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綠的五（４）班（Ｄ）

楊筱艷

君子協(xié)定

五(4)班的同學(xué)們都盼望看他們的綠綠老師做“健操”，為什么呢?這里面還有個典故。

那天，綠綠老師帶著那些上課講話的以及不幸被連坐的一群孩子，費了牛勁，終于把教室給打掃干凈了。

地是綠綠帶著吳昀、徐白、湯司令一同跪在地上用刷子刷干凈的。

別看這幾個孩子學(xué)習(xí)不怎么樣，可是真干起活兒倒是一把好手。

特別是吳昀，將褲腿兒高高卷起，撲地跪下去，也不怕磕痛了膝蓋，抓著大毛刷子，屁股撅得老高，刷刷刷，一刷就是一道白印兒，露出地面原本的色澤，遇到特別油膩難洗的地方，還是他想出的主意，用威猛先生重油凈來先噴了再擦，綠綠拿出錢，問誰去校門邊兒的小便利店里去買一瓶來，又是他飛奔了去，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買了來，一試，效果果然好。綠綠不禁摸著他的腦袋表揚他。

吳昀感慨地說：“打掃衛(wèi)生真好啊，我愿意天天打掃衛(wèi)生。不要上課。”

綠綠笑噴。

第二天，大家來到教室，不由得都發(fā)出了驚嘆之聲。

真是窗明幾凈，教室后面的綠櫥上還放了兩盆花，是同學(xué)們從自家搬過來的。

綠綠把吳昀拉到講臺前，卷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讓大家看他在打掃中劃了一條大口子，包了紗布的胳膊，請大家一定要愛惜環(huán)境衛(wèi)生，尊重別人的勞動。

下面，我們來說一說，同學(xué)們?yōu)槭裁茨敲聪肟淳G綠老師跳健操的事兒。

事情是這樣的。

最近，類思小學(xué)正在舉行校內(nèi)體育節(jié)，學(xué)生們要進(jìn)行早操、室內(nèi)操、韻律操的比賽，還有田徑比賽，以及各類游戲活動。而老師們也要進(jìn)行自編的“健操”比賽。所謂健操，是強(qiáng)身娛樂保健操的略稱，是校體育組的兩位女教師自己編的，融合了健美操、中國民間舞蹈、瑜珈之精華，這套操的比賽，將在室內(nèi)小禮堂進(jìn)行，由退休老師，校領(lǐng)導(dǎo)及體育組的代表做評委，但是，不對學(xué)生開放參加。小孩子們愈加地好奇。

這套操共有十八招，做得老師們尤其是年紀(jì)稍大一點的老師們叫苦不迭，太多太繁雜了?？墒俏迥昙壗M的老師們卻不怕。

因為他們有綠綠。

綠綠給每一個招式都起了動聽的名字，比如，第一式，馬步，一手斜舉，一手彎曲在胸前，綠綠說，這叫郭靖彎弓射大雕；第二式，兩臂平舉，一腳平平踢出，然后縮回成立式，叫黃飛鴻金雞獨立；第三式叫芙蓉姐姐照鏡子，第四式叫劉海哥哥砍樵去，第五式叫富貴老總打保齡，第六式叫蝙蝠俠救MM，等等等等，綠綠帶著老師們天天在辦公室里練習(xí)半小時。他身體柔軟輕盈，姿勢準(zhǔn)確又有點兒夸張，非常有趣，五年級的老師們做得樂呵呵的，張小然還拿來DV拍了下來以茲留念。

那天老師早操時，進(jìn)行健操的彩排。

一個個年級組都做得七零八落，就只見五年級組做得整齊劃一，老師們面含微笑，各自嘴里念念有詞，受到了校長的大大的表揚。大家就問：“你們五年級一個個邊做操邊嘰嘰咕咕念的是什么?小苗兒你說!”

劉老師把綠綠拉過來護(hù)到身后：“不說，不說!”

綠綠躲在劉老師身后笑。

本來這個時段，是學(xué)生自習(xí)的時間，可是這一天，大家抬頭一看，各樓層都伸出一排一排的小腦袋，以三樓東邊聚集的腦袋最多。

校長指著那些腦袋大聲問：“那是哪個班?是哪個班?”

