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學編輯的古耜

楊聞宇

《海燕》是在濱城大連出版的文學月刊。改革開放，百花爭妍，全國上下刊物林立，讀者萬千。但等到古耜2003年擔任《海燕》主編時，歷時20多年的文學熱潮已經(jīng)周期性地退跌而下。與國內(nèi)上千家文學期刊同一命運，《海燕》也幾乎沉落到了谷底。古耜一到任即行改版，《海燕》刊題里添加了“都市美文”四個字，在期刊凋敝的原野上豎起進軍散文的旗幟。

我與古耜16年前就有文學交往，得到在這種狂瀾頹落、前景暗淡的形勢下被推至主編位置的消息，真替他捏一把汗。他在評論界正當年、正看好的上坡途中，如此換馬，這不是尋著跳井嗎!

到了2008年年底，事實證明我這是杞人之憂。《海燕》以穩(wěn)步上升的作品質(zhì)量，好評如潮?！逗Ｑ唷返淖髌凡粩噙M入《新華文摘》《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讀者》《讀書文摘》《作家文摘》等重要選刊，以及多種權(quán)威的散文年選，每年的轉(zhuǎn)載率都保持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渡⑽倪x刊》主辦的“中國散文排行榜”，六年中選出上榜作品120篇，其中出自《海燕》的作品竟占了百分之十八。國際龍源期刊網(wǎng)連續(xù)四年發(fā)布閱讀雙百期刊排行榜，《海燕》兩度進入海外閱讀的前100名。在經(jīng)費窘迫、人力不濟的條件下，《海燕》能取得如此成績，使我對古耜其人不能不刮目相看。

文學不可能與時代脫節(jié)，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下，我們的小說、詩歌、戲劇都在與時俱進，蛻變更新，率爾操觚的結(jié)果怎樣?社會上已有公論，毋庸我置喙，我只感覺到我們的散文也在前行，也在進步，因為行進的步伐調(diào)適得宜，反而相對的顯得穩(wěn)妥一些。尤其是《海燕》近年間的行進轍印，很值得思索。

古耜心中有底，我們作為散文傳承悠久、積淀特別豐厚的國度，太平年月的佳作只能出之于低徊返顧者歷練成熟的手底，在一些刊物上反復出現(xiàn)過的“新潮”、“后現(xiàn)代主義”、“小女人”、“無標題”、“新新”、“八十后”、“原創(chuàng)”等名號怪異的散文招牌，《海燕》上是找不到的?！拜嗇洿蠼硠诶K墨，錦繡文章費剪裁”，《海燕》作者隊伍中堅力量的強壯與穩(wěn)定，為刊物的突破與開拓于靜默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文學期刊要集結(jié)一支經(jīng)過錘煉的精悍的作者隊伍，又談何容易。閱歷深、有見地的作者，是不屑于讓自己的作品在那些沒情況的刊物上閃面的。而《海燕》上時相出現(xiàn)的余光中，林非、梁衡、王充閭、石英、朱增泉、李元洛、李國文、張煒、唐浩明、韓小蕙、陳啟文、韓少功、蔣子龍、陳忠實、張抗抗、梁曉聲、葉延濱、劉兆林、卞毓方、肖復興、王開嶺、王兆勝、素素、鄧剛、裘山山、彭程、王開林……哪一個不是耕耘有方的實干者呢!原本在石化行業(yè)宣傳和文化部門供職而且并不喜歡交往的古耜，是憑什么“法術(shù)”將這批作者吸引到《海燕》上來的呢?這里，我想談一點個人感受。

前年年底，我將小報小刊上發(fā)過的三則短文歸成一組，題目擬為《世相三題》，隨便寄給了古耜，其所以隨便，因為我估計這類文字屬于個人之私心偏愛，高雅刊物是看不上眼的，古耜也很可能出于友情，瀏覽后拍死而已。想不到，《海燕》2008年第二期就發(fā)出來了，花城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的《中國散文年選》里收入了此文。古耜待人，友情是友情，文字是文字，有時我鄭重地將某一稿件給他，他閱后也拒絕得挺為干脆。這篇《世相三題》，讓我進一步認準了古耜衡文有自己的取舍準則。他在審稿時將心力全部投放在文字上，文字之外的東西概不理會。

由于“國學”熱，也由于“百家講壇”極度紅火，我給古耜從電話里推薦自己欣賞的有關論題，古耜不溫不火，卻聽得出他在冷靜地審視著紅火旺烈過后所隱伏著的另一個側(cè)面。實際上呢?翻檢刊物，我發(fā)現(xiàn)歷史散文在《海燕》上一直沿著既定的方向“地火”似地涌動著、運行著。

