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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子

      2009-11-21 05:29:12
      山花 2009年21期
      關(guān)鍵詞:杏子辮子傻子

      許 藝

      正月初二的早上老趙竟然照常出攤。當他的哨聲像往常一樣嗖——嗖嗖嗖吹響時,剛跨出門的就聽到了。

      老趙早年喪妻,帶著獨生女兒亞亞過活,農(nóng)忙時候種地,冬月里閑了就擺個小攤,賣點針頭線腦、小孩玩具之類的。老趙常年陰沉著臉,好在他為人正直,否則這生意斷然做不長久。雙燕站在路北邊,看老趙穿著羊皮襖把貨品一件件擺好,看他順手拿起一只雙頭鳥的哨子,噓——噓——地吹上一陣。那哨子三角錢一個,雙燕最喜歡粉紅色的,跟音樂老師夏天戴的涼帽一模一樣的粉紅色,雙燕總覺得粉紅色的吹起來最好聽,就像被音樂老師教過一樣。老趙吹了幾下就放下了,把手袖在皮襖里縮著脖子跺腳。雙燕心里罵道:“死老趙,看我來了故意吹的。我才不買哩,三角錢夠買三支鉛筆了,省著用能寫好多生字呢,吹個水哨又不能頂寫字,別人吹了我也能聽見,又不用花錢?!毙睦镞@樣罵著。手卻伸進褲兜里捏著新得的壓歲錢。她沒有走開,她想過一陣老趙肯定又會拿起來吹上幾下的。

      亞亞來了,手里還端著一個鋁飯盒,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把手往前一伸。老趙瞪著眼說:“這么早就去?!”亞亞把頭扭向側(cè)邊,看都不看老趙一眼,說道:“錢都拿了還等什么時候去?!崩馅w沉著臉掏出一把鑰匙給了女兒,又交代道:“去了安安生生坐著,把門鎖上?!眮唩喴膊淮鹪捙ゎ^就走了。

      亞亞是個大姑娘了,身材高挑,有一條長及腰下的大辮子。她從雙燕眼前走過,那辮子像條小青蛇一樣悠來蕩去。辮梢還一徑地向左蕩去,卻又被甩到右邊;正向右蕩去,卻又被甩到左邊,那辮子就像活了一般在亞亞的背后歡快地游動。雙燕從小到大都沒留過辮子,一直羨慕有辮子的女孩可以扎花花綠綠的頭繩兒,蹲在地攤兒邊嘰嘰喳喳地爭論發(fā)卡的樣式。再長大一些,又覺得有辮子的姑娘就連走路也比沒辮子的要好看,人走過了,長長的辮子卻還在后面輕幽幽地說著些什么。村里的姑娘都是大著大著就留起一條烏亮的辮子,漸漸地就再也不在鎮(zhèn)子的大路上踢毽子跳沙包了,正月里熱鬧的戲場子也不大能見得到了,見人說話兒也是輕聲細氣兒的,若是有哪個嬸嬸笑說:“大姑娘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家家兒都吃的洋芋蛋,偏生人家這三丫頭。咋就越長越俊樣兒了喲?瞅瞅這身條,哪兒像個挑水下地的主兒……”這姑娘保準滿臉緋紅,說句“嬸嬸你忙吧,我回了,閑了來家坐”,就低頭淺笑著慌不迭地走了。走出去幾步了才慢慢地抬起頭來,伸手把垂下來的一綹頭發(fā)別到耳后去。那辮子卻在身后盡情地歡舞著,一句一句地聽嬸嬸們還在說些什么。

