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交臂
唐德剛曾說:“寫一個人的傳,你要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p>
唐德剛說的是李宗仁(他曾寫下《李宗仁回憶錄》)。遇到張學良,唐德剛當然視為難得的機遇。可惜,沒寫出來。但在寫的過程中,他比“他自己還了解他”。
唐德剛后來很感慨地說,張學良的歷史多已公布于世,但你我講,就算對,仍只屬于小道消息;只有他本人講,才屬第一手??上б患砟甑暮檬陆o弄壞了。
唐德剛又說:“我以前沒見過張學良,只是從歷史資料來評他;見了張學良,對他的看法有很大改變……以前的資料是死的,見了本人才活了起來?!?/p>
唐德剛本可以寫出一本比李傳更好的傳世之作的,可惜張學良沒常性,公子哥兒的脾氣不改,要他隨興“吹?!笨梢?,但要他安心坐下來一天,好好回憶交代其歷史難。他的理由是他想了會激動、會難過,但他又常會激動地講,沒問他也自個兒講。那時張學良新放不久,仍有疑懼,加上趙四小姐始終消極,生怕他再出事,張學良靜不下心,一有風吹草動,一件美事就告吹了。
后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公布了張學良后來的口述史料,其中謬誤甚多。作為一個始作俑者,我并沒有幸災樂禍,只有對歷史的痛心。現在證明,有關張學良最主要的東西,他在1990年已對唐德剛和我講了。正如臺灣《中國時報》駐美歷史記者林博文所說的,那是對西安事變“最詳盡、最切實、最坦誠”的口述。
識張經過
我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在好友王一方家見過張學良。王一方的父親是臺灣立法委員王新衡,與蔣經國、張學良關系很深。早年我還把張學良看成叛臣賊子,對他不甚重視,知史后才知他的重要。蔣經國逝世后,我叫王一方安排我和張學良見面。張學良見我對他有敬意,對東北事有了解,對我甚喜。
我安排歷史學者王冀和吳天威見張學良,也把相關歷史圖書資料交給他,其中有美國的傅虹霖寫的《張學良的政治生涯》。我特別指出唐德剛作的“三位一體”序,序對張學良多肯定,格局甚高。未幾,張學良即向王一方講,若唐德剛來,他愿一見。
后我知唐德剛到臺,乃請王一方轉告張學良,約了第二天,我接示后即電《傳記文學》的劉紹唐社長,問唐德剛在何處。因唐與劉情篤,劉妻說他們到高雄佛光山去了。我電佛光山,讓他們馬上坐飛機回,明日即見。
所以,見唐德剛是張學良主動的,以后又見了四五次,但張學良此時剛放松不久,尚不知外界情形,一個無形的圈子仍似畫在那里,張學良也沒找我們談究竟在政治、安全上要如何應付,計劃要如何展開,因為外在環(huán)境的變化尚不知數,但在會談時張學良興致高昂。第一次見完,唐德剛就寫了一篇自傳體的文章。但張學良說他不要寫傳,只是你問我答(這也是很矛盾)。我們就在王一方家中或大飯店吃飯談話。趙四小姐都不在,否則她一定打擾。
剪報壞事
張學良常說:“上帝那有本賬?!彼辉钢v出來傷人,但他其實很想講,常欲罷不能。每次談完了,張學良都瀟灑地拋下一句話:“你們要怎么寫,我不管?!碑斎唬覀內詷O保密,但安全局應知張學良見唐德剛之事,因為陪張學良的李震元組長不會不知。李震元后來與我很好,也讓我給做了口述。
其中最重要的兩次,一次是在1989年中,張學良說西安事變是蔣介石說要用機關槍打學生而逼出來的。那是他在其部下王樹常之子、歷史教授王冀面前講的。他主動說的,我們沒問。后來復活節(jié),張學良在王家喝了酒,在書房中大講蔣介石“失敗”“無雄才”“喜用特務”“量窄”“抓權不放”“一句話,能做皇帝他就做皇帝了”,批評得很兇。我還去關了書房門,怕特勤組的陪同人員聽見。
