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振亞
林語堂好發(fā)驚人之論。胡適逝世后,他撰文追悼,說到胡適的“高風亮節(jié)”以及最讓人“望塵莫及的地方”,竟然是“不在乎青年之崇拜”。乍一看,他似乎是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其實,取如此偏鋒評價胡適,正是林語堂閱世的豐富,看人的老道。俗語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一個人有了名,往往也就有了名人之累,想把名頭永遠保持下去的心思,也就隨之而生。于是,討好青年,迎合青年,以求得一茬又一茬青年的不斷崇拜,永遠不至于落到時代的邊緣,也就成了不少名人慣用的伎倆。如果一個名人,連“青年之崇拜”都敢于“不在乎”,那至少可以說,這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充滿自信的人,能夠以平常心對待自己的人。
僅此一點,胡適就能夠讓人“望塵莫及”。揆諸胡適平生行事,其“不在乎”的事情又豈止“青年之崇拜”而已?我摭拾三五事例,以窺大師風范。
胡適從1917年《文學改良芻議》發(fā)表,開始“暴得大名”,到1919年《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問世,已穩(wěn)穩(wěn)坐上中國學術一代宗師的寶座。這部哲學史,被人譽為“是一部開風氣之作,劃時代的書”。胡適也不無得意地說:“以后無論國內(nèi)國外研究這一門學問的人都躲不了這部書的影響?!钡?,當金岳霖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審查報告中說:“西洋哲學與名學又非胡先生之所長,所以在他兼論中西學說的時候,就不免牽強附會?!?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P437)這就使這部哲學史在一些人心里大打折扣。以金先生的學術背景與大家氣象,胡適的舊學與新學皆不入法眼,原是可以想到的事情。然而,金先生所指,似乎并不能算是胡適的病。因為胡適所做的,不是梳理資料堆積學問的工作,而是方法論層面上的拓荒——給中國學術研究開辟一條“科學方法”之路。至于學問上的事,有多少才夠“所長”呢?在康乃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教胡適哲學的,多是名重一時的哲學教授。胡適西洋哲學方面的基本訓練,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而胡適的博士論文就是《先秦名學史》(胡適自譯為《中國古代邏輯方法之進化史》),這也不好說“名學又非胡先生之所長”。批評是他人的自由與權利,是學術研究的應有之義。胡適懂得游戲規(guī)則,“不在乎”——也許根本就不會想到,批評會使自己多丟面子。因而,他除了在老子年代考訂問題上有所辯難外,其余未加理論。
胡適如此對待批評的態(tài)度并不重要,這在別人也不難做到,重要的是他對贊揚的“不在乎”態(tài)度。在胡適日記里,剪貼保存著一篇羅素為《先秦名學史》寫的評論。羅素說:“好了,現(xiàn)在我們終于有了胡適博士,他對西方哲學的精熟好像是一個歐洲人,英文寫作之佳則和多數(shù)美國的教授沒有分別,至于翻譯古代中國文本的精確可靠,我想任何外國人都很難趕得上?!庇辛_素給予的肯定與褒揚,文章又發(fā)表在美國的一家著名雜志上,觀點卻與金岳霖相反,這正可以拿過來證明自己,抬高身價。但胡適沒有這樣做,從沒向任何人提起過。如果不是日記得以公開,這件事也許永久就不會有外人知道。這在胡適和胡適那一代學人中,應該不是特例?;剡^頭來,再看看今日的學苑藝壇,挾洋人以自重,已成某些人的惡習。
在學術上,人們雖以宗師泰斗視胡適,但胡適并不因此有所驕矜。反之,在很多時候,他更像一個“學然后知不足”的學子,甚至“不在乎”自揭學術之短,哪怕是別人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的學術之短。
抗戰(zhàn)勝利第二年,胡適在南京國際聯(lián)歡社聚餐時有個公開演講,說他初進北大做教授的時候,總是提心吊膽,加倍用功,因為他發(fā)現(xiàn)許多學生的學問比他強。這話或許也是事實,但敢于公開說出來,怕也只有胡適了。還有事例是1960年8月18日,胡適在紐約公寓會見歷史學家何炳棣,說到當年傅斯年辦歷史語言研究所,未曾注意到西洋史學和社會科學的重要,就把原因拉到自己身上,歸咎于自身學術上的先天不足。他說:“……我在康奈爾頭兩年是念農(nóng)科的,后兩年才改文科,在哥大念哲學也不過只有兩年;我根本就不懂多少西洋史和社會科學,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能要求史語所做到?”胡適的一番話讓何炳棣肅然起敬。何先生深深感覺到,胡適這人要比自己平素想像的還要高大,唯有具有十足安全感的人,才會講出如此坦誠的話來。我想,只有不在名聲上患得患失的人,也才能在一位后學面前,“不在乎”說出自己學問上的不足。