      雙燕定定地看著亞亞,竟忘記了老趙的哨子,就不遠不近地跟在亞亞的后面,慢慢地合上她的步子。那辮子像認出了她一般,蕩悠得越發(fā)歡喜了,雙燕高興地跟在后面,覺得那辮子就蕩在自己的背上。她想如果把哨子系在辮稍上,一定會噓噓地響起來。那該多美呢。亞亞突然停住了,轉(zhuǎn)過身來笑望著她。雙燕眼前美麗的辮子忽然就變成了一張俊俏的臉,熱烘烘的陽光照著她。那臉龐就像個小太陽一樣,亮堂堂地對著她笑?!八殒蛔樱愀腋缮赌?”雙燕被問得羞紅了臉,卻還犟嘴道:“我就跟著你哩,你把我咋?”亞亞呵呵呵地笑起來,對著金黃的陽光露出她玉米粒一樣的牙齒,雙燕也笑起來。亞亞打開飯盒,捏一塊土豆填進雙燕的嘴里,那土豆又沙又軟,雙燕咬著土豆又忍不住笑起來,很響地咂著嘴巴。亞亞也給自己嘴里填了一塊,學(xué)著雙燕的樣子咂著嘴巴?!跋銌?”她問雙燕?!跋愫?,像摻了牛奶一樣?!薄昂呛呛恰眮唩喰Φ脧澫卵鼇恚B辮子都甩過肩膀垂到了前邊:“你個愣兒,這叫土豆燒牛肉,里頭有碎牛肉呢,牛奶咋能跟土豆和一起呢”。

      “你碎婊子真是作孽呢,肉可是好東西,咋跟老土豆攪和在一起呢”。

      亞亞止住笑,手腕一翻把辮子丟過肩去,讓它服服帖帖地垂在腦后,牽著雙燕往小街上走去。

      家家戶戶都在團圓,靠近路邊的院子里時而傳來幾陣笑聲,狗也不來街上亂跑了,守在院子里就能得著骨頭,它們也在過年呢。店鋪都關(guān)著,新貼的對聯(lián)像新做的衣服一樣硬挺挺地貼在門框上。小鞭炮的脆響伴著孩子的銳聲尖叫,點綴這有些寂寥的小街,干硬的老柳樹靜立著,死去了一般。

      “亞亞姐,你這是要去哪里啊?”

      “楊杏子的理發(fā)鋪,幫她看店?!?/p>

      “啊?楊杏子的理發(fā)鋪啊?”

      “嗯?!眮唩嗠S意地答應(yīng)了一聲。故意不去看雙燕欣喜的樣子。“起先我爸不同意我來的。后來楊杏子出到一天兩元五,他才同意了。本來初一也算了一天的錢,可我爸說賊也要過年呢,誰大年初一跑她鋪子里干損陰德的事兒呢。今兒我一早就過來了。”

      “我猜你爸是不想讓你新年里頭一天就去那地方——你可占了大便宜,白賺一天的錢。便宜占多了要瘦頭的?!?/p>

      “你才便宜占多了呢,看你頭瘦得像個干棗一樣!碎婊子,你嘴再尖得像錐子我就不帶你去了!”亞亞伸手戳了一下雙燕的童花頭,“人家楊杏子有的是錢,才不摳這二兩麻葉兒呢。”雙燕咧嘴笑著,不再饒舌了。她沒進過楊杏子的理發(fā)鋪。鎮(zhèn)子上的人好好地聊著天,可一說到楊杏子的理發(fā)鋪聲音就陡然間怪起來,細細地,像是要壓低聲調(diào),卻又沒名堂地大笑起來。這讓雙燕她們總覺得楊杏子和她的理發(fā)鋪都極不平凡,然而卻又不像是課文里講的劉胡蘭、董存瑞那樣的不平凡。怎么說呢,就像是笨媳婦做的鞋,也不肥也不瘦,可就有點說不出來的別扭。所以雙燕她們每次路過那理發(fā)鋪,總要踮起腳往小窗戶里張望,就看見楊杏子左手拿梳右手握剪比劃著頭發(fā),或者俯下身去給某個男人刮臉。有一次她和鄰居家一個女孩正探著頭往里看,后腦勺就挨了一個“煙鍋子”,回頭看見是三表哥:“倆不在路上玩去,趴這兒瞅啥呢!看我不告訴你媽,打斷你們瘦腿呢!”雙燕和那女孩落荒跑出一大截,才想起這又不是偷櫻桃禍害菜園子,咋就跑得這么怯,這也算犯錯兒了?這犯了哪條了呀?想不明白。可再看時難免心虛,就怕又被誰看到,吃一頓沒緣由的“煙鍋子”。所以就看寫著“秀麗發(fā)廊”的那塊牌匾,牌匾上畫著一個戴墨鏡的女人,黃黃的卷卷的頭發(fā)披滿肩頭。雙燕想不明白,為什么楊杏子給鎮(zhèn)上的人理發(fā),還非要畫一個外國的黃毛子在牌匾上。難怪鎮(zhèn)上的人都罵楊杏子是個狐貍精,學(xué)校里老師說過外國鬼子是壞人,你把壞人掛在牌匾上可不就要被人罵么。

