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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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風(fēng)光好,中華文物多。
愿君勤訪古,足跡遍山河。
這首詩是“文革”前中共北京市委文教書記鄧拓寫給我的老師徐震伯的。我在1962年高中畢業(yè)以后就被分配到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也就是現(xiàn)在的北京市翰海拍賣有限公司。徐震伯師傅早已去世了,他就是我的主教師傅之一。由于我學(xué)習(xí)的文物鑒定以書畫為主,所以在業(yè)余活動當(dāng)中,所接觸的多是書畫愛好者。在這些書畫愛好者中,因為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所制定的文物政策是先公家,后個人,先本市,后外埠,個人這塊,具體來講只限首長、專家、學(xué)者,本著這個精神,我們文物商店就設(shè)立了“內(nèi)柜”,將公家——也就是各大博物館、研究單位不入選的書畫等各類文物,放置在“內(nèi)柜”(單獨設(shè)置的廳室)供首長、專家、學(xué)者挑選。有關(guān)這方面,我在《往事丹青》一書中有較詳細的記述。
因此,我也因這層關(guān)系,和很多首長、專家、學(xué)者有著廣泛的交往,如毛主席身邊的田家英、康生、陳伯達等人都是我們內(nèi)柜的???。在日常的交往中,我和他們逐漸加深了認識,也加深了感情。
文章開頭的詩,是我的老師徐震伯在1962年北京市文物商店在護國寺大西口設(shè)立悅雅堂分店時,特意請鄧拓書記題寫“悅雅堂”匾額時給他作的一首詩,并書寫成條幅,送給他的。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一位市委書記給一名私方人員(我文物店是公私合營性質(zhì),從業(yè)人員多是資本家、業(yè)主),那是件多有面子的事兒啊。
今年喜逢祖國60華誕,奉《文物天地》雜志之約,讓我講講新中國書畫收藏方面的趣聞逸事,那我就說說我交往當(dāng)中所接觸的,而由接觸逐漸成為朋友的幾位老革命、老收藏家,說說他們是如何勤訪古,足跡遍山河的吧。
不打不相識的鄧永清
頭一位,就是原南京航空??茖W(xué)校校長、第六機械工業(yè)部副部長鄧永清。他出生在1920年,1938年即參加革命,轉(zhuǎn)戰(zhàn)華東,出生入死。新中國成立后,他對古代書畫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南京的夫子廟、上海的古玩市場、北京的琉璃廠都是他常常駐足的地方。說起這位部長大人,我倆還是“打”出來的交情。
那是在我剛參加工作不久的1962年,我才20歲,也就是在鄧拓書記題匾的地處新街口的悅雅堂上班,那時我就發(fā)現(xiàn)這位鄧大人經(jīng)常來我店瀏覽書畫。有一次,他從畫架上選看一幅巨幅山水中堂,落款是“四王”(即王時敏、王鑒、王犟、王原祁)之一的王鑒,定價是40元。當(dāng)初給這張畫定價時我在場。和這張畫一起收購進來的一批書畫,大都很好,唯獨這張畫幾位師傅拿不定主意,就定了個似真似假的價。當(dāng)時我接待這位鄧大人,他拿著這張畫左看右看,幾乎折騰了一下午,臨走時他對我講:“小陳,你替我把這張畫單獨存放一下,明天我如果買這張畫,我會來?!闭f完就走了。他走后,我就向徐師傅說,這位老鄧他懂畫兒,他能這么認真看,是不是再研究研究。徐師傅見我說得有幾分道理,就說,西單門市也有一張類似的王鑒,這張如果是真的,西單那張也真。這樣吧,你明天一早到故宮去一趟,拿給徐先生看一看,看他怎么說。
