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寬門

駕校在山上。空氣清新，人跡罕至。只可惜已近隆冬，山上風(fēng)大，大衣、帽子，人已武裝得足夠夸張，還是禁不住直打哆嗦。 

科目二樁考將要在下周二舉行。這是考試前的最后一個周末，所以人來得齊。三三兩兩地站成一排，都在觀摩別人倒樁。強忍著哆嗦，還要不時通過蹦蹦跳跳來熱身，就這么差不多挨了一個多小時的號兒，終于又輪到了李麗，她這才又來了精神，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一路縮著脖子，跑向起點。

上車前，先把椅子最大限度地向前推。自己看著那空間都覺得過于逼仄。可低了頭，身體伸伸縮縮，到底還是坐進(jìn)去了。不但坐進(jìn)去了，還要反過手再去調(diào)椅子的靠背，當(dāng)然也是最大限度地向前。你們這些人，把椅子調(diào)成這樣，將來開車打算趴在方向盤上?練完換人的時候，總有男學(xué)員這樣嘲笑她，可李麗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沒辦法，似乎唯有這樣她才能感覺到踏實，而且就算這樣，開始的時候，她還總覺得自己的腳不夠長兒呢。想當(dāng)初，報名時想的是:一定好好學(xué)，考試是其次，關(guān)鍵是技術(shù)扎實將來敢于直接開車上路?？涩F(xiàn)在呢，經(jīng)歷了將近兩個月的周末無休，以及在練車場的漫長挨號兒，她如今想的已僅僅是趕緊先把考試通過。

一邊視線右斜，去找那個拴了黃布條兒的標(biāo)志桿，一邊手下一用力，早已啪、啪、啪動作利落地掛倒擋起步，可是，咦，車怎么不動?她正愣神兒，卻聽那破車轟隆一聲刺耳的怪叫，緊接著劇烈震顫，然后吐出最后的一口茍延殘喘的嗚咽，就徹底涼氣兒、熄火了。

是剛才你沒把離合器踩到底!背后傳來“暢銷書”冷冷的提醒。李麗才恍然大悟。比她醒悟早的當(dāng)然還有教練。你豬腦子啊?我剛換的皮帶啊!如同黑鐵塔般魁梧和冷峻的教練早已應(yīng)聲而起，猙獰地叫囂著橫竄過來。

踩離合、打著火、掛倒擋、慢點兒抬離合、走——教練跑到車前，看清是李麗，臉雖還繃著，語氣卻已明顯和風(fēng)細(xì)雨。李麗低著頭，努力壓制住心底怦怦的亂跳，按照教練的指示動作著，謝天謝地，到底是虛驚一場，皮帶沒斷，車被如愿發(fā)動了。

教練不好意思對李麗發(fā)火當(dāng)然是事出有因。她李麗來學(xué)車，是找了人的。她們單位里一個同事是這黑鐵塔教練的親戚。今年二十七歲的八零后獨生女李麗，家境雖不能說清貧，但也實在一般。她在一所小學(xué)教美術(shù)，相比之下，對汽車，應(yīng)該說需求不強烈，購買沒實力，但她依然在一次和同事閑聊時，被對方用一句“閑時學(xué)，忙時用”打動。李麗現(xiàn)在的工作的確清閑，可心呢，卻如一輛雖已停下、但引擎卻并未關(guān)掉的汽車，一直都是在蓄勢待發(fā)、蠢蠢欲動。這些年，她不單是工作換得勤，連行業(yè)都橫跨好幾個了。從十九歲中專畢業(yè)來到小學(xué)，又辭職去廣告公司，再去企業(yè)報、保險公司，轉(zhuǎn)了一大圈，一年前，家里到底又托人找關(guān)系讓她回了小學(xué)。可她自己的心里呢?多少是無奈，到底意難平。