      可雙燕在心里總覺得楊杏子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比如她的臉就像新做的涼粉兒,從來不像別的女人那樣灰沓沓的;她的衣服也好看,不是長大衣就是短茄克,褲子呢要么很寬要么很窄,比鎮(zhèn)上人們穿的褂子不知好看多少呢。雙燕想把這些告訴亞亞。又怕說錯了,想了想又沒說,隨口念道:“花自開。水自流,彩霞姑娘要自由”。亞亞沒上過學(xué),不知道她在念什么,雙燕就把課本上彩霞姑娘的故事給她講了一遍,說受盡苦難的彩霞姑娘最后被神仙救走了,駕著云彩在天上飛,唱的就是這句話?!盎ā蚤_,水——自流,彩——霞——姑——娘——要自由”,雙燕用學(xué)校里念書的腔調(diào)大聲念了一遍。“你跟著我念吧亞亞姐?!眮唩喰雍艘粯拥膱A眼睛亮亮地看著雙燕

      的嘴,臉微微紅起來。因為早年喪母,亞亞沒有上過學(xué),后來家里情況好些了可她的年齡已經(jīng)太大了,這讓老趙一直覺得虧欠著她,平日里就更慣著女兒了。亞亞為這事偷偷哭過,也去學(xué)校的后墻邊聽過學(xué)生念書。后來就漸漸地斷了上學(xué)的念頭,卻還是喜歡聽學(xué)生散學(xué)時唱的歌。雙燕剛才教她的就是學(xué)校里學(xué)的課文啊,她動了動嘴唇,又扭臉看了看空曠的小街,又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念。那些字句她都聽懂了,卻總覺得與它們隔著些什么。她問道:“你們在學(xué)校里就學(xué)這嗎?”

      “還學(xué)別的呢,算術(shù)啦美術(shù)啦,還學(xué)音樂啦體育啦”。雙燕有些等不及了?!澳憧炷畎蓙唩喗?”亞亞動了動嘴,想問她剛才說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卻又沒有問。

      “你快點亞亞姐,這街上沒人。”

      “有人咋了,我怕人不成!”亞亞應(yīng)聲接了一句。“快走快走,你那都是小孩兒玩的,我才不跟你瞎混呢!”

      亞亞終于沒有念,雙燕也不再念了,兩個人只是走路。

      雙燕覺得有些悶,又覺得亞亞好像有些不開心,就說到:“亞亞姐,咱們耍打歡歡手吧?!?/p>

      “我端著飯盒呢咋耍?”

      “光用嘴說不用手。”

      “好呀……”

      打歡歡手,買粱酒,粱酒高,閃斷腰,腰里別了個馬鐮刀。割黃草,喂白馬,白馬喂得壯壯的,老爺騎上告狀去……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只到了末了雙燕搶先起來:“狀兒告得穩(wěn)穩(wěn)的,把你的腚打得紅紅的!哈哈哈……”她笑著跑開了,亞亞嬉笑著追上去,要把她的腚“打得紅紅的”。

      雙燕一路顛兒顛兒地跑到了楊杏子的理發(fā)鋪。這理發(fā)鋪并不跟別家一樣是間房子,而是用鐵皮焊接起來的一個屋子,比一般的房子稍小一些但便于移動。楊杏子的鋪子以前是在路南的,有個本鎮(zhèn)的大姓人家相中了那個位置,于是她就搬到了路北。有人說楊杏子腦子活泛,“開鋪子時就想著得要方便挪動”;有的卻不這樣想:“住屋也跟老實人不一樣,那屋還沒落穩(wěn)呢就想著怎么挪騰?!彪p燕抬頭看“秀麗發(fā)廊”的那塊牌匾,看到那卷毛女人白晃晃地亮著兩個肩膀,她不由得打一個激靈縮了縮脖子。亞亞把鑰匙伸進鎖孔,轉(zhuǎn)了三轉(zhuǎn)才把門打開,一股發(fā)膠、冷燙精的味道撲鼻而來。