徐先生即徐邦達先生,在故宮主管書畫鑒定,號稱徐半尺,尤其對四王那是十拿九穩(wěn),業(yè)內(nèi)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樣,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趕到故宮,見了徐邦達先生,說明來意,只見徐先生將巨幅中堂一打開,掃了一眼,“真的,代表作,故宮要了,定價了沒有?”徐先生這一連串的動作讓我還沒來得及從驚喜中反應(yīng)過來,就必須回答他的問題,我靈機一動:“沒有?!蔽胰隽藗€謊。面對專家、長者,一個剛出校門的學(xué)生,又面臨這么大的買賣,撒了謊,有些心慌,但怎么說不是為個人,還好,還好。我又反問:“徐先生,故宮多少錢可收?”“800元。定完價就送來吧?!毙煜壬患铀妓鞯鼗卮鹆宋?。我高興地卷起畫來就往回跑,回去向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領(lǐng)導(dǎo)決定:“830元送故宮。”
說了這半天才是一上午的事兒。事兒剛定,我向徐震伯師傅提出,如果鄧副部長下午來怎么辦,他先定的呀。我那時真是從心里為難。徐師傅看我這樣子,連忙說,沒關(guān)系,我來向他解釋,先公后私嘛。
說到這兒,我得解釋一下,在20世紀(jì)60年代,也就是在“文革”前吧,一般的明清畫,大都幾十元、一二百元就不錯了,即使大家都知道的鄭板橋,百八十元就是大幅的了,別的我就不用多說了。一張王鑒近千元,您想想吧,對一個書畫愛好者,那是什么分量。
怕什么來什么,說話之間中午過后,只見鄧大人推門而入,一見他進來,我的心里直跳,是,先公后私,那你為什么不先給故宮送去?老鄧不會這么問嗎?我正這么想著,老鄧直奔我而來:“小陳,你把那張王鑒拿出來,我再看看?!?/p>
“是這樣,老鄧同志,”徐師傅一臉堆笑地馬上接過來,“今天上午,故宮來人看到這幅畫兒,決定收購了?!毙鞄煾祪墒趾掀饋磉駠u著回答。老鄧一聽這話,臉上的表情太復(fù)雜了,開始一愣,緊接著是氣憤,懊悔,還是自責(zé),說不清楚。因為故宮收購了,這就為王鑒這張畫的真假作了最好的說明。
“你們怎么能這樣?我不是和小陳講好了,留到今天下午嗎?”
“老鄧同志,真是對不起,是這樣,我們店規(guī)定的原則是先公家后個人,真對不起,對不起?!毙鞄煾颠€是兩手合十在胸前,滿臉堆笑地應(yīng)付著。
“什么先公后私,真是的,那也有個先來后到吧,一點道理都都講,一點都不講,我再也不登你們這個門了!”鄧部長身材高大,長了一張陳老蓮畫的人物的長臉,這一生氣,臉變得更長了,說話之間推門揚長而去。
搞收藏的玩家講究吃仙丹、買漏,這既是眼力的較量,也是一種特有的樂趣,鄧大人的心境可想而知。
事隔兩年,我學(xué)徒期滿,隨師傅們到上海采購。一天早上,我和師傅到上海古玩市場看看有什么好的書畫,正巧碰見鄧大人提著菜籃也來古玩市場閑逛。我看到他后,老遠向他打招呼:“鄧部長,您好,好久沒見您了?!薄澳銈冊趺磥砹?”“我們到上海采購,到北京后請您到我們店去,又有很多新進的東西,您去看看。”
在這次不期而遇之后,發(fā)生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晃十年過去了,鄧大人在以后的時光里,真的又到我們店來了,不但來了,還約我到他家玩。我去了,鄧大人非常客氣,拿出他愛喝的特曲,弄幾個炸花生米之類的小菜邊喝邊欣賞他的收藏,這樣一來,我們還真的成了好朋友,忘年交。您看,這不是打出來的朋友嗎,真是不打不成交。在交往中,我悉數(shù)看了他所有的收藏,光鄭板橋就有二十幾張之多,什么黃慎早年工筆人物相馬圖,華由的人物軸,李鮮花鳥,高鳳翰、董其昌、王鐸等人應(yīng)有盡有,什么徐悲鴻、齊白石、陳半丁,更不在話下。這些近代名家不在他的收藏主旋律之中,有一兩張即可,收藏水平之高,令人不可小視。有時我們一邊看畫,一邊閑聊時,鄧大人的老伴江恒真就笑著說:“什么好東
西,每月只給我留下30元生活費,有點錢全買了這些破爛了,有什么用!”我有時就安慰她說,別這么說,這都是好東西,這些早年買的都漲了好多錢,沒事兒。她還是似信非信。
在鄧大人收藏的書畫中,有一本八大早年花卉冊,此冊又引出一段插曲。
