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消費而活著可能使人感到窒息,而禪的清涼,可能幫你走出物欲的沼澤,輕松呼吸。
逃離消費的喧囂
“1953年美國有一次日本畫展,其中有幅畫里出現(xiàn)過一個衣衫破爛、長發(fā)飛揚、在風里大笑的人,手握著一個卷軸,立在山中的一個高巖上,這就是寒山?!泵绹娙怂鼓蔚略谒囊槐驹娂男蜓灾袑懙馈K鼓蔚碌谝淮我姷胶阶赢嬒竦臅r候,感到他酷極了。這個疏離社會、遁形山林的癲僧形象,啟發(fā)了苦悶的斯奈德。
戰(zhàn)后的西方社會,工業(yè)“理性”遇到了麻煩,而施耐德是個詩人。著名批評家Lytton Strachey認為,理性主義使希臘詩歌最終形成格言,而中國古典詩歌,則由意象形成一個無窮的開端。這種通向無窮世界的“開端”,令詩人斯奈德欣喜,并因此渡海到日本學習禪宗,回國之后長期隱居在內華達山林,在農(nóng)林生活中參禪。
在戰(zhàn)后西方的青年群體中,對禪宗發(fā)生興趣的不只是施耐德一個人。那時美國蒸蒸日上,大部分美國人的美國夢并沒有破產(chǎn),但冷戰(zhàn)和核危機令人戰(zhàn)栗,中產(chǎn)階級的子弟開始唾棄父母的生活。克魯亞克小說《達摩流浪者》的主人公賈菲視中產(chǎn)階級千篇一律、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為“在白色的瓷磚馬桶上拉大便”??唆攣喛说摹哆_摩流浪者》描述迷戀禪宗的賈菲所實踐的人生——“泡泡妞、做做學問、同時享受生活”。
禪宗似乎在西方的非主流藝術中神秘而美好,美國現(xiàn)代音樂家約翰·凱奇(JohnCage)在哥倫比亞大學聽了日本禪宗學者鈴木大拙的課,便開始搞禪宗音樂;“地下絲絨”樂隊的主唱,婁·里德在上世紀60年代把先鋒音樂融入搖滾,2007年,該老兄歸隱了中國的禪宗。
華中師范大學東方美學教授、《禪悅如風》一書的作者邱紫華認為,“美國的垮掉一代追捧東方禪宗,正是對工業(yè)消費主義的反抗,其中的叛逆和狂歡意識,對文化價值多元化的訴求,有點類似于中國今天大眾文化流行的惡搞、山寨文化等,都是對價值多元化的訴求?!?br/> 在蒸蒸日上的消費主義時代,克魯亞克:宣布“不為消費而活著!”這無疑是一個驚人的宣言,而彼時的紐約熱氣騰騰、喧囂混亂、聲色犬馬、生龍活虎,各路商業(yè)騙子和夢想家令超級大都會晝夜通明,印鈔機嘩嘩作響,夢露正在夭折,麥當娜剛剛出生,布魯克林衣衫檻褸,放誕怪異。
年輕的詩人艾倫·金斯堡堅信他上了資本家的圈套,他的《我的黎明驪歌》寫道:“我已經(jīng)浪費了五年光陰/在曼哈頓/生命凋零/才氣耗盡……我二十幾歲的青春/在市場待價而沽/在辦公室里昏厥/在打字機上痛哭……沉郁地勞作五年/從二十二到二十七歲/銀行里沒有一毛錢/值得一看?!毕嘈?009年的窮忙族看到這首小詩,都會心有戚戚。
大約在六年以前,中國大陸尚沒有出版《達摩流浪者》,然而神經(jīng)敏感的文藝青年,早已紛紛罷課或辭職去西藏、不丹、巴基斯坦或尼泊爾流浪。當這些首如飛蓬、目光炯炯的家伙回到北京,在各種酒吧和夜生活場所模擬藏族喉音、大談月光下的梅里雪山時,正面遭遇資本和消費洪流的青年們,把來自大洋彼岸的“背包革命”理解為再次“輪回”到中國的禪學。
堅持素食、閑時打坐、不穿五十塊錢以上的衣服,并且積極地去環(huán)保、支教、加入各種志愿者組織,對于剛靠血拼過上好日子的青年們來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拉薩和麗江的誘惑越來越大。也許是出于對克魯亞克《荒涼天使》的模仿,我的一個朋友堅決地離職去了川藏之間的一座村莊,并在據(jù)說很高的地方生活了一年。
愉悅的風
告別60年代之后,德里達在法國“去中心”,批判邏各斯中心主義;高行健在巴黎用禪宗劇、水墨畫贏得名聲,但很多人還是難以將放浪形骸、顛沛流離的垮掉分子以及吵鬧的搖滾與禪宗聯(lián)系起來。在文化學者湯姆斯·默頓看來,流行于西方社會的、帶有道德放任色彩的禪,不過是象征了人們在機械所窒息的世界中要恢復自性的迫切需要。
“一種思想能被一個民族接受,是因為它有這種需要?!鼻褡先A教授說,“比如在中國,自達摩祖師開始,禪宗思想在中國逐漸傳播開來,是因為它與儒、道思想有很多契臺點。比如大乘的普度眾生意識,比如對‘適度’的理解?!?br/> “禪”(禪那)本義指“靜慮”以證悟本自心性,日本禪宗大師鈴木大拙說;“這種自證,和莊子的坐忘,心齋和朝徹是如出一轍的。”這就很好理解中國為何會成為禪宗最好的土壤——鈴木大拙認為,中國本土的禪宗,在印度是沒有的。無論是“人閑桂花落”、還是“獨釣寒江雪”,都是在寂靜和大孤獨中求得自性。