大家一看說：“五(4)班，五(4)班?！?/p>

綠綠仰起頭，攏手在嘴邊：“限三秒鐘，都給我縮回去。”

刷，腦袋都縮回去了，過一會兒又伸出來兩個，又縮回去了。

晨會的時候，以沈永恒同學(xué)為首，大家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老師可以任意地參觀品評學(xué)生做操，而學(xué)生卻不能看老師表演健操呢?

綠綠老師搖頭道：“我不知道，學(xué)校就是這樣安排的?！?/p>

沈永恒同學(xué)問：“老師你為什么不問問為什么呢?你不是說過，對于不明白的事要敢于問為什么?！?/p>

綠綠答：“哦，這個，我沒有想過大家的心思是這樣的，所以沒有問校長?！?/p>

鄭宵道：“那小苗老師你今天能不能問一問?”

綠綠說：“不能?！?/p>

同學(xué)們問：“為什么?”

綠綠咧嘴笑：“因為我一見領(lǐng)導(dǎo)就結(jié)巴。”

哄!大家瘋笑。

于是沈永恒代表大家向綠綠老師提要求，如果他們能夠認(rèn)真執(zhí)行新的班規(guī)的要求，并取得了一定的進(jìn)步，小苗老師就要跳健操給他們看。

綠綠老師答應(yīng)得十分干脆。

這天快下班了，教體育的蘇劍老師抓了綠綠老師幫他掛條幅，他們體育組男老師一個年老體弱，一個拖家?guī)Э?，其他都是女教師?/p>

綠綠先把那條幅細(xì)看了一回。只見上面紅底黃字十分鮮艷：每天鍛煉一小時，健康工作五十年，幸福生活一輩子。

讀畢，綠綠跳將起來，抱住蘇劍的虎背熊腰，用力地?fù)u晃：“五十年!五十年!你竟然要我工作五十年!”

蘇劍老師說：“不是我說的，是冒號們想出來的。再說了，人家還讓你幸福一輩子呢!”

綠綠說：“我不要七十多歲了還教書，牙齒沒了，說話都漏風(fēng)。每天拄著拐杖跑老遠(yuǎn)去上廁所，還沒走到地方就打鈴了，還得憋回去!”

類思小學(xué)的教學(xué)樓里居然沒有廁所，無論老師還是學(xué)生都要下樓去校園一角的廁所方便，據(jù)說校長怕樓里建了廁所氣味不好。不過，廁所里有為老師所設(shè)的專座兒，用藍(lán)色小隔斷與學(xué)生方便處隔開。

蘇劍又說：“真到那時候咱們這座新樓就變老古董了，肯定推倒重建了。到時候，給您老人家設(shè)一個單間方便怎樣?”

綠綠說：“不要。大家都當(dāng)我老怪物一樣。”

蘇劍大笑：“你想得倒美，現(xiàn)在師范生那么多，早就供過于求，將來，說不定男老師也都五十歲就退休，好給年輕人騰地方?！?/p>

綠綠掐指算來，即便是五十歲退休，自己也還有二十八年漫長的教學(xué)生涯要挨，不禁愁眉苦臉，捧了頭做話劇演員狀，嘆道：“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蘇劍虛虛踢他一腳，兇神惡煞道：“不要掉書袋子啦!快來干活兒!”

邊干著活兒，蘇劍邊問：“早上我聽你們組邊做操邊嘀咕，在說什么?”

綠綠說：“不可說不可說也!”

蘇劍嘿嘿一笑，突然發(fā)力把綠綠攔腰抱起：“說不說?不說我把你扔——下——去!”

綠綠趴在欄桿上笑道：“士可殺不可扔!”

經(jīng)不住蘇劍再三再四地盤問，綠綠把自編的健操十八式的名稱告訴了他，蘇劍笑得蹲到地上去，說：“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們組的兩位姐姐知道了，你這樣糟踐她們的得意之作，她們會恨你一個洞的。我的理論是：永遠(yuǎn)不要惹女人生氣，因為跟她們沒法講理?！?/p>

綠綠說：“歪理總是最有理的。同意同意!”

干完了活兒，蘇劍說請綠綠喝可樂，綠綠跟他來到辦公室，看見了他桌子上的田徑比賽報名表，詫異道：“咦，陳李報的是男子接力?我記得我給她報的是女子組的比賽。”

蘇劍呵呵笑著說：“她今天下午自己來改的。這個丫頭，有點兒意思，我問她為什么要改，她說，她不跟女孩子比賽。你知道嗎，有一次我統(tǒng)計各班的男女人數(shù)，點到男生時，咦，她站起來了。”

綠綠說：“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大家把她錯認(rèn)成男孩子的呢?”