有一天,鄧大人又請我到他家,看了幾件東西后,他拿出一本冊頁來,讓我看是不是八大山人(清代畫家朱耷)畫的。我看了此冊,落款是“個山”。我細看之后,老實告訴他,這是八大早期的作品。其中有一開題詩曰:“三十年來處七家,酒旗風(fēng)里一枝斜。斷橋荒蘚無人問,顏色于今似杏花”。書法還在歐、黃之間,并有董其昌味道,但用筆已見八大雛形,類似這樣的作品,反倒很難模仿造假。我當(dāng)時就向鄧大人講:我認為是件難得的資料,不會假。為了進一步肯定下來,我建議拿到故宮,請教劉九庵先生。劉先生是1981年國家文物局舉辦的全國書畫鑒定提高班的班長。鄧大人同意了。我拿到故宮,劉先生看過后,對我講:“這是件難得的資料,能不能借我看幾天?”我說這是鄧永清先生的收藏品,沒問題,我替他答應(yīng)了。
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在《藝苑掇英》出版的八大???,整冊的八大山人的花卉冊出版了,并且配上了劉九庵先生的論文。出版這件事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有一天鄧大人打電話問我說:陳巖,我的八大花卉冊出版了,怎么也得給我一本畫冊呀。我這才知道出版之事,當(dāng)時心里真不是滋味。人家老鄧那么信任我,反而出了這樣的事。還好,正巧有一天炎黃藝術(shù)館的活動上,眾多畫家、鑒定家云集一堂,鄧永清先生和劉九庵先生也在。我就把二位老先生請到一處,讓劉先生自己把此事向鄧先生講清楚。最后,不但沒有產(chǎn)生任何不愉快,他們二位反而因此事成了好朋友,鄧先生請劉先生到他家把所藏書畫全部過目。
1993年4月,正當(dāng)書畫古玩市價飛漲之際,鄧永清先生將所藏書畫全部捐獻給家鄉(xiāng)徐州的博物館,并請劉九庵先生為所捐書畫圖冊作序。劉九庵先生在序文結(jié)尾時寫道:“永清先生收藏的這些古代書畫精品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古代書畫鑒賞的精慎和個人審美情趣的高尚,顯示了他的藝術(shù)修養(yǎng)的高水平、高檔次。當(dāng)我知悉永清先生毅然把自己傾幾十年心力收藏的佳作毫無保留地捐獻給家鄉(xiāng)博物館收藏時,更增加了我對他的敬重。他的收藏不僅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愛好和情趣,更主要是出于對祖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對祖國文化遺產(chǎn)的珍視,永清先生的義舉,福被當(dāng)代,蔭及后人,其心可鑒?!?/p>
鄧永清先生自己說:“我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參加了革命,一是保存了這批祖國的文化遺產(chǎn)。”
1993年lO月20日,我去看故宮舉辦的書畫展,正巧遇到鄧大人。鄧大人當(dāng)場送給我他捐贈徐州博物館的100多件書畫的圖冊,并簽上名款。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他老人家了。
陳英和他的“積翠園”
“本報訊: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中共中央組織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廣播電影電視部、福建省人民政府、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區(qū)聯(lián)合主辦,中國美術(shù)館、北京軍區(qū)后勤部、福建積翠園藝術(shù)館承辦的‘來自人民,還于人民——陳英、金嵐夫婦捐贈福建積翠園古今書畫藏品展將于1997年9月5日至15日在美術(shù)館展出。
陳英同志離休前任北京軍區(qū)后勤部副政委,他和夫人金嵐同志將長期精心收藏的600余件古今書畫珍品,連同國家頒發(fā)的174萬元獎金悉數(shù)捐獻給福建家鄉(xiāng)人民。陳英、金嵐同志的高風(fēng)亮節(jié),體現(xiàn)了共產(chǎn)黨人正確的世界觀、忘我的人生觀和高尚的價值觀。
為了宣傳陳英夫婦愛國愛鄉(xiāng)無私奉獻的事跡,推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shè),有關(guān)部門特別舉辦了這次高規(guī)格、高水準(zhǔn)的‘陳英、金嵐夫婦捐贈福建積翠園古今書畫藏品展?!?/p>
