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盡頭的假期

鄰居家的小弟弟跟我很要好。我知道他很崇拜他爸爸，于是逗他說：“玩過家家，我當(dāng)你爸行不?”他小嘴一撅：“你再說，讓我爸揍你!”我得意道：“明天我就不在姥姥這兒陪你玩了，我要回老家爺爺那兒去了，你爸怎么揍我啊?”他像是突然忘記了要他爸爸揍我的事，小臉上驟然飄過一片烏云，說什么也不讓我走。此刻我覺得自己就像老家的小伙伴賀勇一樣幸福，馬上拍拍他的頭安慰他：“就一個假期嘛，很快我就回來了。”

在老家我跟賀勇最好。因為他忒老實。而我忒喜歡老實的人。我們在老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有些不知所措地?fù)现X袋“嘿嘿”傻笑，像母雞在下蛋，臉上開出一朵燦爛的黑牡丹。然后我們就玩開了。一起爬樹、烤紅薯、打紙牌，在麥地里拳腳相加，他顯得異常快活，仿佛這種放縱是曇花一現(xiàn)般難得。我卻有些不以為然，我在姥姥家還不比在這兒自由?

后來我才知道他這樣興奮是不無道理的。當(dāng)我到他家寫暑假作業(yè)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學(xué)習(xí)被他媽媽安排得井然有序，我有點為他悲哀。真沒自由!當(dāng)遇到不可攻克的“堡壘”時，他媽媽會像救火一樣連圍裙都來不及解開就跑來“賜教”，這又讓我隱隱有些嫉妒。他媽媽把圍裙抖了抖，面粉飛到我臉上。他媽媽拿來一截甘蔗給我。開始我死活不接受，但她前腳剛邁出屋子，我就迫不及待地大吼一聲“吃——”，拿起甘蔗，一口啃下去。

想到回老家又能見到賀勇，我的嘴角不覺露出一絲笑意。但到了老家發(fā)現(xiàn)表弟要回自己家了，我不禁又有些難受。這種難受不是對表弟的不舍，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與爺爺相處。表弟在這里我有借口不與爺爺搭話——因為實在找不到什么可說的，長時間的分離模糊了我的記憶。

爺爺也在不知疲憊地打工，像媽媽一樣，爸爸一樣，奶奶一樣。

第一個和爺爺獨處的夜襲來了。我盡量搜出的枯燥話題用完了，嘴巴像被鎖住一樣。我努力回想小時候在爺爺身上大哭大鬧的樣子，但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堅硬。

兩個人的床，單調(diào)的白墻，閃閃的熒光屏。我和爺爺并排躺在床上看電視，但房間里只有電視機發(fā)出的聲音。難道你就不會說點什么嗎?問呀，問爺爺?shù)墓ぷ?，問他去過的長城、故宮，我囁嚅著，卻沒有勇氣說出一個字。熒屏上人頭攢動，我恨不得飛進電視機里。我感覺爺爺?shù)哪抗獠]有停留在電視上，而只是佯裝在看電視消磨時光，我甚至察覺到了他喉結(jié)的涌動。

“凡凡，”爺爺突然開口了，嚇得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明天早上吃餃子吧?”

“好啊!”我想不到爺爺竟然會問這樣的問題，“早上——那不渴嗎?”

“渴?喝水啊?”他立馬坐起來穿鞋，“我給你倒茶去，”

我來不及糾正他，一杯水就遞了過來。我慚愧地伸手去接，可一個戲劇性的動作發(fā)生了，那杯水竟然跌下去，滾落到爺爺腳邊。

“爺爺，燒到?jīng)]?”我趕緊問。“沒有?！彼叱隽宋葑樱岩路矌Я顺鋈?。過了一會兒，他又端了一杯水過來，并把衣服穿好了：“凡凡，我上你三爺家坐會兒?！闭f完便走了。

我有點窩火，氣自己手笨。我也起身穿好衣服，把水一喝去了賀勇家，

賀勇家里人很多，熱鬧非凡。我坐在燈下貪婪地呼吸著，想讓那燈火多照耀一會兒，施舍給我一點溫暖。

賀勇說，一起去街上玩會兒吧，我說好。

年三十兒的夜啊，流光溢彩的霓虹比星辰還要華美燦爛，空氣中彌漫著爆竹的芳香，前方的黑暗都躲進了兩邊的小巷。我想家了。那個流逝了13年的漢字——家，10畫而已。我對賀勇說：“我很羨慕你呀!”

“我很羨慕你?！辟R勇重復(fù)我的話。

“你不知足。”我不看他，繼續(xù)往前走，想走進那片繁華，消滅煩惱。

走了一會兒，賀勇突然在一家霓虹閃爍的網(wǎng)吧門口停了下來。我很驚訝，他怎么會拉我來這兒?當(dāng)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下來時，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賀勇媽媽平口里夸賀勇聽話、老實的樣子，心里有點難以置信?！澳阒绬?這里很爽的。沒有媽媽的嘮叨，沒有試卷，沒有……”他熟練地玩起了賽車。

我把音樂放到最大，而鼻子卻酸起來。

“媽媽知道了肯定會罵我，在她眼里我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其實我真的不是，我渴望自由。我知道我很笨，班里的人都叫我憨蛋。我不知道怎么為人處世，也沒有人跟我說該走哪條路……”

“我也不容易啊。13年了，我一直和爺爺、姥姥生活在一起?？蓻]有父母身影的屋子，不算家。我媽媽每星期給我打一個電話，但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在學(xué)校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但我感覺快堅持不了了。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力爭做到最好，才對得起他們。他們在外打工不容易啊，我就像不能回頭的箭，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羨慕你呀!你學(xué)習(xí)爭氣，我要是像你一樣——”他眼睛仍然沒離開電腦屏幕。

我一聽這話就火了，因為他比我幸福，這話是在挖苦我?！澳惚任倚腋２攀?，你父母都在家，我沒有——”

“我爸不在家呀!”他猛地轉(zhuǎn)過頭來。那一剎那，我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他也許是真的羨慕我。但我確實不值得羨慕，因為我們都是一類人，一樣的孩子，一樣的學(xué)生，一樣地被父母放了長假。原來我一直都懵懵懂懂地生活在一個沒有盡頭的假期里。假期的盡頭是“家”。

快開學(xué)時，回到姥姥家，我發(fā)現(xiàn)，鄰居小弟弟的爸爸也到外地去打工了。

指導(dǎo)老師：譚文謙

伊織點評

出現(xiàn)在開頭和結(jié)尾處的“鄰居小弟弟”把這篇文章合成了一個圓，“與爺爺獨處”的部分細(xì)節(jié)描寫非常出彩。曾經(jīng)羨慕過賀勇，到最后發(fā)現(xiàn)賀勇與“我”一樣可憐。頗有點“黑色幽默”。結(jié)尾處淡淡一筆，使文章的容量和分量都驟然增加了許多。雖然作者才上初一，但我感覺裴夢凡是有寫作天賦的。我很想多花些篇幅來夸夸他這篇文章。但我更想呼吁社會對留守兒童多一分關(guān)注，多一些關(guān)愛。裴夢凡你很棒，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