你剛才問教練了么?這次的樁考給沒給你報上名?轉(zhuǎn)眼李麗已完成移庫三次，盡管只成功了一次，可還是得讓位給“暢銷書”。他們的規(guī)矩是，先上車，移庫三次，接著還可以坐在副駕駛或后座的位置，觀摩另外兩個人的練習(xí)，然后才是下車站著去等下一輪?！皶充N書”到底是學(xué)的時間長些，一邊發(fā)動車一邊還能向李麗發(fā)問。李麗當(dāng)然是被教練報上名了，可她只推說自己還不知道。這批的七個人里，她來學(xué)的時間不算長，技術(shù)水平也不算好，要是讓人知道她被報上名了，勢必會有人嘀咕教練有欠公平。

“暢銷書”是李麗自己心里對這位一眼看去在這批學(xué)車者中層次最高女子的叫法。是因為她在等別人練車時，無論是站在風(fēng)里，還是坐在車上，今天一本《水煮三國》，明天一本《伶人往事》始終能一卷在握。他們這批練車的七個人中，只有“暢銷書”看起來和李麗年紀(jì)相仿，在一起說的話就多些，卻也搞不清對方的年齡，又不大好意思問，就彼此以語氣詞相稱。而和其他練車人說起她時，描述的詞語就變成了:就是總看書那個。別人也就恍然大悟，哦，是那一個啊，就是那個我們總夸她能抓緊時間，她還總否認(rèn)說，什么啊，什么啊，不過都是些暢銷書的那一個啊!

“暢銷書”移庫三次，均告成功。有些興奮。搓著手下來。又把同樣的問題拋給了接下來開練的劉師傅。劉師傅在這批學(xué)員里年紀(jì)最大，已退休，說學(xué)車是為了幫女兒接送孩子。他很愛說話，不知為何，大家都約定俗成地不主動去打聽對方姓名工作什么的，只有他是例外，他一來，就把所有人的底細(xì)都搞清楚了，對所有人的稱呼都成為在姓氏后面加上個師傅。所以大家也就順理成章稱呼他為劉師傅。劉師傅說，他問過教練了，沒給他報名。沒事，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多練練也好。他竟然能一派心甘情愿的神氣，甚至于對“暢銷書”提醒的天越來越冷了，會越來越辛苦都沒當(dāng)回事兒。我沒覺得啊。他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不經(jīng)常鍛煉，太嬌貴了。

“暢銷書”有些興味索然，下車去等時，主動放棄了看書，縮著脖子過來和李麗嘀嘀咕咕挨個兒分析了下形勢。

七個人中另外四個是:學(xué)車為了將來能開出租的下崗女工顧大姐。她一定是最急的。因為她就算拿了證兒，還要湊足駕齡，才能允許開出租。當(dāng)然是越早越好。不過，她現(xiàn)在移庫的水平還不算穩(wěn)定，不敢說教練能給她報上?！皶充N書”說著，又把下頜向一側(cè)偏一偏，你覺得她呢?

李麗扭頭看過去，知道她說的是那個“紅披肩”?！凹t披肩”看起來要比李麗她們大些。據(jù)說剛休完產(chǎn)假不久，但高挑的身材已恢復(fù)得無可挑剔。估計她自己一定也是深深以此為榮的。每次來，她總要帶著她那惹眼的行頭，一條火紅的羊毛披肩。在車?yán)锏臅r候披著，出來等的時候，也要披上在寒風(fēng)中屹立一會兒，直到臉和披肩一樣紅了，才肯穿一穿拿在手中的白大衣。真搞不清楚她老公到底是真忙還是假忙，她老公每次都能開一輛黑色的東方之子來送她學(xué)車。卻沒有時間照顧孩子。她一周只周六來一次，說其它時間需要看孩子。來得少，水平自然也一般。李麗于是說自己覺得她應(yīng)該是被排除在報上名者之列的。

剩下的就是那兩個湊在一起吸煙的小伙子了。左邊的那個話多些，剛來時，曾自我介紹說是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皶充N書”對他很看不上眼。因為這個人嘴巴不大干凈，說話時三字經(jīng)層出不窮。人和人，表面上看起來都差不多，但就進(jìn)化程度來說，差距太大了，有的已進(jìn)入了文明，有的呢，僅僅修煉成了個人形而已。這是一次他們?nèi)艘黄鹁氒?，業(yè)務(wù)經(jīng)理下車后，“暢銷書”對李麗發(fā)出的感慨。記得感慨后她還迅速言及自身。她說，人都是分層次的，層次界定了你周圍的環(huán)境、打交道的人。其實來學(xué)車也挺有意思的，它就類似于越位，要不是這樣，我們哪有機會和這樣的人渣同車。