這是刊登在1997年9月3日的《福建文化報》上的消息。
從1962年學(xué)徒開始,我就對陳英同志很熟悉。他經(jīng)常來琉璃廠,長得很白凈,衣著整齊,戴一副金絲眼鏡,一看就是溫文爾雅之士。師傅們給我介紹,他是北京軍區(qū)的首長,由于有心臟病,經(jīng)常出入于書畫店,以看畫治病,看畫養(yǎng)病。后來,我觀察他的嘴唇是紫的,我相信他的心臟病不輕。看畫治病,對一個年輕人來說,真是有點新鮮。
說實在的,雖然我和這些首長們接觸得多,但較深入的交往并不多。只記得我學(xué)了幾年鑒定后,那還是在“文革”前的1965年吧,夏天,我從寶古齋出來走在街上,陳英同志從西面走來,老遠就喊:小陳,小陳,你停停。我說:您有什么事?他隨手就把手里拿著的一張徐悲鴻畫的馬當(dāng)街打開,好像是4尺整紙的吧。我心里好笑,怎么這么急呀?隨口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是這樣,榮寶齋拿給他這張馬,260塊錢,你看真假,能不能要?我一看,絕對是件好東西。陳英同志一邊卷畫,一邊千謝萬謝地離去了。
后來,“文革”當(dāng)中陳英沒有什么。“文革”后期也就是批黑畫前后,老畫家們被批被斗被關(guān),后來能活動了,陳英也就和這些老畫家交往多了。南來的,北往的,大都知道北京有個陳英,知道陳英家里有個“積翠園”,獨門獨院,十分安靜,那里有好吃好喝,更有好紙好墨,溫暖如家。當(dāng)時書畫家們整天挨批挨斗,不要說賣畫,就是想畫畫也不敢公開畫。可是到了“積翠園”,看到那么多好紙舊墨,陳英同志又那么和藹可親,誰不手癢啊。唐《孫過庭書譜》曰“五乖五合”,“五乖”先不管他,“五臺”一日神怡務(wù)閑,二日感惠徇知,三日時和氣潤,四日紙墨相發(fā),五日偶然欲書。這“五合”到了“積翠園”就全部對上號了,尤其是“感惠徇知”和“紙墨相發(fā)”更是正中之的。陳英的紙墨都是購自慶云堂的舊紙舊墨,所以,啟功先生在這里留下了身影,劉海粟在這里留下了身影,吳作人、蕭淑芳夫婦留下了身影,程十發(fā)、唐云、謝稚柳、黃永玉、李苦禪、鄭乃珧、董壽平、朱屺瞻、關(guān)山月等等大師都留下了大幅大幅的作品。當(dāng)時圈內(nèi)的人都有所耳聞,大家都說,陳英夫婦真有見地,不但用畫養(yǎng)好了身體,還不失時機地成了真正的收藏家。李可染這位山水宗師在批黑畫的時候被誣為“專畫窮山惡水,把祖國紅彤彤的大好山河畫得一片漆黑”。有一次李可染被請到“積翠園”,陳英和他一起欣賞他收藏的書畫時深有感觸地說:“這每一幅畫都是畫家辛勤勞動的成果,每幅都凝聚了畫家的心血和智慧呀。”這看似平常卻貼心的話,像一股暖流溫暖了李可染深受創(chuàng)傷的藝術(shù)之心,即刻激起了他被長期壓抑的創(chuàng)作欲望,當(dāng)即想給陳英畫一幅山水畫。但畫什么呢?如果再畫那些以積墨法畫的黑山水,豈不又成了死不悔改的黑畫家了。陳英一邊鼓勵他一邊出主意說:“您老就畫井岡山,畫紅軍,那些人還能把您怎么樣?!崩羁扇居X得有道理,回家后欣然命筆,于是一幅氣勢雄、神韻非凡的“井岡山”誕生了,圖上巍巍井岡,橫空出世。有趣的是,當(dāng)1976年夏天唐山發(fā)生大地震波及
北京時,掛在陳英家墻上的幾十幅書畫都被震落在地,唯獨這一幅井岡山仍然懸掛在墻上。李可染知道這一情形后,特意從家跑來,飽蘸墨汁,大筆一揮,在畫上書寫了四個道勁有力的大字:“巋然不動”,成為一段有趣的佳話。
就是在這么個靜謐的院落,在人人煮鶴焚琴、斯文掃地的“文革”時期,一直到80年代初期,這里產(chǎn)生的大師作品竟達450多幅。每幅作品都飽含了書畫家對陳英的感激之情,這位老革命為他們提供了這樣一處溫暖的能夠遮風(fēng)避雨的場所。
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到了80年代中期,書畫的行市飛漲,陳英在書畫界的地位、名聲無人不知。這時如雨后舂筍似的拍賣行出現(xiàn)在社會上,一件書畫作品已上升到幾萬、幾十萬、上百萬。陳英的收藏成了眾矢之的,家門口車馬云集,人來人往。
