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州作品看蘇軾的曠達人生

柳國力

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

——林語堂《蘇東坡傳》

林語堂在他的《蘇東坡傳·序》中寫道：“我可以說蘇東坡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chuàng)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個瑜珈修行者，佛教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diào)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這個結(jié)論也許最能表現(xiàn)他的特質(zhì)?！?/p>

蘇軾是一個生命的哲人，生活的智者；是一個詩、文、賦、書畫皆工的曠世奇才；是中國古代才能最為全面的文化巨匠；是我們這樣一個有著多年文化沉淀的民族的一種期盼。然而，這些才能既為他帶來了榮耀，也帶來了災(zāi)難。終其一生，他在仕途上雖曾官至禮部尚書，但先后幾次因詩而獲罪。 “烏臺詩案”甚至使他差點丟失了性命。在沉浮不定。夢幻無常的苦樂人生面前，蘇軾表現(xiàn)出極強的適應(yīng)能力。在其詩文中，責(zé)任感、使命感與歸隱山林之念相交織，就淋漓而盡致反映了他隨遇而適，狂放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元豐三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一代文豪被放逐黃州時的困頓處境。消極、痛苦的矛盾心理急切地轉(zhuǎn)化為了他遺世獨立的人格力量和作品。然而曠達的胸襟使他隨緣自適，對生活的熱愛和積極進取之心，使他不忘時時投身于大自然的懷抱中。以《定風(fēng)波)《念奴嬌赤壁懷古>，前、后《赤壁賦》為代表的黃州系列作品，藝術(shù)而真實地反映了蘇軾這一時期雖身處逆境，卻超然自適、狂放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

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逆境中的人生況味

嘉桔元年《1056)，二十的蘇軾出川赴京，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翌年，他參加了禮部的考試，得主考官歐陽修、梅堯臣的賞識，高中進士。嘉祐六年，蘇軾應(yīng)中制科考，優(yōu)人三等。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熙寧二年《1069)，即位不久的宋神宗為了富國強兵，任用王安石進行變法。新法的實行，遭到了貴族們的強烈反對。朝野之中，一時分成兩派：一派是以王安石為首的改革派，一派是以司馬光為首的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守舊派。而蘇軾既反對因循守舊的司馬光，又不支持激進改革措施的王安石。當(dāng)王安石在神宗的支持下進行變法時，他屢次上書，反對驟變，時時“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因與王安石的主張產(chǎn)生分歧，蘇軾被迫離京自求外放。元豐二年《1079)。到湖州就任還不到三個月的蘇軾，就因做詩諷刺新法，以“文字毀謗君相”的罪名，被捕下獄，史稱”烏臺詩案”。出獄以后，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在被貶黃州的這段時間，是蘇軾最失意的日子，也是他生活上窮困潦倒的時光。但是，也就是這段潦倒、痛苦的日子，卻成就了他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天才。也就是這份天才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處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卻保持著狂放的心胸，傲岸的心性。

政治上的風(fēng)雨往往是變化無常的。神宗駕崩，哲宗即位，王安石勢力倒臺，司馬光重新被啟用為相。蘇軾被召還朝。這之后短短一兩年內(nèi)，蘇軾從登州太守。拔升翰林學(xué)士，上至禮部尚書。但是蘇軾在地方官任上，發(fā)現(xiàn)王安石的新法有一部分是行之有效的，不同意對新法一概廢除，這就引起了舊派的排擠。蘇軾至此是既不能容于新黨。又不能見諒與舊黨。因而再度自求外調(diào)。之后蘇軾多次貶官，飽嘗宦海沉浮之苦。在紹圣年間，哲宗親政，重新起用新黨，蘇軾被作為舊黨要員受到二度迫害，流放到時為瘴癘之地的嶺南《廣東惠州)，3年后，再貶到荒僻異常的儋州《海南)，至徽宗建宗靖國元年《11 01)再次被召還京時，病逝于常州，享年六十六歲。

統(tǒng)觀蘇軾的一生，正像他對自己坎坷曲折的人生際遇自嘲的那樣：“心似已槁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薄丁蹲灶}金山畫像>)在他將近40年的官宦生涯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貶謫中度過的，始終沒有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過。但是，他始終保持著作為一個正直的文人士大夫應(yīng)有的堅定的政治操守獨立不倚，正直不屈。“不系之舟“確是他坎坷一生最好的寫照。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蘇軾逆境中曠達人生態(tài)度的形成

