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成
他們?nèi)齻€,兩老一少,外國人,坐在靠窗的餐桌旁。我剛跨進小飯店目光就直奔他們。小小少年唇紅齒白,腦袋有點不安分,亂轉(zhuǎn),四處瞅。兩個老人,頭發(fā)花白,神態(tài)安詳。擺在他們腳邊的三個又長又大的旅行包告訴我。這是三個來中國觀光的外國游客。
我和朋友隨意在外國游客右側(cè)的餐桌坐下。眼睛卻有意無意落到他們仨身上。我們并非沒見識過外國人,而是因為我們此時身在湘西洗車河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若干年前,洗車河鎮(zhèn)曾水運發(fā)達,商船云集,可隨著汽車的出現(xiàn),此地逐漸寥落為守候著眾多透著滄桑的吊腳樓的寂寞邊城。在這樣的一處國內(nèi)游客也很少抵達的小鎮(zhèn),冒出三個外國游人真的有點稀罕。
我沒料到,怪事還在后頭。
我打量簡陋的點菜牌的時候,朋友忽然輕輕碰我胳膊:“你聽。”我順著朋友偷偷摸摸的手勢瞟過去,傾耳。嚯,那個滿臉容光煥發(fā)的外國老頭居然是個中國通,他正用漢語與飯店老板“討價還價”:你的,拿手菜,都上,我們,都想吃。每樣要半份,價錢,半折,你說,好不好?
小店老板愣了一陣??珊芸旌呛切χl頻點頭:“好,好,每樣菜給你們上半份,半價?!?/p>
坦白說,外國老頭普通話雖說得別扭,不流暢,但發(fā)音比小飯店老板說的普通話還要標準。
菜上得挺快,一盤,一盤,盛在略顯粗糙的泥坯碗里,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又一件怪事出現(xiàn)了——每道菜端上桌,那個外國老頭都是第一個拿起筷子品嘗。試一下,喊一聲“OK”,即將這盤菜移到自己或少年面前:試另一盤,又喊一聲“oK”,卻將該盤菜挪到那位外國女士面前。整桌菜擺好,開始正式動嘴享受了。女士奉行的是“井水不犯河水”,只對準擺在自己眼前的三盤美味下筷子;而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卻奉行通吃,不但狂吃擺在自己眼前的幾盤菜,女士面前的三盤菜也照嘗不誤。
借著端起酒與朋友碰杯的機會,我細聲說:“典型的男女不平等……”朋友悄悄扮個鬼臉,笑:“嘿,比我們中國人還狠?!?/p>
酒足飯飽,喝著茶向店老板打聽一些當?shù)仫L情時,外國老頭找我們搭訕來了。他看到我擱在桌上的照相機三腳架:“你們,來旅游?”沒等我們回答,他豎起大拇指,“這里,天堂,非常美!”
朋友是個急性子,沒等我和外國老頭閑聊幾句,就開口提問了:“能問您一個問題么?剛剛,您每個菜都先嘗嘗。有的給那位太太吃,有的,只是您和小男孩吃,為何?”
外國老頭怔住了,他似乎完全沒想到先前有人在“監(jiān)督”他的一舉一動。不過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張開口,有點無奈地指指自己的舌頭:“我太太,舌頭受傷,味覺,跑掉了,我先替她試試,菜的味道?!蔽液懿粷M意他的回答。因為我更糊涂了。既然太太失去了味覺,那替她先行品嘗了又有什么用。而允許他太太吃其中三道菜,那又作何解釋?
老頭子覺察我的疑惑了,撫著胸口:“我太太,胃不好,吃辣,吃燙,吃冰,吃酸,會疼……”
這下,輪到我和朋友怔住了。我們倆面面相覷,我們猜一萬遍也不可能聯(lián)想到那些奇怪的、極易引起誤會的動作里原來藏著細細密密的愛。我們更不曾想到,一個人口舌不幸失去味覺,胃,卻照樣可以幸福地品嘗深情。
馮國偉摘自《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