩。顯然，這不僅僅關(guān)系到勇氣和策略問題，還關(guān)系到人道、和平和正義的道德底線。核蘑菇將籠罩整個地球，而不是某個國家的天空。威脅無疑已對整個人類文明構(gòu)成挑戰(zhàn)，因此沒有嚇倒中國人，反倒引起了“自由世界”的恐懼。不過，他犯的最大錯誤是不服從最高統(tǒng)帥的領(lǐng)導(dǎo)?？偨y(tǒng)已經(jīng)感到是進行停火與和談的時候了，他卻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召見記者宣布他準備和敵人按自己提出的條件談判，不僅沒有和總統(tǒng)保持高度一致，還相當于當眾扇了總統(tǒng)一記耳光。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來自共和黨參議員弗格森，他竟然建議派一個國會議員去東京，以便從麥克阿瑟的嘴里了解美國政策的目標應(yīng)該是什么，以及怎么實現(xiàn)。究竟誰才是老大?麥克阿瑟還是杜魯門?杜魯門覺得全世界人民都在問這個問題，都在看他的笑話。他怒氣沖天，說我可不能讓麥克阿瑟主動向我辭職，我要將其開除。潛意識是想告訴世人:誰笑在最后才是老大。他命令布雷德利從速進行。布雷德利從五角大樓給正在朝鮮的陸軍部長佩斯打電話，讓他立即飛往日本告訴麥氏有關(guān)消息。不幸的是電源故障切斷了他和佩斯的聯(lián)系。而這邊的白宮新聞秘書卻在凌晨1時匆忙召開記者會，在一幫睡眼惺忪的記者面前宣布了消息。此時，在東京是下午3時，將軍正向華盛頓州的參議員馬格納森推薦他珍藏多年的杜松子酒，并向參議員耍弄嫻熟的刀叉功夫，以此表明他這方面的技藝不亞于舞槍弄刀。他的一位副官碰巧又在收聽廣播新聞，他把消息先告訴將軍夫人，并商量了如何把敗壞胃口的消息告訴正在興頭上的將軍。

從理論上說，杜魯門有絕對威權(quán)解除麥克阿瑟的職位，因此雖然他們沒有正面交鋒，角力似已落下帷幕。按我們的理解，解職后的將軍會人走茶涼，門前冷落車馬稀，何況他沒有急吼吼地帶著朝鮮特產(chǎn)、日本海貨或美女、美元去白宮疏通求情。但事實并非如此，公眾們已被這場總也打不贏的戰(zhàn)爭弄得灰心喪氣，現(xiàn)在正好有了出氣口，而且自由散漫的美國人民似乎沒有站在總統(tǒng)一邊，即使那些“封疆大吏”各州州長也沒有把轄區(qū)內(nèi)污蔑、誹謗、丑化直至妖魔化領(lǐng)袖的行徑當成是對國家的瘋狂攻擊加以鎮(zhèn)壓，相反他們保持耐人尋味的緘默。麥克阿瑟被解職的消息宛如水掉進了沸油，美國大地上到處是倒懸著的國旗或者是半掛的國旗。在加利福尼亞州和馬薩諸塞州的兩座城市，憤怒的人們燒掉了杜魯門的兩個模擬像。牧師們暫且放棄了拯救人的靈魂的職責，畫著十字憤怒地聲討杜魯門。幾個州立法議會通過譴責杜魯門的決議。在馬里蘭州的查爾斯頓，一個婦女被告知她不能把一封稱總統(tǒng)為白癡的電報打往白宮，顯然，辦事員有著高度的敬業(yè)精神，和她耐心地一起查閱《羅吉特同義詞典》，歷經(jīng)艱難，終于找到一個可以接受的詞:鈍才。得意洋洋又幸災(zāi)樂禍的國會議員接到大量電報，以下是他們滿懷驕傲要求轉(zhuǎn)入《國會記錄》的頗為精彩一部分:彈劾那個低能兒;我們要對白宮那個豬玀的最新暴行提出抗議;當一名國民警衛(wèi)隊上尉開除一位五星上將時，彈劾這個國民衛(wèi)隊上尉是符合規(guī)程的。