比較而言，散文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厚實沉重一些。在目前的散文原野上，漸漸崛起的歷史散文，乍然看去，是我們數(shù)千年傳統(tǒng)散文的悄然回歸，也是新時期改革開放之風在文化領地上別萌生意的推陳出新，實質(zhì)上則不失為民族文化進程中頗見力度的一種掘進與開拓，視作散文界創(chuàng)新勢頭之一脈，也未嘗不可。

去年初秋，我給古耜寄去一篇題為《魏武、唐宗、宋太祖的背后》的散文，因年老昏吒，我這題目上就將明太祖誤寫成“宋太祖”了。宋與明一字之差，歷史上一下就提前了400年，真是一字失誤，謬之千里。等我省悟之日，刊物己該印出來了，我心里很為不安，準備向古耜道歉。豈知刊物到我手里，古耜已經(jīng)將這個實難原諒的錯誤更正過來了。我打電話過去，古耜淡淡地說：“我如果連這個也發(fā)現(xiàn)不了，算個什么主編嘛!”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心底暗暗嘆服古耜扎實的功底、嚴謹?shù)淖黠L和勇于承擔的度量。

一個作者遇逢上這樣難得的編輯，假如有新作出手，他的首選對象還會有遲疑么?由此推理，《海燕》作者隊伍形成的前因后果也就顯出些眉目了。

時下有的刊物不愿意刊發(fā)歷史散文，我感到奇怪，便請教古耜這是何故?古耜答道：“現(xiàn)在的編輯年輕人居多，歷史知識受限，編發(fā)這種稿件往往出力不討好?！迸c其編這等費心費力且容易出紕漏、留硬傷的文章，不如拒發(fā)。小資小調(diào)，閑言碎語，奇聞異遇，自我陶醉，年輕人喜歡，編起來也輕松，何樂而不為呢!年歲在人與人之間劃出的代溝，在編輯工作中也無從諱飾。

我這里將歷史散文之方興未艾視之為創(chuàng)新勢頭之一脈，古耜認可嗎?2006年第10期有古耜以“莫可輕言的散文創(chuàng)新”為題的刊首語，內(nèi)中有這樣的文字：

迄今為止，世界范圍內(nèi)散文的文體形態(tài)，始終堪稱五花八門、自由不羈，它既鮮有明確的概念、范疇，又不見穩(wěn)定的程式、規(guī)范，甚至難以找到獨特的修辭技巧和表現(xiàn)手法，這使得散文成為文學家族中最缺乏形式感和約束力的藝術(shù)樣式。而如此中外一致、東西成同的“文無定法”，不僅讓習慣于橫向移植的中國作家失去了模仿和借鑒的對象，而且從根本上取消了散文形式創(chuàng)新的可能——面對一種全無形式特征的文體，作家任何形式的創(chuàng)新企圖都將變得無濟于事，乃至無從談起。

這是見地之言，也是肺腑之嘆。在西風東漸的大局下，什么是“橫向移植”?古耜之言也著實委婉了些。有鑒于我們的作家在別的文體上已然試過身手了，古耜面對散文之創(chuàng)新，取的是慎之又慎卻又頑強堅韌的編輯方略。

從《海燕》落而復起的歷程中，我感到文學期刊的主編的作用舉足輕重。孫犁生前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之一生，行為主，文為次?！逼诳骶幾鳛橘x有抉擇權(quán)的文章組織者，個人素質(zhì)更其緊要。不少論家認為現(xiàn)在的文壇上陰盛陽衰，缺乏鈣質(zhì)，這難道會是眾多作家的失誤與過錯嗎?倘真這樣，中國作家實在是有負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時代了。我這里忽發(fā)奇想，假如允許起死復活，我們讓周作人、胡蘭成、張愛玲這等藝術(shù)上的“高手”分別來擔當文學刊物之主編，情況會怎樣呢?隨著時光推移，我以為刊物軟骨而缺鈣的本相會毫發(fā)畢現(xiàn)。作如此惡作劇式的假設，我只是想說明，文壇其所以陰柔而缺鈣，諸多刊物的主編恐怕難辭其咎。

眨眼間，古耜也年逾半百了，回思往昔，我覺得“生姜還是老的辣”，刊物主編不宜走馬燈似地換代，在年輕化方面是否要一刀切，還是慎重為妥。

大連是常能見到海燕的地方，海燕的羽翼，是在搏擊風浪中漸次豐滿強勁起來的；在翅膀硬了之后，切勿斂翼息羽，隱身崖角，應當像高爾基所歌頌的那種海燕，迎著風浪勇敢地、高傲地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