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含涵
[1]
項佑吃力地縮回了腿,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潔白的波鞋上赫然出現(xiàn)一個半橢圓的淺灰色印記,像刺繡挑起的暗淡的花。楊小泡露出狡黠的目光,然后快速地轉(zhuǎn)過臉。項佑在后面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女人啊,你的名字叫惡毒。”
楊小泡對后面那個叫項佑的男生總是有種敵意——他老是要把腳伸到自己地盤上,并且有節(jié)奏地打著拍子。
課后項佑在便利貼上又重重地畫上一橫杠,并說道:“第91腳?!睏钚∨菀娏?笑得很沒形象:“大老爺兒們還那么計較呀,怎么,想秋后算賬嗎?”
“君子我跟女人不能動口也不能動手,還容不得我動筆?”
楊小泡再次笑得驚天動地。
[2]
南方的春天來得早,但春寒料峭,一旦下雨,那種亂竄的寒意更是像要把血液都凍凝了一樣。楊小泡一坐進冷如冰窖的教室就起來叫苦,一邊搓著手,一邊跳著“踢踏舞”……突然頭部遭到偷襲。她下意識地往腦后一抓,抓到了一張淺綠色的便利貼:大力士,低調(diào)點,地震了!
該死的項佑這回管起她來了!
放學后收拾書包的空當,項佑走到楊小泡的課桌前,說:“一起走吧?!?/p>
楊小泡打著傘,走一步小跑一步地跟在項佑后面,“說是要送我回家,自己卻只顧著走,你也太不厚道了吧?!蹦泻⒒剡^頭,不知所措地撓著腦袋,“對不起,那我慢點走?!睏钚∨荽蛄恐”〉娘L衣和牛仔褲,很是羨慕?!昂孟衲猩己苣秃??!表椨踊剡^頭揶揄道:“哪里,班里還有不少女生穿短裙呢!倒是你……”他頓了一下,“不對啊,你的脂肪層應(yīng)該很有優(yōu)勢啊,你差不多有120斤了吧,怎么會這么怕冷?”楊小泡聞言氣得快背過氣,踮起腳尖,把手里的雨傘狠狠地向他的傘砸過去,頓時兩人上空炸開了很大的雨花……
第二天楊小泡頂著兩個熊貓眼去上學,項佑的腳在她凳子下面晃了一上午,她愣是連眼皮都不眨。項佑的同桌安菲問楊小泡:“你昨天跟項佑一起回家了?”楊小泡口氣就沖了起來:“沒有!”安菲笑瞇瞇地哄道:“沒有就沒有嘛,來,我請你吃巧克力?!薄八懔?我沒胃口?!睏钚∨菀荒樋嘈?“還吃呢,再吃就要突破130斤了!”
老師突然傳達消息,下個星期春游,明天要交480元費用。楊小泡忘記了剛剛還糾纏不休的120斤,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3]
楊爸爸悶聲吃飯。楊小泡有不祥的預(yù)感?!皢挝徊脝T了……我今晚出門一趟,有個老同學在開玩具廠,看看能不能找個差事?!睏钚∨菰G訥地應(yīng)了聲:“哦,別擔心,一切會好的。那……我陪你去吧?!薄耙埠?。”
只是令楊小泡想不到的是,爸爸口中的老同學居然是項佑的爸爸!項佑擦著微濕的頭發(fā)走出浴室的時候看到了杵在玄關(guān)旁不知所措的楊小泡,他滿臉的驚訝,“你怎么來了……”楊小泡窘得不知說什么好,尷尬地望著客廳里兩個中年人在寒暄,爸爸陪著笑臉像倒谷子般的敘舊讓楊小泡覺得很是難堪,別過頭不想看項佑詢問的目光。
楊小泡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棟富麗堂皇的別墅的。計程車上,爸爸還在興奮地描述他與項爸爸的學生時代,聽得楊小泡一臉感傷。最后爸爸又說:“咦,你跟項安他兒子也是同學?真是緣分?!睏钚∨輿]有應(yīng)聲,只是把頭轉(zhuǎn)向窗外,看著城市的五彩燈光,悄悄流下了眼淚。
楊小泡早上什么都沒吃就出了門。臨走前,爸爸往她的書包里塞了500塊錢,滿臉笑容地對她說:“一切都會好的,女兒你真是金口玉言?!睏钚∨菟λ︻^,試圖把腦子里自私的念頭甩掉。
“喂,怕冷的家伙,要不要搭便車?”就在楊小泡縮頭縮腦走在上學路上的時候,項佑的單車在她面前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坐在單車的后座上,楊小泡盯著被黑夾克包裹著的寬闊的后背,終于忍不住開口了:“我爸給你爸開車,你能不能不要說出去?”