胡適令何炳棣感動的還有一件事。1952年6月,正是胡適失去工作職位、生活沒有著落的時候,適逢何炳棣受溫哥華僑領之托,為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購買中文圖書。何首先來到紐約胡適府上,擬購他私藏的全部偽滿原本《清實錄》。何原本想,胡適的經(jīng)濟狀況不太寬裕,就打算以超過當時市值的價錢買進這套書,以此對胡適有所接濟。不料胡適卻一口回絕。胡適說,他已經(jīng)做了決定,把這套書贈送給普林斯敦大學的遠東圖書館。我們在讀唐德剛的《胡適雜憶》中知道,胡適那時的生活真是“窮愁潦倒”,人也有些“灰溜溜”的,錢對他是太重要了。但他依然把史料古籍的保存與維護看得高于一切,毫不動心地放棄了這筆可觀的款項。由此看來,胡適“在乎”什么與“不在乎”什么,確是他的原則。結果胡適于1953年5月4日,將分裝在120盒共1220卷的《清實錄》,正式送給了普林斯敦大學,還在給普大圖書館館長和副館長的贈書信上寫到“故能避免宣傳最好”。
要說胡適的“不在乎”,就不能不說到胡適去世前一年所經(jīng)歷的那場“圍剿”。1961年11月6日,胡適在臺北“亞東區(qū)科學教育會議”開幕式上,作了題為《科學發(fā)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的演說。演說的主旨是:為了接受科技文明,給科學發(fā)展鋪路,我們東方人必須放棄“精神文明”的自傲,經(jīng)過某種知識上的變化與革命。這本是胡適一以貫之的老話題,用李敖的話說,這“只不過是一個‘開放社會所應具有的最基本必要條件”,是不該產(chǎn)生異議的。然而,由此卻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討胡狂潮?!傲⒎ㄔ骸庇腥艘肪亢m講話的政治責任;“新儒家”指斥胡適不懂史學,不懂哲學,不懂科學,不懂佛學……“是一個作自瀆行為的最下賤的中國人”。次年2月24日,在為旅美返臺院土舉行的酒會上,大家眼見進入老境的胡先生,再聯(lián)想起那場欲置先生于死地的“圍剿”,心頭陰影籠罩,誰也愉快不起來,以至于影響到會場的氣氛。胡適這時反而寬慰大家:“那是小事體”,“不要去管他”,“我挨了四十年的罵,從來不生氣,并且歡迎之至,因為這是代表了自由中國的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由此,我們也就知道了,胡適“不在乎”的深意所在。
孔子曰:“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蓖瑯拥览恚松砭由狭?,天下之好事也都會歸到他的名下。作為名人的胡適,自然也不例外,人們同樣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往他臉上貼金。碰到這種情況,“在乎”事實而“不在乎”虛名的胡適,總要讓經(jīng)過
美化的胡適恢復原貌,把經(jīng)過拔高的胡適拉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1962年1月,李敖寫了一篇《播種者胡適》的文章,對胡適一生的作為多有客觀分析與充分肯定,對處于“圍剿”困境中的胡適,應該是一種極大的道義聲援。但讀過文章的胡適,立即給李敖寫信。信中有這樣一段話:“如說我在紐約‘以望七之年,親自買菜做飯煮茶葉蛋吃,——其實我就不會‘買菜做飯。如說我‘退回政府送的六萬美金宣傳費,——其實政府就從來沒有過送我六萬美金宣傳費的事。又如說‘他懷念周作人,不止一次到監(jiān)獄看他,——我曾幫過他家屬的小忙,但不曾到監(jiān)獄去看過他?!边@封信沒寫完,胡適就去世了。據(jù)胡適任駐美大使時的秘書回憶,退回政府宣傳費確有其事,事過二十多年,有可能是胡適忘了此事,更有可能是胡適不愿以此標示清高,張揚自己。而李敖所以寫胡適到監(jiān)獄看望周作人,是表明胡適“不在乎”探看身有漢奸罪名的周作人,是否會玷污自己的清名。而這些一般人無法做到的事情,胡適做到了。但是,胡適沒有做的事,他就不能默不作聲地接受下來。他要忠于事實,為歷史留下真實記錄,也要光明磊落做人。所以,他會在工作既繁忙健康狀況又很差的情況下,寫下這封剝?nèi)ミ^獎之辭以正視聽的信——遺憾的是,信沒寫完他就去世了。
如今,如果涉及到別人的家庭私事,即使是很好的朋友,也都不愿插手,清官難斷家務事,搞不好就會引起誤解。但胡適“不在乎”別人的誤解,當他決定要介入別人家的私事時,他“在乎”的是對別人好。
1961年1月,有消息說,妻子已去世兩年多的蔣夢麟要與楊杰將軍的未亡人徐賢樂女士結婚。胡適知道后,主動上門勸說蔣最好不要走這一步,如非走這一步不可,建議在結婚前,請律師辦個遺囑,將財產(chǎn)明白分配。留一股給燕華兄妹,留一股給曾谷兒女,留一股為后妻之用;最后,留一股作為“蔣夢麟信托金”,在蔣生前歸“信托金董事”執(zhí)掌,專用其利息,為蔣一人的生活輔助之用,無論何人不得過問。在蔣身后,信托金由信托金董事多數(shù)全權處理。人情練達如胡適者肯定能夠想到,在蔣即將到來的大喜日子前送來這樣大煞風景的一紙建議,會讓蔣多么掃興。但作為朋友,胡適根本“不在乎”蔣的態(tài)度,他“在乎”的這些話,他不說就沒人說了,而不說就對不起這位多年的朋友,更對不起朋友的孩子。結果,蔣夢麟看過他的書面建議后,極為不快,隨手將其撕碎,丟進字紙簍里。幸虧秘書及時撿起,重新拼合,才得以保留下來。后來的事實證明,不管是對生者還是死者,胡適的考慮都是最理性、最周到的。蔣夢麟在天有靈,當感謝胡適為友的真誠無私,也當愧悔不該對胡適有誤解吧!
胡適的“在乎”與“不在乎”,在他那一輩人中雖然并不是都能做到,但也是“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如今,胡適當年“不在乎”的,我們卻變得“在乎”了;胡適當年“在乎”的,我們今天反而“不在乎”了。
——我們的道德在滑坡嗎?
本文編輯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