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鑫業(yè)
捷克有部電影叫《遠方》,說的是一位少年逃學去旅行,當他走到國境線時被扣留了,列車長問他:“叫什么名字,去哪里?”少年回答:“叫流浪,去斯洛伐克!”列車長說:“護照知道嗎?護照!”沒想到少年說:“我的護照在下一站,遠方是我的章,我會把它蓋在鐵軌上的,您放心。”
這位少年,就是后來的捷克詩人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198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塞弗爾特的詩歌中經(jīng)常有關于火車、鐵軌、餐車的句子出現(xiàn),譬如:“鐵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車廂則是一個叫遠方的小鎮(zhèn)……你從車窗里向外瞭望,看見的卻是睡眠時的景象……餐車是一個多窗的國家,它幅員遼闊、物產(chǎn)豐饒……”
正如美容院和裁縫鋪會對女孩子有影響一樣,疾速運行的火車車廂始終與少年的人生有關——譬如,你設想一下:你沒有在車廂里倚窗瞭望過,又如何知道人生其實是在旋轉(zhuǎn)的速度中移動忙碌?你沒有在中途下過一個陌生城市的月臺,又如何知道天下其實有很多像你那樣的生命同時在地球上出現(xiàn)?你沒有在火車上搭識過一個陌生人,如何知道語境在一個外鄉(xiāng)人那里比語言還重要?你沒有在哐當哐當?shù)牟蛙嚴镉眠^餐,又如何知道摩肩接踵和人聲嘈雜其實是地球獨有的一種財富?
火車的另一個特征是讓你學會每站停靠和正點到達?!懊空就?俊钡囊饬x相當于人生的普世價值,類似于尊老愛幼、靠右行駛和借東西要還;“正點到達”則更像是完美主義,必須令行禁止、干凈利落和忠孝兩全。譬如,學習“每站??俊睍r,你只需做到不吸煙不酗酒不貪贓枉法不殺人越貨即可;而遵循“正點到達”時,你必須剛正不阿兩袖清風甚至仙風道骨才行。
坐火車旅行是文學屬性的,因為坐火車充滿了文學的一大主題:邂逅與艷遇。其中,邂逅指的是同性,艷遇則指的是異性。前者類似于《約翰·克里斯多夫》中的奧利維和克里斯多夫——他們纏綿而沖突、互相吸引卻不能心心相??;后者則接近1990年盛夏比爾·蓋茨和妻子在華盛頓大酒店的一幕——此前一小時,比爾在電話里說:“嗅,您好,美琳達小姐,我可以約你吃晚餐嗎?”后一小時,他們已互為愛慕甚至接近調(diào)侃了:“感謝你的晚餐,不過,你的手莫非也是公司的風格之一,這么‘Microsoft(微軟)。”——這樣的情景發(fā)生在列車餐車里是再合適不過了,難道不是嗎?
塞弗爾特就寫過一部叫《艷遇》的小說,在小說中,塞弗爾特說:“艷遇是比自由戀愛更接近身體原意的性別游戲……你格外珍惜、不由自主地保護它,是因為你‘以為她是上帝‘送達于你的。”
火車車廂的最后一個屬性是有關哲學的,即“遠方不知”——它正好是少年步入中年前必修的一課。火車真實的遠方其實可知,不外乎烏魯木齊、上海、重慶、牡丹江或者干脆莫斯科,火車的遠方不可知,在于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機械意外和社會動蕩;關鍵的是,火車的遠方不可知,更在于心理的離鄉(xiāng)背井和生理的居無定所;遠方不可知,在哲學中,也就是說你還在途中——“在途中”,可以說幾乎是人類擺脫大自然開始直立行走以來一直面臨的困境。在途中,既可以說你在流亡,也可以說你在跋涉,更可以說你在尋找,尋找什么?尋找家園!少年的家園,中年的家園,人民幣的家園,左肋骨以上心的家園。
起碼,坐火車是少年最好的“興趣班”,只需買車票,無須交學費,只需瞭望,無須上課,只需搭訕,無須發(fā)言;只需民間日記,無須官方作文。
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