因講幾句粗口就被劃定到人渣這個成分。李麗也覺出“暢銷書”有點兒過分。但她并沒說什么。相反卻對“暢銷書”常常張口閉口把自己和她一起并稱為我們，感覺很是受用，她喜歡能與“暢銷書”為伍，因為“暢銷書”曾主動告訴李麗，自己是電視臺的記者。而李麗現(xiàn)在雖然是每天在吃白粉筆灰，可能夠從事諸如記者一類既刺激又風(fēng)光的標(biāo)準(zhǔn)白領(lǐng)工作卻是她這么多年折騰來，折騰去，始終無法割舍的奮斗目標(biāo)。

如果說業(yè)務(wù)經(jīng)理是人渣，那“高手”如何界定呢?站在高高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旁邊的瘦小寡言、表情嚴(yán)峻的矮個子就是“高手”?！案呤帧边@個名字是教練叫起來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考了六次文化筆試均未通過，最后不得不花錢找槍手解決，創(chuàng)此駕校有史以來最高記錄，也因此成為教練們嚇唬不肯用心看書備考的新學(xué)員們最為強有力武器。其次是因為他雖來練的次數(shù)不多，但每次都是自己開車來。雅閣、馬六、帕薩特，他每次來都開不同的車，而且看起來都挺新的。其實我都這么開了好幾年了，就是沒個證兒，越來越不方便。他就這樣笑嘻嘻地接受了教練對他高手的尊稱，并如是解釋自己學(xué)車的目的。當(dāng)然，對于“高手”，“暢銷書”也有她自己獨辟蹊徑的解釋:呵，我倒覺得他很可能是個“三只手”，一次，“暢銷書”曾對李麗這樣咬耳朵分析:現(xiàn)在，還有那么沒文化的有錢人么?他開了那么多年車，考試那些題還能不會，多新鮮。估計是應(yīng)試技巧有問題，是沒上過幾天學(xué)。還有你聽他那口音，和每次開來的車的牌照，都是外地的，這樣的人最可怕。誰敢保證他不是個偷車的賊呢? 

告訴你哈，我上次小小地行賄了窮酸教練一次。這次他給我報上名了。“暢銷書”壓著嗓子對李麗說，當(dāng)然還要加上你，讓我們來猜猜，剩下的兩個名額是誰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有我呢。你怎么知道? 

跟我你還不說實話?！皶充N書”笑嘻嘻地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李麗下，教練夠關(guān)照你了，肯定你找了關(guān)系來學(xué)車吧?這種事兒又不新鮮。哎，咱們猜猜，剩下的那兩個會是誰。

見李麗朝自己驚訝地瞪著眼睛?！皶充N書”越發(fā)得意，并繼續(xù)得意地公布了她版本的謎底，這些人里啊，我覺得只有那邊兒披紅披肩的那個和“高手”出手大方些，估計肯出血，理應(yīng)被報名兒。 

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大家都在忙活換鞋、收小板凳兒的時候，教練突然吆喝了一嗓子，然后說，剛接了通知，下周五的考試要增加新項目，以前都沒練過。所以大家都互相理解理解、照顧照顧哈。下午不參加考試的就別來了，回去休息休息吧。

啊，教練，到底這次幾個人考試啊?都是誰啊?發(fā)問的是“業(yè)務(wù)經(jīng)理”。李麗注意到，“暢銷書”從教練開始發(fā)話就被定格在了那兒，偏著頭，斜著眼睛紋絲不動，不置一詞，在周圍紛亂起落的關(guān)注聲中，凸顯出一副舉重若輕、波瀾不驚的標(biāo)準(zhǔn)白領(lǐng)風(fēng)采。