我曾經(jīng)問過幾個習禪的青年,為什么對禪宗產(chǎn)生興趣?他們的回答,也許可以用斯奈德的兩句詩概括:“唯一可信賴的/是庫拉卡克山上的雪”,“但唯一的一點希望/仍是庫拉卡克山上的雪”?!拔ㄒ豢尚刨嚨摹辈辉偈倾y行里的存款、佇立在北京四環(huán)邊上的商住房,乃至朋友和情人,人們迫切需要找到“唯一可信賴的”。
2006年,王朔出版了他囈語般的《我的千歲寒》,并料定一般人讀不懂。2006年還在怒砸采訪車的竇唯,用“不一定”來表達他理解的迷離世界、痛苦和紛擾。在《黑夢》、《幻聽》和《江河水》之后,竇唯的“不一定”甚至變得十分寂寞,卻未必是近年來白領青年中流行的、用來減壓的禪宗音樂。許巍在得到玄奘故事啟發(fā)之后吟唱的《藍蓮花》,也許更適合“在辦公室里昏厥”的窮忙族一解心中煩惱——它似乎還有一種執(zhí)著,但許巍的游移和執(zhí)拗漸漸轉向了明性的溫和。
達摩自西方來,又一葦渡江而去,留下“南能北秀”,參禪行為展開了“精英”與“大眾”的競爭,而恰是北秀的漸悟,使禪宗迅速大眾化,滲透在達官貴人和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領域。從道信、弘忍兩代開始,禪師門開始農(nóng)禪合一,在叢林道場里播種、除草、挑水、劈柴洗米,在自給自足的勞動中參禪。今天,勞動作為一種倫理美德,業(yè)已被贏利型經(jīng)濟所鄙棄。但兩年來,我陸續(xù)聽到有人逃離城市,去鄉(xiāng)野里去務農(nóng)參禪。讓植物自在生長,讓麻雀做麻雀該做的,青蛙做青蛙該做的,用泥土來治療失眠、多夢、盜汗和痙攣——這就是“生活禪”。
都市里的生活禪,正在與此呼應,吃飯八成飽,素食、節(jié)儉、環(huán)保、捐贈、愛山水。如果可能的話,被車馬喧囂和工作搞暈了頭的青年白領們會去某個寺廟——比如河北趙縣的柏林寺“出家”一個月去體驗“禪悅”。安頓心靈逐漸成為一件大事,禪宗也幾乎被當作解救精神的大補湯。據(jù)說,在許多白領的陽臺上,一杯清茶也是為禪而準備的——禪不遠人。
萬象與空性
對理性主義的質疑與突破,使西方世界將哲學的目光投向東方。盛行于當代西方社會的相對主義,正是西方傳統(tǒng)哲學走向困境后的重大突破。文化相對主義成為后現(xiàn)代多元文化的哲學依據(jù),后現(xiàn)代文化表現(xiàn)為去中心、多元、破碎、顛覆、邊際模糊等。拼貼帶來新的藝術奇觀,沃霍爾玻璃粉鞋可能縱容易裝癖,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相對主義,使草裙舞和電玩呈現(xiàn)在同一個廣場上。后現(xiàn)代精神對一元中心和文化霸權的反抗,使嬉皮與雅皮、玩世與莊嚴、杰克遜與李小龍共存。
邱紫華教授認為,中國禪宗思想與后現(xiàn)代哲學有許多契合之處?!昂蟋F(xiàn)代哲學認為,學科之間無邊界,男女之間無疆界,文化之間無邊界,從哲學上承認文化的多元性?!泵靼琢诉@一點,我們就可以理解這個世界對異端的接納和包容,理解所謂的拼貼、顛覆、惡搞、混搭,理解蒙娜麗莎的胡子和李宇春式的中性美。
包容令世界絢麗多彩,而貪欲使人執(zhí)迷和煩惱,使人性迷茫、墮落?!爸袊亩U宗并不限制人的正常欲望,但是提醒人們不要過分,”邱紫華說,“當代物欲橫流的社會,惟利是圖、放縱欲望的價值觀盛行,因此才會出現(xiàn)‘三鹿奶粉’,這樣無視老百姓生命健康的惡行,禪宗提醒人們適當?shù)毓?jié)制自己的欲望,并用禪理解釋這一切,而不是簡單地分別對錯或善惡。”
打坐未必能真的悟禪,不打坐未必就不能參禪。禪宗不立文字,不拘形式,使參禪降低了社會身份和階層的門檻,易于在平民中傳播,慧能祖師就是不識字的農(nóng)民。宋代以前,禪宗思想在士大夫知識分子中十分流行,禪宗由此對中國古典文化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宋代以后,禪宗思想逐漸深入平民百姓的日常世界,生活處處顯示禪的機智。中國老百姓習慣于在日常生活中將禪宗看成思維樂趣,用禪理來解釋生活現(xiàn)象。
很久以前,康熙在鎮(zhèn)江金山寺,面對江面過往的難以盡數(shù)的船只問香馨禪師,江上一共有多少船?香馨禪師伸出兩個手指說,兩只??滴踝穯枺骸耙谎弁?,江船何止百條、千條!怎么能說只有兩條?”“一條為名來,一條因利去?!毕丬岸U師說。
無論前往山林、鄉(xiāng)村,或靜坐在陽臺促狹的空間里,禪的智慧會告訴我們,喧囂的萬象中,唯有一種東西可以使你緩緩放下,復歸內心的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