      一條粉紅色的簾子將小屋隔成前闊后窄的兩半,后邊擺一張小床并衣箱炊具等物,前邊儼然是個理發(fā)鋪:一面幾乎蓋住整面墻的大鏡子,鏡子兩邊是“男女明星新潮發(fā)型”的圖畫。鏡子下方是一條窄長的木桌,擺滿了理發(fā)工具,各式的剪刀、梳子、吹風機和冷燙精,邊上的小竹籃里是雙燕她們熟悉的發(fā)卷,鎮(zhèn)上的女人常把這種紅紅綠綠的空心圈纏在頭發(fā)上做卷發(fā)。亞亞慢慢伸出手去,摸那些大大小小的梳子、剪刀,最后落在反射著金屬光亮的吹風機上,金屬的冰涼、光滑和弧線讓她愛不釋手。

      “亞亞姐你拿的啥?嗷一吹風機,我認得,讓我來吹一下!”雙燕手里握著一把電梳子。又來抓吹風機?!隘偱訂涯?,放下!帶你來是讓你造反的嗎?擺弄壞了你賠得起呀我賠得起?先把火生起來吧,這屋里陰冷得鬼拔毛呢!”亞亞唬著雙燕掏爐灰,自己把手里的吹風機輕輕放回原處,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爐火旺起來,小屋里暖和多了,水壺嗞嗞叫著,亞亞裝著土豆燒牛肉的飯盒也擱在爐盤上。雙燕勤快地掃起地來,她覺得掃秀麗發(fā)廊的地,比掃自家屋里的地不知有趣多少,這是理發(fā)鋪的地,不知被多少理發(fā)的人踩過。也被楊杏子的高跟鞋踩過??蛇@地太小了,沒幾掃帚就掃完了,雙燕意猶未盡,又抹起桌子來。

      “亞亞姐你看這是洗發(fā)膏,紫羅蘭的,你聞可香呢!”

      “用這洗頭發(fā)?”

      “嗯。我們音樂老師就用這洗的”,雙燕說著又放在鼻子下嗅一嗅,“嗯,連香味都是一樣的。怪不得音樂老師走過去了就有一股香——香兒的味道”。雙燕和亞亞把那個四方的小塑料包輪換著看,嗅一嗅,又捏一捏。

      “哎喲擠出來了!”雙燕叫道。

      “呀!你咋使蠻勁捏呢!快裝進去!”她們相互怪著對方,努力了很久卻沒法裝進去。

      “亞亞姐,要不你就洗頭發(fā)吧,怪可惜的。”

      “那能行?”

      “咋不行,人家楊杏子才不在乎呢。把這一包全送了你人家都不會不舍得的?!?/p>

      “行!”亞亞說著就拆辮子舀水,“哎,你的手就這樣揸著,別抹到別處了!”雙燕歡喜地揸著手,滿嘴“嗯嗯”地答應(yīng)著。

      雙燕只知道亞亞有一條長辮子,卻沒有見過它拆散時的樣子;亞亞天天對著碗口大的鏡子梳頭,卻也被此刻的自己驚了一下:頭發(fā)長近及膝,由于久辮而彎曲著,流過卵石的淺水一樣從頭頂漫流下來。在陽光的映照下,雙燕看到有幾縷仿佛變成了翻卷的、白色的火苗。

      “亞亞姐,你能上理發(fā)鋪的牌匾。”

      “呸!你怎么把我跟外國黃毛子比!”亞亞說著將頭發(fā)攏起來往水盆里浸,臉上卻并不怒,掛著淺淺的笑,她的心里有種說不明白的歡喜。

      四只手在水盆里忙活著。細細地洗過一遍之后都說香?!跋愕孟耥斨活^刺梅花兒!”兩個人玩得高興起來,索性用上一回吹風機。亞亞把雙燕按坐在椅子里,要把她的童花頭吹成鎮(zhèn)長老婆那樣的“偏縫”兒,雙燕先是叫嚷著要自己吹,后來就皺著臉緊緊地縮著脖子,吹風機吹向哪邊她的脖子就縮向哪邊?!八殒蛔?,腰桿兒里像鉆了一窩螞蟻一樣癢,快停下,輪我給你吹了,咯咯咯……”。亞亞終于咔嗒一聲按住了開關(guān),雙燕兔子一樣跳下椅子,使勁揉搓著腦袋:“我的娘呀。鎮(zhèn)長老婆過一陣子就來吹一回。原來是跑來受洋罪呢!”