你不用問。反正沒你。教練煩躁地朝“業(yè)務(wù)經(jīng)理”嘟噥了一句。然后又耐著性子轉(zhuǎn)身向大家解釋:“要考試的我剛才都告訴了。這次名額太少，一個車只能考四個人。天越來越冷了，我也理解大家著急的心情，可練得不好，報上名也沒用啊?？疾贿^，補考時你們還得另外交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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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點半，李麗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練車場。今天和以往不同，大家居然都提前到了。她遠(yuǎn)遠(yuǎn)掃了一眼，看清來的三位是“暢銷書”、“高手”和顧大姐。此刻他們正湊在一起，比比劃劃地研討著什么。 

走近些，她聽見“暢銷書”正云淡風(fēng)清地說，急也沒用，大姐，教練肯定有教練的道理。等會兒他來就知道了。我們急沒用的。

我剛才不是說了么?我問教練了，他說讓自己找感覺。我還和別人打聽了，人家也說，這個項目一般教練都不教，都是自己練。顧大姐顯然對“暢銷書”處變不驚的態(tài)度很看不慣，眼睛一瞪，就急火火地嚷嚷起來了。

李麗的到來很及時。她解了“暢銷書”的圍。“暢銷書”的大眼睛對著顧大姐眨來眨去，最后不過也就是橫了她一眼，就默然從顧大姐嚷嚷所能波及到的領(lǐng)域內(nèi)撤退了下來，撤向正走過來的李麗。她無精打采地面對李麗的詢問，說，顧大姐上午就打聽過了，考試要新加的項目叫限速通過限寬門。是在前行路上，設(shè)置三道略寬于車寬的門兒，其中第一道門和第三道門為同一水平位，第二道門交錯一個車寬的位置，要求學(xué)員以不低于每小時二十公里的速度從三門之間穿過，不得碰擦門的懸桿。

教練半個多小時后才開著教練車來了。練車這么久，教練遲到大家還都是第一次遇上呢。但是見他嚴(yán)峻地拉著長臉，大家只好迅速收聲、觀望。教練一邊風(fēng)馳電掣地停車，一邊胡亂地招了下手，示意大家快上車，然后，他用呆滯的眼神直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這個場地過會兒就得歸別的教練了。我?guī)銈內(nèi)€好地方。

在車上，顧大姐忍不住，到底還是又問起限寬門的事情。教練說，不是告訴你了，這個簡單么。這個都沒事兒。今天結(jié)束前，讓你們每人練兩次就行了。你們移庫都練這么久了，對車早該有感覺了。過限寬門是向前開，又不是倒車，自己仔細(xì)看著點兒，跟著感覺走就行了。我今天臨考前要給你們加小灶，不是因為有了這個新項目。主要還是上午看你們的移庫還是不行，還得好好練練。移庫才是最難也最嚴(yán)格的，到時候都是電子探頭監(jiān)測，一點兒都馬虎不得。

教練所謂的好地方，不過就是在山腰另一端的一處空場，面積還湊合，場地卻沒平整。到處坑坑洼洼?？山叹殔s很有成就感，不無自豪地告訴大家，這地方是他自己開發(fā)出來的。他一下車就拿著尺子、繩子張羅著找平、測量，指揮大家把桿子支起來。然后依次上車再次開練移庫。他站在一旁看著，不時走來走去，指出某人的某處毛病，這樣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機響了，可能他不想讓大家聽見，他轉(zhuǎn)身走進(jìn)樹林里去了。

我來學(xué)車的時候就打聽好了。整個駕校就數(shù)咱這個教練教得最好。不過他也有毛病，聽人說他家里特別窮，所以他最小氣，他們現(xiàn)在都承包了，加油、用場地什么的都算教練自己的。所以你們看，今天他帶我們出來練車，就是不舍得租用駕校的正規(guī)場地。三女同車，顧大姐開講。

“暢銷書”在開車，估計還在計較顧大姐剛才對她的嚷嚷。從顧大姐開始發(fā)話就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搭。李麗本來嘴就拙，加上心思全在捕捉“暢銷書”的經(jīng)典白領(lǐng)舉止上，也沒顧得上附和，一時便空了場。好在顧大姐并不在意，嘴巴一直不停，不斷列舉道聽途說來的有關(guān)教練不舍得花錢的事兒。

輪到顧大姐去開車，剛下來換人，“高手”突然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嘟嘟囔囔地說，我感冒了，怎么覺得這兒的風(fēng)比駕校那邊兒還厲害?