也就是在這非常之時,陳英、金嵐犬婦做出了驚人的非常之舉,像開頭介紹的那樣,他們把這450多幅近現(xiàn)代書畫和全家節(jié)衣縮食用工資買下的古代書畫140多幅,連同獎金174萬元全部捐獻給他的老家——福建省積翠園藝術(shù)館,用陳英、金嵐夫婦的一句話:“把來自人民的東西還給人民”。說得平常,卻情真意切。
這個“積翠園”小院我也去過。那是在80年代,書畫價格已開始上升。有一天,陳英同志給我打電話,請我到他家去一趟。我到了那里以后才知,他前些日子回老家一趟,看到楊墩老家的孩子們還在祖宗祠堂里讀書,交通又十分不便,令他心里萬分不安。
陳英同志1920年出生于福建省建甌市徐墩鄉(xiāng)楊墩村,父母都是貧苦農(nóng)民,父親長年患病,小妹妹被迫送人,母親替人打短工,硬是讓陳英讀到高中??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1938年陳英奔赴延安參加革命。如今看到家鄉(xiāng)這樣的情形,他怎么能不激動呢?
“小陳,你看,這些畫值多少錢?那些畫能夠蓋個小學(xué)校的,這張行不行?”
我一看,正是20多年前他在街上攔住我,讓我看榮寶齋賣給他的那張徐悲鴻的馬。我笑著說:“哈哈,當(dāng)時榮寶齋賣給你時才200多塊錢,現(xiàn)在這一張畫就足夠蓋一所小學(xué)校了?!卑?,時間真快呀……
自打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文質(zhì)彬彬、和藹可親的陳英同志了。讀書人田家英
觀其所藏,知其所養(yǎng)。
馀事之師,百年懷想。
這是在1991年5月,田家英逝世25周年之際,趙樸初先生看了在北京歷史博物館舉辦的“田家英收藏清代學(xué)者墨跡展覽”以后題寫的。
田家英,1922年生于四川成都,自幼家境貧寒,13歲因家境不濟被迫輟學(xué),在中藥店當(dāng)學(xué)徒,從此堅持自學(xué)。在進步人士影響下,田家英奔赴延安參加革命,先后在延安陜北公學(xué)、馬列學(xué)院、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等單位工作。1948年起,田家英擔(dān)任毛澤東主席秘書,一干就是18年。“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這句話出現(xiàn)于毛主席在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的開幕詞中。但這是田家英提出的,毛主席曾親口向周圍的代表們講過。
田家英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受到大家的熱愛和尊敬,像老朋友一樣。
我和田家英的交往,正是從我在北京市文物商店學(xué)徒期間開始的。他是一位很謙虛、平易近人的人。我在《往事丹青》一書中記述了有一次他來西單門市,知道了我們幾個年輕人正在所謂“首長內(nèi)柜”過團組織生活后,就告訴樓下的師傅不要打攪我們,轉(zhuǎn)身離去,邊走邊說:下回再來,下回再來。
一次我拿給他一副包世臣的對子,請他看后,他告訴我:小陳,這副對聯(lián)不真,下回我拿副來你看看。當(dāng)時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我一個小青年算得了什么。沒想到,過幾天他真的拿來了,讓我比對。
我有一次問他:“田秘書,聽說你在藥店當(dāng)學(xué)徒時,就和一位名教授在報紙為一個學(xué)術(shù)問題展開了辯論,結(jié)果那位名教授敗了,是真的嗎?那教授還夸你是神童?!痹谒磉叺年惐览舷壬R上說:“是真的,是真的?!碧锛矣⑿卣f:“不說我是神童他怎么下臺喲?!?/p>
田家英的書齋名為“小莽蒼蒼齋”?!懊n蒼齋”原是戊戌變法遇難的六君子之一譚嗣同的齋號。變法失敗后,他完全可以出走,但他拒絕了,就義時年方33歲,表現(xiàn)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英雄氣概,田家英取“小莽蒼蒼齋”之名,含義不言自明。