      “那你以后發(fā)達了,當了鎮(zhèn)長老婆了,就不來吹了?”

      “肯定不來!”

      “哈哈哈……你還真想當鎮(zhèn)長老婆呀!”雙燕羞紅了臉,一邊罵亞亞說出這樣不害臊的話來,一邊把她按在椅子上,“看我不把你吹成鎮(zhèn)長老婆!”

      “不行!”亞亞擋住雙燕舉著的吹風機,下巴高高揚起,“要吹就吹個楊杏子那樣的‘反翹!”鎮(zhèn)上的女人都興把劉海向內(nèi)卷,唯有楊杏子的劉海是向外卷起的,她們都把楊杏子的劉海叫“反翹”。雙燕不得不佩服起亞亞來,她就能想到楊杏子的“反翹”,自己怎么就沒想起來呢。雙燕隱隱地覺出些什么來,亞亞雖然不會背課文,但她知道些別的東西,而自己卻不知道。雙燕道:“那得用卷發(fā)器?!?/p>

      “就你懂。我還知道得往外卷!”

      兩個人就忙著將劉海往卷發(fā)器上纏,纏好了還要別上卡子。

      “亞亞姐,這下你要像楊杏子一樣了?!?/p>

      “你的嘴倒巧!楊杏子姐是鎮(zhèn)上最俊的姑娘呢,我哪能比?!?/p>

      “這回你也有‘反翹了,保證也俊——噢,你敢把楊杏子叫姐呀,不怕你老子打斷你的腿?‘把你個柳樹精,想叫姐了照嘴掮上一巴掌,后院老母雞也是你姐呢,叫呀!打斷你的腿呢!”雙燕把嗓子憋得粗粗的,學(xué)著亞亞爸的樣子說話,惹得兩個人丟下梳子又嬉鬧起來。

      “走開!回去!快回去!”一個穿著大紅色超短皮茄克的短發(fā)姑娘從小街上跑過來,高跟鞋亂亂地敲著凍硬了的黃土路,她邊喊邊回頭看。追趕她的是鎮(zhèn)上的傻子。傻子趿拉著一雙破棉鞋,赤著的腳凍得像只水蘿卜,敞開的破棉襖露著花朵一樣的棉花絮,他吸溜著鼻涕滿臉掛著笑,拖著破棉鞋啪嗒啪嗒地追趕那

      女子,嘴里喊著:“姐姐,飯吃了嗎?姐姐哎——飯吃了嗎?”

      這傻子是小街口王家的孩子,聽說小時候聰明過人,有一次高燒不退,病好之后就成了傻子。他不打人不發(fā)瘋,所以家里人也不關(guān)他,任由他在街上轉(zhuǎn)悠。傻子原本是不說話的,只是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要不就湊在人多的地方曬太陽,見人臉上就掛著笑。幾個老頭子見了他總要念叨一句:“回回兒見你你都在笑……笑好啊,笑比哭好哇!”鎮(zhèn)上不學(xué)好的青年常戲弄他為樂,他們捉住傻子靠在墻根曬太陽,看見有年輕的媳婦姑娘走過來,就讓傻子沖上去叫姐姐。傻子一開始不會叫,他們就用煙頭燙他,傻子只是咧著嘴流口水,臉漲得通紅卻不會哭不會叫。后來竟真的學(xué)會了,見了女的就笑著沖上去叫姐姐,女人被嚇得喊叫著跑開,年輕人就靠在墻根笑成一片??缮底赢吘故巧底樱袝r他也對著叔叔嬸嬸叫姐姐,叔叔嬸嬸照常走路,傻子就一直跟在后面叫:“姐姐,姐姐……”,年輕人們于是笑得更加厲害。吃是頭等大事,人們見面常問:“飯吃了嗎?”就像城里人見面問你好一樣。傻子不知何時又學(xué)會了這句,于是見人就問:“姐姐哎,飯吃了嗎?”多少年過去了,教他這句話的青年已經(jīng)娶妻生子,墻根又換上了另一茬人曬太陽,而傻子依舊見了人就問:“姐姐哎,飯吃了嗎?”隨便答應(yīng)他一聲他就笑著去問下一個,若是不應(yīng)他就一直問。但他從不進店鋪,是因為被痛打過的緣故。雖然如此,年輕的姑娘媳婦卻總有些怕他,尤其怕被他追趕。