正在調(diào)整座椅的顧大姐停止了動作，慢慢掃視了大家一圈，很是為難。她猶猶豫豫地小聲問，教練說好幾次了，除了駕駛員，車上只許坐兩個人啊。

沒事兒，大姐，我趴著，保證不露頭兒，保證不耽誤你看后車窗。這次李麗反應(yīng)得快，本來她剛起身要移去副駕駛的座位上去，一見這陣勢，干脆就勢一低頭，直接趴到椅背上去了。

顧大姐扭頭看著李麗，這會兒的語氣終于肯定，音量也高了: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后面我能看見，伸伸脖子就行了。可萬一出了事兒，教練在，肯定跟咱都沒關(guān)系，他自己負(fù)責(zé)。他現(xiàn)在不在，出了事兒，就不好說了。現(xiàn)在是我在開車，真出了事兒，讓我賠怎么辦?

一直都是在一擋上磨蹭，能出什么事兒啊?還不等顧大姐的話音落地，“高手”就開始反擊了。撇著嘴，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當(dāng)然是誰也不愿意出事兒啊!可做事情，哪能不想想后果啊?我還沒和你們說，你們不知道，我聽人說過，春天時，就是這個駕校，一車人，撞在了樹上……

砰!一聲明顯帶了情緒的摔車門聲后，“暢銷書”憤然下車?！案呤帧便读藭駜海D(zhuǎn)身也開門走人。剩下李麗，東看看，西看看，終于也裹緊大衣推開門，走進(jìn)寒風(fēng)中。

我不是瞧不起窮人。我也知道按照貧富來判斷人的素質(zhì)并不科學(xué)，但它絕對能說明問題。見李麗走來，“暢銷書”開始了長篇大論、慷慨激昂的表態(tài)，正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前怕狼，后怕虎，跟個事兒媽似的，難怪她他媽的要下崗、受窮!看來真是感冒了，“高手”的鼻音明顯，尾音尖利。他也上前一步，加入了控訴的行列。

就這樣她還笑話教練窮呢!李麗說著，并用熱切的目光去看“暢銷書”。她渴望能進(jìn)一步深入地和富有的高素質(zhì)人才探討一下貧富話題。

可是，超然的笑容已浮上了“暢銷書”的嘴角。正所謂，五十步笑百步。她超然地含笑掃射了“高手”一眼，輕飄飄地甩出了這樣一句話，就低了頭，用笑容面對她的書去了。

仿佛被“暢銷書”的笑容點了穴一般，“高手”迅速會了意，尷尬于自己情急之下露了粗人本色。他的斗志陡然褪盡，表情一下子變得訕訕的，然后，瞬息之間，窄小的刀條臉兒又重現(xiàn)他一如既往的冰冷嚴(yán)峻。

比“高手”更尷尬的卻是顧大姐，她不知道怎么搞得又把車鼓搗熄火了，索性扔了車，跑了過來。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都是我不好。我比你們年齡都大啊，可是我啊，哎呀，你們看，哎呀，大姐嘴笨，你們不要生我的氣啊，我這心里怪過意不去的……

她這樣一說，大家反倒尷尬起來了。好在“暢銷書”是見多識廣的，她反應(yīng)快，趕緊過去拉顧大姐的手，大姐，你千萬別往心里去，我們真的沒生氣。做事情要考慮后果，你說的又不是不對。