作為角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媒體同樣沒有站在總統(tǒng)一邊，媒體對總統(tǒng)態(tài)度有兩種，一是隱晦的批評，就像《洛杉磯先驅(qū)考察者報》做的那樣，二是直截了當不留情面的批評。白宮的收發(fā)室里同樣堆滿了函電，支持總統(tǒng)的人不是沒有，可是真的很少?？偨y(tǒng)的新聞辦公室憂傷地承認，批評的大大超過支持的比例，達到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20∶1。被解職一周內(nèi)，將軍沒有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名義拒絕交接兵權(quán)，裝甲兵團沒有從朝鮮半島殺回到華盛頓，憤怒的美國人民也沒有以“清君側(cè)”的名義造反。怒火、不滿、委屈的發(fā)泄以有秩序和有節(jié)制的方式進行。

4月17日，將軍十四年來第一次踏上祖國堅實的大地，他沒有故作姿態(tài)去親吻腳下的土地，他知道杜魯門正在辦公室里焦躁地踱著方步，驚恐地收聽有關(guān)他受到熱烈歡迎的新聞。事實也是如此，他的汽車隊用了2個小時才緩慢穿過十四英里長的歡呼人群。在首都華盛頓，有30萬熱情的支持者夾道歡呼，他們不斷呼喊他的名字。與此同時，不管是他身邊的工作人員還是名流顯要，都滿懷謙遜、充滿敬意地叫他“將軍!將軍!”4月19日中午，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全國的無數(shù)聽眾在因春天到來的昏乏中驚喜過來，因為他們從無線電聯(lián)播網(wǎng)中聽到聲音:議長先生，五星上將道格拉斯·麥克阿瑟駕到。莊嚴的議院里似乎成了奧斯卡頒獎大廳，慣常的肅穆被陣陣狂歡所取代?？谏诼暋⒓饨新暣似鸨朔?，參眾兩院議員們像追星的純情少女般匍匐在麥克阿瑟神像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叫，34分鐘講話被30次熱烈歡呼所打斷。最后他驕傲地宣稱老兵不會死，只是悄然隱去。

他演說的結(jié)束語深深地打動了崇拜者的心弦。有人竟把他視為神明:“今天我們聽到上帝在這里說話?！北娮h員肖特喊道:“是上帝的聲音，是上帝的聲音。”一個參議員說:“不同意麥克阿瑟就是不忠?！钡诙?，國會記錄秘書柯里爾夫人在宣讀會議記錄時說，將軍的演說大概是最重要的事件。思羅克莫頓夫人馬上起立，她提議，而會議也一致同意刪去“大概”二字。此時，麥克阿瑟已在紐約掀起另一場抗議的風暴。為表示支持，人們向他拋擲了各種紙屑，合計竟達2850噸以上。造紙商樂得合不攏嘴，清潔工們則皺起眉頭。被崇敬之情沖昏了頭的警察估計觀眾人數(shù)大約為750萬:整個紐約市市民傾巢而出!18人因歇斯底里發(fā)作被送進醫(yī)院。作曲家們?yōu)橄旅嬉皇赘桎浿屏宋宸N唱片:老兵不會死，不會死，不會死/老兵不會死/他們只是悄然隱去。

總統(tǒng)和將軍的角力意味深長，一場在別的國度也許不可思議、也許根本不可能展開的戰(zhàn)爭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里進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否定權(quán)威、思想混亂諸如此類的問題是不存在的，他們服從于一個更高的權(quán)威和真理:每個人都可以自由表達的時刻，大家才是真正自由的。他們認為這也正是美利堅合眾國強盛、繁榮、偉大的根基所在。因為權(quán)威往往以壓抑自由為前提，思想的統(tǒng)一有時會帶來血腥的暴政。當杜魯門在白宮總統(tǒng)辦公室踱來踱去時，他的目光也許會穿透歲月的迷霧，回到兩百年前。那時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托馬斯·杰斐遜說:在一個自由的國度總會有相互沖突的思想、理念，這是力量的源泉，正是思想尖銳的交鋒而不是毫無疑義的一致使自由長存。

(摘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