      山區(qū)的小鎮(zhèn)是凄清的,即使是在新年的時候。路兩旁的渠溝里堆著各家掃出的污雪,傻子追趕著這姑娘,啪嗒啪嗒,咯噔噔咯噔噔,“姐姐哎,飯吃了嗎……”

      這個姑娘就是楊杏子。她原本是回家過年的,可哥嫂們臉色不好看。鄰居嬸子還明火執(zhí)仗地問她:“年前你嫂子說你要去浙江過年呢,怎么又回來了?那鑲牙的沒跟你一起回來?”楊杏子在家捱過初一,初二一大早就推說理發(fā)鋪沒人看,怕正月里閑人砸了玻璃,于是就回到鎮(zhèn)上了,在街口正遇上傻子。

      楊杏子推門進來的時候,亞亞和雙燕還在嬉鬧,是雙燕先看見了氣喘吁吁的楊杏子:“咦,你咋回來了?”亞亞覺得雙燕問得有些不妥,忙問道:“怎么走得這么急?”楊杏子癱坐到長條木椅上盡量平靜著呼吸,答道:“傻子——從街口一直追著我——到門口——”。雙燕走出去,見傻子果然站在路對面,看她出來就又朝她打招呼:“姐姐哎,飯吃了嗎……”

      “吃了,吃的肉。你吃了沒有?”雙燕邊說著邊朝她走去?!半p燕,快回來!”楊杏子和亞亞也探出身來。雖然在同一個鎮(zhèn)子上住著,雙燕和亞亞卻從未跟楊杏子搭過言。雖然她們都認識她,卻總有些什么阻隔著似的,她和她的鐵皮屋子一直懸懸地掛在小鎮(zhèn)的空中,她們沒法靠近她。遠離著,卻又有些頭發(fā)絲一樣的東西牽扯著,她們各自站在頭發(fā)絲的兩端暗暗地使著勁兒。

      雙燕本來就不怕傻子,聽見她們喊她,她知道楊杏子和亞亞都在看她,就越發(fā)得意起來:“過來呀,你怎么不追我?”她說著還扯了一下傻子的破棉襖。傻子愣愣地看著她,不說話也不笑。楊杏子叫道:“快回來別惹他!”雙燕得意地笑著轉(zhuǎn)身往回走,傻子卻開始追她,一面叫著:“姐姐——”。雙燕佯裝害怕地跑了幾步又突然轉(zhuǎn)身,傻子嚇得呆在原地。她樂得大笑起來,楊杏子和亞亞也跟著笑,這回她更大膽了,扯著他的棉衣圍著他轉(zhuǎn):“來呀,咱倆跳個雙人舞,呵呵呵呵……”。雙燕比傻子矮。卻儼然像個家長拖著執(zhí)拗的孩子,傻子嘴里嗚嗚拉拉的,臉上掛著笑。三個女子也脆脆地笑著,楊杏子笑得像亞亞,亞亞笑得像雙燕。這笑聲應(yīng)著遠處偶爾傳來的鞭炮聲,在空曠的小街上回蕩。各家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像一片在新年夜被倉促遺棄的城郭。唯有這笑是熱的。像新年里炭火燃旺的烤火爐子。楊杏子想起了似乎已忘盡的楊家灣。那時候她跟雙燕一般大吧,爺爺奶奶都還在。山岔里也不似鎮(zhèn)上這樣人情淡漠,東家常端一盤新切的豬耳絲送到西家來,尾隨而來的小孩子逢見長一輩的就磕頭拜年,院里逢見就撲通跪在院里,門口逢見就撲通跪在門口,叔叔爺爺舅奶奶地叫著,笑嘻嘻地磕頭。受了頭的就歡喜地攥著胳膊一個勁兒地勸:“好咯好咯,夠咯夠咯,乖很乖很,快起快起……”說著從兜里摸出幾個紅棗幾顆糖,塞到小孩手里,還問問爹媽可好,叔伯可好,你這小娃三十晚上啃了幾根肥囊囊的豬肋條。得足了糖果男孩子就攢在一起打牌贏糖,女孩們就比比今年誰的新衣裳最好看,或在院子里挽著手玩,脆脆地念著:金雀雀兒,銀雀雀兒,兩個雀雀兒翻一個??┛┛┛ν戳硕亲泳团苓M堂屋去。叔伯堂哥們正圍著爺爺奶奶喝罐罐茶,楊杏子也不管是誰的茶盅,從爐盤上端過來一只就喝。磚茶熬得釅釅的,像中藥湯一樣苦,爺爺就笑道:“我杏子的眼睛滴溜溜地圓啊,碎女子茶癮可大著呢!”她就故意搡一下爺爺?shù)耐?,匆匆伸手到爐口烤一下,捂捂通紅的臉蛋又跑出去玩了。那一盅釅茶喝下去,渾身都是熱的,通透的……楊杏子望著雙燕扯著傻子的袖口嬉鬧,她真想問問她:你們現(xiàn)在,還耍不耍金雀雀銀雀雀啊?