哎呀，我這個人啊!顧大姐拉著“暢銷書”的手，感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我男人總罵我沒出息，心里一點兒也裝不住事兒，這可真是沒冤枉我啊，我啊，今天這一天心里都是亂糟糟的。哎呀，都是那個新加的什么“限寬門”鬧的啊。我就怕自己考試通不過。通不過我可怎么辦啊?開始我還想，我能比你們強，反正我有時間，周一可以再來練練，可和教練這么一說，教練卻說什么他明天有事兒，今天也是我的最后一天了啊，我這心里……

教練的電話打了有一個多小時了吧?“高手”表情嚴(yán)峻地看了看大家。我看看他去!不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他就扔下這句話，扭頭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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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裝不住事兒這個特點看來不論貧富、男女， “高手”和教練從樹林里一前一后一回來，李麗就發(fā)現(xiàn)了他掩飾不住的興奮?！案呤帧钡男⊙劬锘蝿悠鹩土恋墓猓粫r朝每個人閃過來，有那么幾次，當(dāng)他和李麗的目光相撞，他目光中甚至還閃出了大有深意的笑容，并佐以詭譎地朝教練撇撇嘴。他一定是要說什么吧?可是不行，現(xiàn)在，教練板著臉，黑鐵塔般往那兒一站，搞得大家對移庫訓(xùn)練全都嚴(yán)陣以待起來了，該練習(xí)的一絲不茍，該挨號兒等待的也車?yán)?、車外地有序更替。這秩序該是對“高手”多么大的折磨啊。 

到處藏龍臥虎啊，這小小的駕校也不例外。終于上了車，有了機會，“高手”才終于以賣關(guān)子的方式開了場。他扔下了這句話，看另外的人反應(yīng)不夠激烈，就又直接了些，你們知不知道，教練讓什么人纏上了?

什么人?搭話的當(dāng)然是李麗，“暢銷書”在開車，沒什么反應(yīng)。表情也看不清。

看來不單是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人要講究防火、防盜、防記者，教練也這樣。“高手”繼續(xù)賣關(guān)子。

你聽到了什么?發(fā)問的是“暢銷書”，心平氣和的語氣。

和一個什么張記者，不停地說，張記者，不用，真的不用，我一看見鏡頭就緊張，絕對不適合你說的搞什么人物專訪。聽聽，“高手”扭頭去看“暢銷書”，還專訪呢，原來教練也不是尋常人物。

哎，知不知道教練叫什么名字?“暢銷書”沒理睬“高手”，開始向李麗發(fā)問了。然而“高手”并不介意，我見過他的名片?！案呤帧闭f著，就開始在車的儲物格、手套箱里稀里嘩啦地翻騰了起來，沒一會兒，翻一張名片，舉起，開念，XX駕校 教練，沈在東。

“暢銷書”繼續(xù)移庫，沒再說什么?？梢仆陰欤龥]有退到車后座去觀摩，她下了車，獨自走去一旁，打手機去了?！案呤帧憋@然也受了“暢銷書”的啟發(fā)，也開始鼓搗自己的手機。過了好一會兒，他又再次開念:明天上午，沈在東徽章收藏展將在我市圖書館四樓小展廳開展。

啊，搞收藏的，原來是賺大錢的啊。是不是就像電視上演的《鑒寶》里的人一樣，收藏到一件真家伙就發(fā)大財了?發(fā)問的是正在開車的顧大姐，剛才她由對手機上網(wǎng)的詢問開頭，已得知“高手”是在對誰展開調(diào)查，這會兒聽了調(diào)查結(jié)果，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伞案呤帧钡目捶▍s顯然不同，他啪地一聲合上手機蓋兒，老老實實干點兒什么不好呢?他搖頭晃腦，收藏這種事兒，賠和賺都憑老天爺賞，這種生意，會讓人心里不踏實，沒大意思!

李麗坐在后座，聽見他們說，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給同事發(fā)了個短信。改改刪刪，最后只發(fā)出了一句帶有疑問色彩的感嘆:哈，原來你這個親戚還是個收藏家呀!