最重要的是,張學良終于開口說,是蔣介石親自答應了不剿共,他才放蔣的。我追問:“是他太太轉告的,還是他親口說的?”張學良說:“當然,他親自。當時我不說,現在我可以說,蔣先生后來也真是做了,他沒說假話,我不剿共了?!?/p>
到了1990年張群為張學良做90壽,張學良還指名要我和唐德剛參加。我們都很高興,心想一件記史的大事終于可以完成了。
我還把那幾天的報紙有關張學良的消息、評論全剪貼送給他,結果壞事了。原來是張學良看了剪貼簿上《中國時報》的報道,說唐德剛在臺停留半年,已在為張學良寫傳。張學良一看大不悅,加上據說國民黨的老臣秦孝儀、張祖詒都問他:“漢公,你要寫自傳了啊?”張學良乃電王一方,說了他一頓,并要告唐德剛寫聲明,說沒有寫傳這回事。
我想張學良是太緊張了,他在政治上已自由了,蔣介石也不在了,他想寫什么誰還管得著?何況我覺得寫聲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沒用且不智,但張學良究竟信我不深,我們只得寫了聲明,載于1990年6月12日的《中國時報》。
從此張學良就對我由信轉疑,再不復往日之親,口述也停了。
再起爐灶
1991年張學良到美國,丟下趙四小姐在舊金山,一人跑去紐約,在他的“最愛”蔣士云(貝祖貽妻)家中住了3個月。
劉紹唐后常說趙四小姐看到我在紐約拍的唐德剛、張學良與蔣士云在哈德遜河畔的照片,所以討厭死我們兩人,作傳之事自然泡湯。
蔣士云常帶張學良去紐約一家叫“安蒂園”的中餐館吃飯。張之丙,哥大的中文講師,在那自我介紹,說哥大學生想聽張言。張學良見胡適、顧維鈞皆出自哥大,所以對哥大重視,乃去。后張之丙要為他做口述,張學良認為是哥大要做口述,不知道哥大口述史學的祖師爺、“現代中國最活潑最優(yōu)秀的歷史家”(李敖語)唐德剛已在為他做,竟答應張之丙女士了。
此消息一出,臺北史界嘩然。張學良大概認為只有外國人會保持公正,他仍受威權恐怖之影響,乃就寧予外人。其實就算交給國民黨做,在1990年后的臺灣也不會再改史滅史了。
我后來不好講話了,再講張家會誤會我和唐德剛是搶不成就來破壞了。但口述史并不是錄音整理,那只要個聽得懂東北話的大學生就夠了??谑鍪芬槭妨?,要補史料,當事人的回憶并不一定全部正確,要把電報函件等史料全找出來,考證各回憶口述的疑點。
木已成舟
張之丙能爭取到此計劃也算難得,她的姐姐張之宇中文底子深厚,后來做了張家的管家,也記述了一些史料。尤其她勸張學良不要將其記錄一燒了事,在保史上功不可沒。只是我對張之宇所寫的一大堆談張學良的文章,語意曖昧艱澀難懂,甚至有很強的反共主觀意識夾雜在內,我認為不太恰當。
唐德剛又說,真正把他訪張之事阻斷的是宋楚瑜,說王一方問過他:“你與宋楚瑜有何過節(jié),為何他向張學良說反對你來訪問?宋楚瑜說國民黨內史學家濟濟,為何要找唐德剛?”我聽了此節(jié)甚感奇怪,因為王一方生前從未與我提此節(jié)。后來我請人問了宋楚瑜,他說他沒講,他根本不記得有此事。我想,宋楚瑜應不會隱瞞什么,此時還是因為張學良怪我沒保密,對我不信任,他一疑就退縮了,進讒的人就有了機會。以后誤會愈來愈深,愈解釋他就愈懷疑我有鬼,甚至懷疑唐德剛也想“做他買賣”,有了成見,什么事也說不通了。
1992年我責怪張學良,他聽信讒言,我們的關系不好,后靠周玉蔻的政治人脈,我又得訪張,做出了《世紀行過——張學良傳》的紀錄片。片中張學良也講了些心里話,他說“共產黨有人心”“長征偉大”等。
這期間張學良談得最好的是1993年4月世貿大樓那次聚餐。參加者有吳大猷、袁家騮、梁肅戎、劉紹唐等人。張學良說蔣介石對中國的統(tǒng)一有功,但又指著王一方說:“王新衡就說‘蔣介石是把人才當奴才用,蔣經國是把奴才當人才用’。”王一方還推了我一把,苦笑說:“他說就他說嘛,引我爸爸做啥!”
(摘自《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