蘇劍說：“你還沒明白，關(guān)鍵的問題是：她自己認(rèn)為她、是、男、的!”

同事一家親

綠綠老師的桌子上擺著男子田徑比賽的報名表，他的面前，站著小姑娘陳李。

這姑娘，如果不經(jīng)人提醒，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把她認(rèn)作是一個男孩子。

她站在那里，運動服，極短的頭發(fā)，曬得淺棕的臉，鼓鼓的臉頰，倔頭倔腦的。

綠綠說：“陳李，你的報名表，我給你改過來了，你還是參加女子接力?！?/p>

陳李說：“我不參加女孩兒的比賽?！?/p>

綠綠說：“你是女孩子，就應(yīng)該參加女孩子的比賽，現(xiàn)在國際上除了球類運動，比如乒乓球、羽毛球之類，沒有男女混合比賽的。”

陳李立刻接口道：“我覺得我是男孩子。”

綠綠的回答也是斬釘截鐵：“不，你是女孩子!”

陳李說：“我才不要做女孩子。煩人!”她連講話的語氣與音調(diào)都非常地男孩兒化。

綠綠微笑著勸她：“做女孩子多好。可以穿漂亮衣服，可以發(fā)嗲，可以干輕活兒，可以……”

陳李打斷他的話：“我還是想做男的。我覺得我就是男的!”

“不，”綠綠說，“你是女孩子!”

陳李不以為然地翻白眼，綠綠笑著說：“你看，如果是一個男孩子對老師翻白眼，我一定會狠狠地批評他，可是，我就不會批評你，因為你是女孩子，翻白眼是女孩子的特權(quán)。因為她們內(nèi)心其實柔和脆弱，她們只能用翻翻眼睛這種溫和的方式來表達(dá)對外部世界的不滿。男孩子則比較野蠻，他們會動拳腳，會惡言謾罵，十分粗魯?！?/p>

陳李不做聲，過一會兒低低地說：“我挺喜歡粗魯?！?/p>

綠綠搖搖頭說：“不，其實你并不喜歡粗魯，你看，你就不怎么跟班上的粗魯?shù)哪泻⒆觽兺鎯?，你只會選沈永恒、李漢漢那樣或內(nèi)斂或忠厚的男孩子玩兒，證明你是一個很懂得識人的女孩子。陳李，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女孩，漂亮，文靜，自立，充滿知性的美感?！?/p>

陳李其實并沒有完全懂綠綠老師的話，她的視線垂著看著地上。

盡管這一次的談話似乎沒有什么大的作用，但是綠綠挺安慰，至少她沒有再回嘴，她在思考。

陳李走后，張小然告訴綠綠：“這個孩子，之所以會有如今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也是有原因的。她，很小就沒有了母親，她父親一手把她帶大，從小就跟著一群堂兄弟表兄弟們長大，在我印象里，她從來沒有穿過裙子，一直都是接她兄長們的衣服穿。這種心理狀況，糾正起來，是很有難度的?！?/p>

綠綠搖搖頭：“有難度也要想法子糾正，我們這個社會，對非常態(tài)者，包容度是十分有限的。長大以后她若還是這樣，生活會很難的?！?/p>

張小然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男孩子，看上去，他干凈單薄，無憂無慮的，像某種綠色的細(xì)長而蓬勃的植物，可是，此時此刻。他臉上卻顯現(xiàn)出一種男子的成熟，在他那張清秀的臉上鋪陳出一片明亮的顏色，暖和而堅韌。

張小然柔聲說：“不急，慢慢來?！?/p>

綠綠點頭。

過了兩天綠綠告訴他小姨，自己叫班上兩個比較文靜的女孩子常帶著陳李做一些女孩子的游戲，又自掏腰包訂了一份《小公主》雜志送給她，還約了陳李的爸爸下周來談?wù)劇?/p>

這一天，五年級辦公室里的老師們發(fā)現(xiàn)綠綠買了大包的兒童食品和文具，收進(jìn)自己的書櫥里。

大家笑說他到底是小孩子，愛吃小孩兒的東西，綠綠笑著說：“這是給學(xué)生的禮物，按班規(guī)，到今天為止，第一批表現(xiàn)好的孩子可以領(lǐng)到獎品啦!”