同事的短信倒是快，一會兒就回過來了，且是長篇大論:你也看了晚報了，是不是?別信記者胡吹，更別抬舉他，先別說他根本和什么家不沾邊兒，他那個熊樣子，這兩天為辦展覽的事兒還和我借錢呢。要不是我妹妹賢惠，他自己的家，可能也早就散了。

草草敷衍完同事的短信。李麗下了車，和同樣也是心事重重的“暢銷書”一起，站在冷風(fēng)里。

還沒待她來和“暢銷書”共享信息?！皶充N書”就開講了，她告訴李麗，教練這個人是很有故事的。他早年開過大貨車，往南方跑得多，腦筋就活絡(luò)，八十年代初，曾開過本市第一家錄像廳，生意相當(dāng)火爆，賺過不少錢，后來迷上了收藏徽章，漸漸把生意都撇下了，全國各地到處去跑，日子也隨之漸漸窘迫。

怎么剛才“高手”說什么記者糾纏?李麗問。

他懂什么!“暢銷書”很是生氣。是因為要開展覽，教練自己主動找的媒體，結(jié)果晚報一個記者和他一開聊，就發(fā)現(xiàn)他是個寶了。嘩啦嘩啦寫了半版他的故事。涉及了不少目前他的家庭境況。今天一見報，又把廣播、電視的記者招來了。教練卻開始了推辭，估計是要面子，一個大男人，誰喜歡讓人知道他其實家徒四壁呢。 

咳，可他本來是好好的日子啊!李麗實在是難以理解。收藏徽章，那有什么可著迷的?她忍不住問。

據(jù)他自己和記者說，是因為小時候家庭成分不好，沒資格和別人一樣佩戴領(lǐng)袖徽章，很羨慕，十幾歲時就悄悄開始收藏的。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收集了能有一萬多枚徽章，不少是珍品?！皶充N書”顯然也不大理解，語氣輕飄飄的，透露著猶豫。不過，好在她見多識廣，話說著說著，底氣就上來了，最后得以用滄桑的口吻對此進(jìn)行了歸納升華:正所謂，不癡不狂不收藏啊。人啊，就是這樣，貧窮、富有、精神、物質(zhì)，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很難界定清楚。

正說話間，那邊兒傳來教練富有特色的一嗓子吆喝，原來是限寬門項目要開練了。

教練讓“高手”先做了示范，然后依次讓“暢銷書”、李麗和顧大姐開練，奇怪的是，雖然都有點兒慢，但大家竟然都沒撞桿兒。怎么樣，還用練么?教練露出難得一見的笑臉，征求大家意見。

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覺得我還得練，剛才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過來的，是撞大運吧?萬一考試時運氣不好呢?顧大姐趕緊說，并又要上車去。

你先別急，教練的笑臉沒了，臉又長了。我跟你們說，這個項目主要考察的是你在一定的車速下，對自己車身位置的感覺。門在你前面，你要過去，它對你有限制，你在車?yán)镒隳X子里要有整個車的概念，要讓自己通過限制過去，不撞桿，什么時候該打打方向，讓一讓，什么時候該回正，靠你自己感覺來判斷。就剛才來看，我覺得你們四個人的感覺大體都沒什么問題。

說歸說，除了“高手”，大家到底還是又練了一次。這次李麗不大好，過第二道門的時候，左車身撞了下桿兒。可教練依然沒讓她再練，只埋怨她沒控制住速度，根本沒必要開那么快，教練說，考試時，慢點兒開，肯定沒問題!

這臨考前的最后一次練習(xí)就這么結(jié)束了，李麗的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氐今{校，約好周二考試時碰頭的時間、地點，大家就要各自散去，李麗忍不住和“暢銷書”念叨起自己的擔(dān)心。

“暢銷書”對安慰別人顯然是行家里手，她用手輕拍李麗的肩膀，要知道，你能否通過，不僅僅是你個人的問題，更要牽扯到教練的收入甚至飯碗呢。而且，你想想，你是第一次考試，教練可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了，他都對你有信心，你還怕什么。再說了，“暢銷書”輕輕挑起細(xì)心勾勒過的彎彎眉毛，再次把問題上升到哲學(xué)層面，世上的事，本來就很難界定，還能有什么真正的限制存在么?正所謂，凡墻都是門啊! 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