也許是聲音太細了,也許是風太大了,總之,前面的人始終是沉默。
但是楊小泡的心情卻開始晴朗起來,她開心地晃著腳,心里樂呵呵地想:嘿嘿,項佑你會不會嫌我太重啊?
[4]
安菲這陣子對楊小泡特別親熱,無論個人活動還是集體活動都要拉上楊小泡,弄得楊小泡心慌慌的。安菲家境很好,人也長得甜,天生一副公主的樣子,把楊小泡襯托得比綠葉還綠葉。周日安菲拉楊小泡去逛街,看中了一對純白的糖果發(fā)夾,就把其中一個送給了楊小泡,還特別囑咐她周一一定要帶來學校?!斑@樣我們就像雙胞胎一樣了?!卑卜菩τ卣f。
結(jié)果課間操時,楊小泡剛做了幾個跳躍運動,發(fā)夾就松垮垮地歪在一旁了,披頭散發(fā)搞得很是狼狽。后面的女生一直在小聲地笑,安菲的聲音最大。安菲幫楊小泡整理好頭發(fā),嘴角的笑意還是沒有退去,“我說小泡啊,你怎么會這樣灰頭土臉呀。你不知道剛剛有多好笑?!?/p>
楊小泡看到安菲頭上那個純白的發(fā)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安菲忽然轉(zhuǎn)過頭問項佑,“小泡戴這個發(fā)夾很好看吧?”眼里閃閃發(fā)光,隱約有著期待。項佑抬起頭勾起嘴角,“還可以?!卑卜票銚Ьo身體冰冷僵硬的楊小泡,笑得很開心。
[5]
春游三天,一切都很順利。晚上在營地的時候,安菲溜進了楊小泡的被窩,“小泡,我跟你說個秘密啊?”黑暗中安菲的眼睛愈發(fā)閃亮。楊小泡隱約知道她要說什么,吸了吸鼻子說,“你說吧?!?“我喜歡項佑?!睏钚∨莘藗€身,假裝迷迷糊糊地說,“項佑啊,那家伙有啥好的?我困了,睡覺了?!?/p>
第二天出發(fā)前,安菲早早地上了車,溜到了項佑旁邊的座位。等到楊小泡上了車,安菲羞澀地指指后面的座位,“小泡我給你占好座位了。”楊小泡拉起座位上安菲的挎包,遞給她,“我跟她一起坐好了?!皸钚∨莺鷣y地指了一個女生,無法掩飾心里的雜亂。項佑這時也回過頭,不解地盯著楊小泡看。
下車的時候,安菲跟項佑走在前面,楊小泡盯著項佑想著心事,結(jié)果下臺階的時候,一腳踩空,摔了個臉貼地。楊小泡疼得整個人趴在地上蜷縮起來,連哭都忘了。
項佑忙跑過來拉她,“看看能不能走路?!睏钚∨轀I汪汪地搖了搖頭,看到項佑蹲下了的姿勢又嚇了一跳,“喂,我很重的?!表椨硬蝗菟嗾f,就將她背了起來。旁邊的同學都在向他們微笑,楊小泡羞得臉紅紅的,身體隨著項佑的步伐而微微晃動,手更是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只好跟旁邊的安菲聊聊無關(guān)緊要的事,轉(zhuǎn)移注意力。正因為這樣,楊小泡忽略了安菲有點兒陰沉的臉色。
[6]
楊小泡“刺啦”一聲撕開面包的包裝袋,安菲就從后面跳了出來,把楊小泡嚇了一大跳?!靶∨菽阕罱缘眠@么少,不是在減肥吧?”見楊小泡支支吾吾的,安菲背過身去,不看楊小泡,“是不是因為項佑?”楊小泡回答得很違心,“我減我的肥,干他何事?!卑卜茮]有回答,徑自離開水房。
楊小泡回到教室的時候,聽見大家在竊竊私語:“原來小泡的爸爸在給項佑他爸爸開車啊,兩人還裝得若無其事的?!睏钚∨萘r怔住了。大家看見楊小泡進來了,都噤了聲,散開了。
上課的時候,楊小泡僵著身子在聽課,其實什么都沒聽見,外表冷靜,內(nèi)心卻早已亂了套。就連老師在叫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皸钚∨?我講到哪題了?”楊小泡死盯著老師看,也不說話。老師急了,“你看我干什么?請你回答問題?!焙竺娴氖种篙p輕地戳了楊小泡的后背一下,隨即一張淺綠色的便利貼貼在了楊小泡的手肘上。楊小泡惡狠狠地揭下它,在手心里揉成團,“老師,對不起,我剛剛走神了。”