說著，綠綠給辦公室的老師一人發(fā)了一包，大家一看，原來是旺旺黑白配。

綠綠自己坐下來，打開一包，咕嘰咕嘰地吃?；钕褚恢煌凳车男±鲜蟆?/p>

一抬頭，看見張小然盯著他。

綠綠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抹嘴。

張小然說：“你不好好吃中飯，就這么吃零食對付?”

綠綠苦著臉說：“我不喜歡吃豬腳，也不吃鴨腸?！?/p>

學(xué)校每天給老師們供應(yīng)早飯、中飯兩頓飯食。象征性地收一點點的錢。

但是，飯菜的質(zhì)量也是與一點點錢成正比的。

今天中午吃豬腳，及大蔥炒鴨腸，無一不爛爛乎乎，色澤曖昧，形狀混沌。

湯是紫菜蛋花湯，學(xué)校里最幽默的顧老師為了表示對清薄蛋湯的敬意，吃完飯，特意對著大湯桶正正衣領(lǐng)。

張小然說：“想想真可怕，豬的腳啊成天在泥巴里屎尿里嘰歪嘰歪地踩來踩去，我們居然想起來把它送進(jìn)齒間啃啊啃啊，好恐怖!”

這下子，綠綠連巧克力棒都吃不下去了，皺著鼻子叫：“小姨，小姨!”

張小然笑，拿出一個菠蘿包說：“小姨請你吃?！?/p>

學(xué)校的早飯與午飯價廉特不美，許多老師整天處于饑餓狀態(tài)，幾乎每一個人的櫥子里都藏著各類吃食，到了下午三四點鐘時紛紛拿出來交換分享，如同英國人的下午茶。

可是，敬愛的校長不知為何，特別中意本校的伙食，完全沒有改革的打算。老師們暗地里猜測，校長的廚藝想必不甚高明，亦或許，她有一位廚藝不甚高明的老公。

張小然說：“還有酸奶要不要?”

綠綠說：“不要了，我吃半個面包就飽了。”

張小然說：“你要多吃點，你還在發(fā)育期，還可以再長高些，女孩子都喜歡大個子，不然，現(xiàn)在男女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江蘇省是重災(zāi)區(qū)，到時候老婆難找。”

綠綠紅了臉：“我是不要娶老婆的?！?/p>

張小然縱聲大笑：“資源浪費!資源浪費!”

一旁的劉老師湊趣道：“我聽說當(dāng)年小苗兒在大學(xué)讀書，喜歡你的女孩子能從師大正門排至傅抱石紀(jì)念館，每年情人節(jié)收到的巧克力及小禮物足可開一家小型的雜貨鋪!”

綠綠老師羞得滿頭細(xì)汗：“謠傳!謠傳!”

同辦公室教數(shù)學(xué)的男老師走過來，他身材矮胖，卻偏偏姓了侯。

侯老師走近了細(xì)細(xì)端詳了一下綠綠道：“唉，同人不同命。想當(dāng)年，我是費了‘十牛三虎之力才追到了我老婆，她比我矮一個頭，不到一米六，將來怕是連兒子的身高都要耽誤了。”

大家笑。

綠綠真的很喜歡這個年級組，工作是辛苦了點，難得同事們齊心又和氣。都說女性多的地方是非多，小知識分子多的地方是非多，而小學(xué)是女性小知識分子的聚集地，是非，紛爭，小幫小派，是免不了的，說穿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無非是職稱、獎金、進(jìn)修的機(jī)會、與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等等，無傷大雅，也傷不了真正的和氣，但是膩味，像潮濕的梅雨天，沒個痛快雨下，就那么濕乎乎地漚著你。

而五年級組，連這樣的小矛盾也不常見，這個組里的老師性子都比較平和淡定，說好聽就是淡泊，不好聽就是沒有什么大志，也是巧了，就讓他們碰到一塊兒去了，相互影響，整個氣氛更加平和如春水。

親愛的同事們各有各的風(fēng)采，使得綠綠的教學(xué)生涯變得五光十色起來。

(《綠綠的五(4)班》將由二十一世紀(jì)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