      雙燕要把傻子送回家去了,她說天太冷,傻子萬一跌在哪里會凍壞的,“傻子是天照應(yīng)的,對傻子不善要遭報應(yīng)呢!”

      亞亞和楊杏子站在門口,看雙燕扯著傻子的棉襖邊鬧邊走。楊杏子撫摸著亞亞垂散的頭發(fā),幾根細自修長的手指認真地滑過長發(fā)的每一個彎曲?!皝唩啞保瑮钚幼拥穆曇糨p輕的,猶如另一縷發(fā)絲。“你今年十幾了?”

      “十五”。亞亞的聲音也輕,卻有些干,像一枝細而干裂的樹梢。

      “十五……哦,我是十六去的蘭州。他們都不相信,學(xué)個理發(fā)的手藝要去那么遠的地方?!?/p>

      亞亞不知道該說什么,胸口有股水一樣的東西向周身涌開,她忽然覺得楊杏子有些可憐,又覺得自己有些可憐,卻又想不明白這有什么可憐。要是真可憐,又是誰、是什么讓她們可憐呢?那傻子算不算可憐,她們和傻子誰更可憐一些呢?

      楊杏子輕輕攏起亞亞的頭發(fā),將鼻子湊了過去。潮濕的水汽暖暖的,伴著洗發(fā)膏和發(fā)絲的香氣。“紫羅蘭洗發(fā)膏的味道你愛嗎,亞亞?”楊杏子的聲音從那一捧頭發(fā)中升起,隨著濕發(fā)上的水汽一同升起,隨著照在頭發(fā)上黃燦燦的陽光一同升起。“愛,香很”,亞亞深深地嗅了一下說道,“在家我用桃樹葉泡的水洗?!鳖D了一頓亞亞又說道:“雙燕認字,她告訴我這叫紫羅蘭,我沒見過。理發(fā)鋪的洗發(fā)膏瓶子里,灌的都是洗衣粉水。”楊杏子的手指在長發(fā)一個彎曲的低凹處停住,爾后垂落下來。陽光照在她向內(nèi)曲握的手指上,像握著一束杏黃的絲綢。靜了好久,她慢慢地說道:“我從來沒灌過”。亞亞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覺得楊杏子那么可憐,那么可憐,又覺得不是可憐。她想說:“你跟別的人不一樣”,又想說:“他們都不如你”,話出口卻變成了:“姐姐……”。

      楊杏子愣了一下。亞亞也愣了一下。

      “杏子姐,楊杏子姐”,亞亞又叫了一聲,轉(zhuǎn)過臉來望著楊杏子笑,陽光照著她玉米粒一樣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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