一位偉人曾經(jīng)說過：思想成就偉大。不論身處何境，人最怕的就是喪失自己的思想?！盀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為往圣斷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張子正蒙·西銘篇》)，這是北宋士大夫社會責(zé)任感和歷史使命感的充分表現(xiàn)。謫居黃州的五年的蘇軾，面對政治的挫折、打擊，沒有像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那樣或逃遁山林，不問世事：或悲愁感慨，抑郁而終，而是以天地胸懷來做人世事業(yè)。他對傳統(tǒng)思想兼收并蓄，融會貫通，以一種開放的相容態(tài)度，取儒、道、佛三家之精義，形成一個博大豐富的思想體系與學(xué)術(shù)體系。以儒學(xué)為本而不為所囿，以佛老為參而不為所溺，立說自有根基，論道能出己意，顯示其在學(xué)術(shù)思想上的獨立精神。他以儒家的思想積極人世，同時又以道釋的思想超然出世。因而他能以積極進取、超然曠達、隨緣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面對現(xiàn)實，既執(zhí)著于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一方面用佛道思想使他觀察問題，在一種超然物外的曠達態(tài)度背后，堅持著對人生、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另一方面，用儒家思想，使他在逆境中也從未放棄拯世濟民的責(zé)任感。以“兼濟”和“獨善”有機統(tǒng)一的思想，完成了一個曠古奇才的傳奇塑造。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軾黃州作品中的曠達人生

在貶官黃州的五年中，蘇軾寫下了大量的作品，不論是詩詞作還是文賦，這一時期的作品在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風(fēng)格上都愈發(fā)成熟。他以精警、凝練的詞句，抒發(fā)了自己對人生的理解和感悟，表現(xiàn)出頑強樂觀的信念和超然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

一、寵辱不驚，超然物外

曾經(jīng)榮耀的蘇軾被貶黃州之后，生活條件極其惡劣，而他卻能隨遇而安，坦然對之。他的一首《初到黃州》云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以逐客的身份來到黃州這個荒涼偏僻的地方，蘇軾沒有一絲抱怨，他嘲笑自己“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從現(xiàn)實局促的功利之心的束縛之中解脫出來，去欣賞當(dāng)?shù)氐聂~肥水美、竹茂筍香。沒有寵辱不驚，超然物外的人生態(tài)度如何有這等閑情逸致，這等灑脫的詩句!

當(dāng)時在定惠院寓居的他，還作了一首《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正是蘇軾獨立不倚剛正不阿，自甘寂寞，孤高自賞，不隨俗俯仰的政治操守的象征。這首詞既是詞人對自己過去因獨立危行而不見容于世的反思，也是今后將一如既往、我行我素之人格的豪邁歌唱!如果說《1、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還流露出一絲作者內(nèi)心的愁怨，那

么之后的《定風(fēng)波)則表達了更多的從容和曠達。元豐五年《1082)三月，東坡到黃州東南三十里的沙湖買田，途中遇雨，“同行皆狼狽”，獨東坡杖籬徐步，心定氣閑，并引以為樂，寫下了《定風(fēng)波)一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呤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這首詞正是蘇軾后半生應(yīng)世態(tài)度的寫照政治失意。身處逆境，蘇軾依然保持著曠達的心胸，傲岸的心性。無論政敵們?nèi)绾握_陷、打擊、迫害，他照樣舒暢地說笑吟歌，我行我素地漫步自己的人生，對困境安之若素，從容面對，淡然處之?！耙凰驘熡耆纹缴?，如此地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如此地舉重若輕，大無大有，這也正是蘇軾追求的理想的人生境界。

二、熱愛生活，隨緣自適

蘇軾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的人。他保持著一顆發(fā)現(xiàn)美、欣賞美的敏感心靈。他認(rèn)為： “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zhèn)愓咭?。食甫糟啜酉離，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蘇軾《超然臺記》)由于有此種無往不樂的心態(tài)，雖然在黃州過的是身耕婦織的窮困生活，他也能夠苦中作樂?？梢姡窃谝苑e極的態(tài)度尋找生活的樂趣，從而達到自適的境界?！段鹘?充分展示了他的閑適自得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fēng)月，莫教踏碎瓊瑤。

