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物被我看見（組詩）

吳英文（布依族）

蘋 果

是幸福短暫的回聲拋向深淵

是牙床輕撞的硬,是脆,是香甜

是雙手溫熱和刀鋒轉向,是皮肉分離

是紅,包裹著欲望

是圓潤,是飽滿,是裸露在盤中的微光反照

是一棵樹摘下愛恨,是疼痛,是成熟

是青衣素裹,是酸澀,是小雨淋濕,是霜降

是重量慢慢增加,是葉片泛黃

是花瓣走回枝頭,是針尖卸下花粉

是蜜蜂,引來蝴蝶

是春潮涌動,是冰雪融化

是水分從根須

自下而上

蘋果完成了它的一生

夜色深入

夜色又深入了一些

燈光的亮度悄然增加了一些

但無人察覺

夜色獨自深入

燈光獨自增添亮度

這一切都無人察覺

一條河流向我攤開底細

我懷念童年

以及一條散落在地的河流

但我不再彎腰,捧走水中一片魚鱗

不再追問,河灣中露出的泥沙

來自哪一座山脈

在我的身體里

有另一條河流,它自然,緩慢,時而湍急

接納眾人的目光,和親人的眼淚

慢慢壯大,偶爾彎曲

深淺不一,落差不定

這些年,河流已從波濤洶涌的峽谷

流進風平浪靜的湖口

一路上

我的體內(nèi)泥沙俱下

河流日漸淺薄

在奔向海洋的途中

干涸在細碎的泥沙里

在郊區(qū)看見一群麻雀

它們成排站在頭頂?shù)木€譜上

一副要唱歌的樣子

但沒有誰真正發(fā)出聲音

周圍很安靜

仿佛整個世界在沉睡

嘿,一群靜享黃昏的麻雀

知不知道腳下的電流

多么危險

嘴邊的城市燈火漸密

看起來像一座森林

不斷滋長的鋼筋水泥叢林

已難見到昆蟲和獸類

林中走出來的是

片言不發(fā)的人

看見這些緘默的身體

以為看見了同類

突然渴望交談

但生活已讓他遲鈍

沒等開口

不知所措地

先在內(nèi)心摸到一桿獵槍

和幾粒孤獨的糧食

空 杯

水不可名狀

猶如謊言,但更富于彈性

透明,如一段距離

深不可測

但又明顯看見淺底

杯子靜默,又因為渴

顯得不安

它的不安

來源于

習以為常的滿

每 天

早晨我保持足夠的清醒

打量周圍的一切

辦公室的潔白墻面 品牌電腦

藍玻璃外漂流的汽車

街道上的人群 匆忙而陌生

我的目光因此而狹小

……

一年四季

許多事物被我追逐

令我滿足,并且沉迷

有時候卻無緣無故失去了欲望

下午我朝著西墻上洞開的窗口

望向更遠

我看到的是漸漸矮下去的太陽

一些事物被我看見

在霧氣還未散盡的山體朦朧之中

我站在這里,像從沒來過一樣

認真望著這里的道路,房屋,一行行小樹

鉛灰的瓦礫連著天色

幾乎變得透明

冬天里的人們,不再淺薄

安靜行走的汽車,慢了下來……

我站的位置

曾是一塊長勢良好的菜地

之前住著一對親密無間的螞蟻

一只小鳥停在不遠處

想起往年的飛翔,多么干凈

紅磚房

在城中

雪亮的馬賽克和不銹鋼之間

看著裸露的磚塊

我很自然地想到

一個女人穿著時尚外衣

此時我身陷的一排座位

老人們談論著生活瑣事

他們不知坐在當中的年輕人

正看著街對面一棟舊磚房

想入非非

磚的紅顏色

我恰如其分地想到了

磚塊里多年不曾熄滅的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