他的明清學(xué)者墨跡收藏的起因,是他在延安楊家?guī)X中央圖書館反復(fù)閱讀了20年代一位叫蕭一山的人撰寫的《清代通史》,他非常敬佩這位20多歲的年輕人,竟然完成了400多萬字的《清代通史》。但是限于當(dāng)時的社會條件限制,此書有很多不足之處,大量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和研究成果未被采用,給這部著作帶來很大缺憾。因此,自50年代開始,田家英立志要以現(xiàn)有墨跡為根據(jù)建立比較完善的清代學(xué)者史。齊燕銘為他鐫刻的“家英輯藏清儒翰墨之印”的印章,就完全道明了他的收藏宗旨。
從此,他就像燕子含泥一樣,一件件,一幅幅,用自己的工資、稿酬收集、整理這些清代學(xué)者們的墨跡,如明末清初的抗清志士傅山、八大山人朱耷、既是當(dāng)權(quán)者又是一代理學(xué)名儒的魏裔介、李光地、湯斌、陸隴其、清初三大儒的黃宗羲、孫奇逢、李顒、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被他一一收到。清朝初期,與漢學(xué)對立的是宋明理學(xué),以方苞發(fā)端,姚鼐繼其后的桐城派亦是田家英收藏的重點。
除此之外,還有朱彝尊、錢維城、龔自珍、紀(jì)昀、張之洞、端方、伊秉綬、鄭笪、黃易,特別是戊戌變法六君子的墨跡,田家英都準(zhǔn)備收齊。
就是這樣,從50年代初到1966年上半年,功夫不負有心人,“小莽蒼蒼齋”的“百貨”已具規(guī)模:以年代計,從明末到民初,約300年;以人物計,有學(xué)者、官吏、金石家、文學(xué)家、戲劇家、詩人、書法家、畫家等共約500位;以數(shù)量計,包括中堂、條幅、楹聯(lián)、橫幅、冊頁、手卷、扇面、書簡、銘文、印章等約1500件。在這些翰墨中,既有錢灃的40米手書長卷,也有1尺長的高鳳翰左手字橫。
正當(dāng)田家英準(zhǔn)備著手撰寫“清史”時,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而來,不但他的“清史”被毀滅了,連同他自己也“駕鶴西游”了。
在50年代有一段不短的時期,毛主席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把田家英叫去,交辦工作以后就淡古論今,上下五千年,從政治到生活,從文學(xué)到文人典故,每次都有新的話題。有一次毛主席和田家英談得十分暢快,對他戲言:待他死后,墓碑上什么也不要留,主席將送他5個字:“讀書人之墓”。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p>
這是一位朋友在田家英逝世前兩個月鐫刻在印章邊款上送給他的。
開頭提到的田家英收藏清代學(xué)者墨跡展覽結(jié)束后,按田家英生前的意愿,展品全部捐獻給了歷史博物館。
我1965年11月出差到杭州文物商店采購文物,在文物商店碰到了田家英,陳伯達、康生、胡繩等人。當(dāng)時田家英看到我后,用很濃重的四川話問我:“小陳,你到杭州來作啥子嘛?”我說:“我來采購?!蹦菚r我還年輕,傻里傻氣地也問田家英:“您們來干什么?”我這一問,幾個人同時哄堂大笑。還是田家英說:“我們也是來采購的嘛。”
那年,杭州下了六十年沒下過的大雪。
后來在“文革”期間,我從大字報、小字報上知道了,1965年毛主席在杭州召開了有名的“十一月杭州會議”,會議決定發(fā)動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怪不得下了那么大的雪。
自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田家英,不可能了。
2009年是我們偉大的祖國六十華誕,人生一甲子都要慶賀,何況我們的祖國呢?在慶祝祖國生日的時候,我想到了鄧永清,想到了陳英,想到了田家英,想到了更多更多……是因為有了他們這樣的英烈之士,才有了我們的共和國,是因為有他們這樣的情操,才使我們的祖國繁榮、昌盛。
愿我們偉大的祖國繁榮、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