[7]
“為什么?”項佑敲敲楊小泡的腦袋。楊小泡火氣一下大了,“我回答不出問題關(guān)你什么事!”世界一下子就都寂靜起來了。不守信用的人是你吧。楊小泡澀澀地想。
項佑已經(jīng)有幾天沒來上學了。楊小泡假裝毫不在意地照常學習、生活。那天過馬路的時候,楊小泡在斑馬線那頭看到一輛熟悉的車輛疾馳而過,一閃而過的幾張熟悉的面孔。項佑顯然也看到了自己,隔著車窗與楊小泡對視了幾秒。水泥路灼熱的熱浪熏得楊小泡頭暈乎乎的,她居然也不顧街上密集的車流,跌跌撞撞地往馬路對面跑去,“喂!項佑——”楊小泡傻乎乎地跟著車子跑了幾十米,眼睜睜地看著它絕塵而去。
安菲開始對楊小泡百般挑剔起來,她說,“你知不知道項佑為什么不上學?都是因為你,因為你!” “因為我又怎么了,不守信用的是他,如果因為我那些話他就躲在家里不敢上學,那他也是自作自受?!卑卜坡勓?臉色難看了起來。
[8]
爸爸回家的時候,給楊小泡帶來了一個很意外的消息——項佑家的廠子因為金融危機破產(chǎn)了?!澳琼椨幽?”楊小泡的聲音還微微有點抖。爸爸抿了一口酒,無比頹廢,“據(jù)說是要回山東老家。我也真是倒霉,才安定沒幾個月,又失業(yè)了?!?/p>
楊小泡瞪大眼睛盯著校門,生怕錯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要走了,書總要繼續(xù)讀吧?檔案總要來取走吧?手續(xù)也應(yīng)該要來辦吧?同學和老師總該要來道別吧?或許,我們也可以冰釋前嫌了吧?如此想著,楊小泡更加急切起來了。
老師吩咐安菲把項佑的書桌收拾一下,要來新同學了。楊小泡焦急地問,“老師,那項佑呢?”老師不無遺憾地說,“轉(zhuǎn)學了。真可惜,學校今年又少了一個上線的學生?!睏钚∨葸€來不及說什么,就瞄到安菲捧著一堆熟悉的便利貼往紙簍走去。老師在身邊,楊小泡只好眼睜睜看著那些淺綠色的紙片像蝴蝶一樣,輕盈地往紙簍里撲過去。那些紙片除了一個個只有她懂的數(shù)字,還有什么呢?
那天值日的同學神秘兮兮地拉住楊小泡,“我都給你撿回來了,也許你會很想看的。”女同學變戲法般地掏出一疊便利貼,“還有,順便說一句,那天是安菲公開你爸爸的工作的。你朝項佑發(fā)火實在是錯怪人家了。”楊小泡愣在原地。
“Y踩我的腳,嘿嘿,其實真不疼。只是不知道她為什么對我成見那樣大,我好像沒惹她呀。”
“今天我騎車在后面,看到Y(jié)差點遲到在狂奔。本想上前載她一程的,可還是沒有勇氣。悄悄在后面跟她,直到進校門?!?/p>
“我說錯話了。其實Y很可愛。今天一整天她不跟我說話,我腳伸得再長她也不理我?!?/p>
“Y和她爸爸來找我爸爸,為工作的事,我知道她很難為情。真搞不懂這小腦袋在想什么,司機怎么了?不都是勞動者嗎?”
“Y沖我發(fā)了火,我想她誤會我了?!?/p>
……
這個灰頭土臉的Y是誰呀。她該打!
楊小泡抱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紙片,哭了。
新來的后桌是個胖胖的男生,有和善開朗的笑容,眼里卻常常有自卑的神色。楊小泡似乎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他會開玩笑,穿各種顏色的球鞋,也常常會把腳伸到楊小泡桌下打節(jié)拍。楊小泡卻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狠狠踩他一腳。即使她有時還會恍惚,覺得一切還是如昔。誰偷偷給青春加了催化劑呢?原本不痛不癢的青春在不經(jīng)意間變得如此從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