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黃州并不是一個以風(fēng)景著稱的地方，可經(jīng)過詩人審美的心靈去觀照，描繪出來的圖畫是那樣的引人入勝。蘄水春夜，云淡風(fēng)輕，馬兒似乎也解風(fēng)月，作者更是沉醉其中。多情的詩人愛惜這怡人的美景，不忍驚動水中瓊瑤一般的月影，于是解鞍下馬，醉中賞景，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他將自身融入自然，成為風(fēng)景的一部分了。在這首詞里，完全看不出他此時被貶黃州時的艱難處境。如果不是真正的達到了隨緣自適的精神境界，怎么能寫出如此和諧的自然之景呢?

蘇軾在黃州有《東坡》一詩云，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走在這個荒涼偏僻的小山坡上，蘇軾沒有發(fā)出行路難的感嘆，而是悠然自得地欣賞著自己的竹杖敲擊山路的聲音。后人喜歡把蘇軾稱為“東坡”或者“坡仙”，筆者認(rèn)為這兩個詞最能概括他隨緣自適的風(fēng)格。逆境中的蘇軾和其他農(nóng)夫一樣，春至而耘，秋至而收，完全融入當(dāng)?shù)厣?。一代文學(xué)巨匠，默默無聞地田間勞作而能自得其樂，是因為他超越了物質(zhì)的追求，那么他淡泊名利，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三、淡泊名利，豪放曠達

人生難得的是“淡泊”二字，特別是久在官場之人，蘇軾在他的《臨江仙·夜歸臨皋》中寫道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仗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夜飲歸來的東坡，“倚仗聽江聲”，渴望拋卻功名利祿，回歸自然。駕一葉扁舟，任意東西，將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入到無限的大自然中，展示了詞人由人生失意到精神解脫的思想歷程?！靶≈蹚拇耸?，江海寄余生”，以灑脫快意的文字表達了與天地同化、與萬物合一的淡泊超然的思想。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蘇軾與朋友一起泛舟赤壁，創(chuàng)作了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赤壁三絕唱”。其中詞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將豪放風(fēng)格發(fā)揮到了極致詞從宏大的時空環(huán)境中展開，雄渾豪放，氣勢磅礴。面對奔騰不息的長江水，詞人心潮澎湃當(dāng)年的周瑜是何等的快意瀟灑，風(fēng)流倜儻!而自己卻是壯志難酬，只落得“早生華發(fā)”。但詞人并沒有囿于此，而是跳出了個人狹小的圈子，超脫地看待這一切人生如夢，世事無常，又何必在意一時的榮辱得失、是非成敗呢，后人評論此詞“自有橫槊氣概，固是英雄本色”。宋胡寅論北宋詞時曾說：“及眉山蘇軾，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yuǎn)，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問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念奴嬌·赤壁懷古》將蘇詞的豪放風(fēng)格推向巔峰。

在同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前赤壁賦》中，蘇軾運用了辯證的觀點來看待政治上失意和人生的無常，從而消解內(nèi)心的痛苦。自變者觀盈虛、消長、榮辱、得失，一切事物在不斷變化；自不變者觀：水、月、人、我，一切都無增減，沒有變化。雖然在歷史的長河中，自己只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即使在逆境中，有為的生命仍具有永恒的價值。況且，大自然對于每一個人都是那么慷慨，饋贈給你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無窮無盡，任你享用。不必強求塵世間的功名利祿，只要精神上充分理解大自然的規(guī)律，順應(yīng)自然，尋求心靈的自由，那么美好的東西就會長期屬于超脫的靈魂。因此，人生的根本意義是在于精神的超越升華和對生命的徹底把握。作者辯證地看待自己所處的逆境，采用了變通的態(tài)度排解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從困厄中解脫出來，顯示了他淡泊名利，豪放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

總之，黃州時期是蘇軾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輝煌時期，這一時期的作品包括了他對人生所做的思考、所表現(xiàn)的超脫曠達的風(fēng)格，之所以能達到如此境界的重要原因，是作者吸取了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積極因素，從而使他成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不同凡響的大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