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 玉
關鍵詞:菲利普·羅斯 普通人 主題
摘 要: 《普通人》(Everyman)是美國著名猶太作家菲利普·羅斯于2006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羅斯憑該作品第三次贏得“福克納小說獎”?!镀胀ㄈ恕凡煌谝酝_斯作品之處在于:淡化重大歷史事件對主人公施加的影響,通過追憶一個普通人的一生,表現(xiàn)對疾病、死亡、衰老等普世情懷的觀照。
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1933— )堪稱美國文壇的常青樹。自1959年(當時年僅26歲)出版小說集《再見吧,哥倫布》以來,佳作頻出。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羅斯平均每兩年就有一部新作問世,創(chuàng)作力如此旺盛,恐無人能及。羅斯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卻總與這一獎項失之交臂,正所謂:獲獎無數(shù),唯缺諾貝爾獎。
羅斯向來聚焦美國猶太中產(chǎn)階級之境遇,反映他們的困境與失落。德里克·帕克·洛維爾對羅斯作出這樣的評價:“羅斯作品不但凝聚了戰(zhàn)后美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髓,而且也深刻體現(xiàn)了當代美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蘊。”①喬治·斯坦爾說:“他(羅斯)的小說直探美國人思想和行為的機理,其程度之深,以至未來的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都將為之欣喜?!雹谶€有評論者認為:“羅斯意在從社會學的維度上刻畫人物心理上的沖動?!雹叟u家歐文·豪曾盛贊羅斯:“他已獲得許多作家一直想要的東西——獨特的聲音、平穩(wěn)的節(jié)奏、鮮明的主題?!雹?/p>
誠如上述評論,關注經(jīng)濟大蕭條、世界大戰(zhàn)、大屠殺、冷戰(zhàn)等重大事件對美國人生活的影響,是羅斯眾多優(yōu)秀作品的重要特色,行文中大多彰顯時政色彩。但《普通人》體現(xiàn)的卻是另一種風格,引發(fā)的則是別樣思考……
一
《普通人》標題取自一部英國中世紀道德劇。劇中主人公被死亡召至審判席前,重新審視一生。《普通人》完成了對該劇的戲仿。在《普通人》中,除主人公之外的每個人皆有名有姓,唯主人公例外,羅斯只以“他”相稱。羅斯說:“當我坐下來讀第一稿時,還沒拿定主意給他起個怎樣的名字。后來,我決定不給他取名。就讓他在與旁人建立的關系中確立身份吧。我們都以為名字使自己有別他人,事實上,一個人的身份是在與他人的關系中確立的。只有在這種關系網(wǎng)中,我們才能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雹荼娙速|(zhì)疑,羅斯為何關注疾病、衰老、死亡等話題?羅斯就本作品接受專訪時說道:“我認為,死亡越臨近,人們越試圖不去想它……到了我這把年紀,即使你自己不愿意想它,老友的離去、探望病人等等,都會時刻提醒你疾病和死亡的存在。這個朋友在做化療,那個朋友切除了腫瘤。年輕時,這些都無所謂……但現(xiàn)在,我全明白了。”⑥
在羅斯以往作品中,死亡之話題并不鮮見?!睹绹粮琛分械闹魅斯透械阶约悍路疬M入一具用時間雕鑿的棺材,無以逃脫。他感慨道:“不管自己多么渴望出去,也要死死地停在這一刻,留在盒子里?!雹叩瘛镀胀ㄈ恕愤@樣,開篇就以特別凝重的筆觸描述葬禮,并為全篇定下陰沉基調(diào)的作品實屬少見。有記者問羅斯為何從葬禮寫起,羅斯憶及出席索爾·貝婁葬禮時的情景,“大約120多人聚集在貝婁的葬禮上,每個人都深感沉重……貝婁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也離我而去。我想,我真該寫點什么了”⑧。
二
昔日的親朋好友組成了送葬隊伍。在場諸位人士都與他有所關聯(lián),他也分別扮演著丈夫、父親、廣告人、情人等角色。借眾人之口,讀者大略了解其人:猶太移民后代,努力工作,某廣告機構(gòu)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三段婚史;兒女雙全。斯人已去,只念其善。參加葬禮之人對死者存有不同看法,但無人全盤托出。曾記恨他的兒子說:“安息吧,爸爸?!眰€中滋味唯有言者方能體會。羅斯在作品中感慨道:“在這個國家里,每天大約有500多個像這樣的葬禮在進行著。葬禮過后,活著的人離開了……離開這一人類極不喜歡的儀式——而只有他(死者)留下來。”⑨
唯其在此,追憶往生。他小時成長于濃郁的猶太氛圍中,其父經(jīng)營一家首飾店,精美的首飾滋養(yǎng)了他的審美意識,父親的言傳身教讓他學會自立。童年時代是其人生中的黃金期,他酷愛畫畫,并夢想著專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但在商業(yè)化的社會里,高雅藝術(shù)、個人愛好只能讓位生存之需:為取悅父母,也為謀求獨立,他放棄繪畫,投身收入穩(wěn)定的廣告業(yè)。這竟成人生一大憾事!
職業(yè)選擇已遂父意,婚姻亦然。第一次婚姻并不幸福:妻子塞西麗亞是個潑婦,沒有修養(yǎng)?!盎橐鍪乔衾?。當工作時,當無法入睡時,他就想,‘難道這就是常人該做的事情嗎?難道這就是所有普通人的生活嗎?”⑩已過而立之年的他,毅然承受妻兒的唾罵,走出“圍城”。菲比——第二任妻子——他所在公司的打字員,家教良好,他愛上了菲比——“辦公室里唯一不涂口紅的女人。”{11}菲比為他生下寶貝女兒南希。但好景不長,幸福生活被他的艷遇毀掉。
緣于工作關系,他邂逅了來自丹麥的模特米瑞特??赡懿粷M于平淡生活,抑或性欲使然,他置家庭、婚姻于不顧,甚至以工作為由遠赴巴黎與米瑞特幽會。菲比知曉實情后憤然提出分手,幾個月后,他與比自己小20多歲的米瑞特結(jié)婚。當他要被推進手術(shù)室時,米瑞特的驚恐、畏懼、慌亂與冷靜樂觀、處事不驚的菲比形成強烈對比。無怪乎醫(yī)生善意提醒他,“如果回家之后由這位妻子(米瑞特)護理病人,你還是別出院了……我不想說這些,那不是我的管轄范圍……但我別無選擇,我要保護我的病人”{12}。當他發(fā)覺與米瑞特結(jié)合非但沒有讓自己擺脫痛苦,反而加劇了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慌時,他再次離婚。三次婚姻,三種感受,他成了孤家寡人。
三
在同事眼中,他事業(yè)有成;在兒子眼中,他不負責任;在妻子眼中,他背叛愛情;在哥哥眼中,他曾有夢想。這是外人借各自視角對他做出的評判。他果然如旁人所說的“艷福不淺,瀟灑自如”嗎?
在他看似硬朗的外表下,是脆弱的心靈,是對死亡的思索,對疾病的無奈。書中詳盡羅列他從九歲至辭世的疾病史。有人甚至抱怨:與其說他在追憶往生,不如說他在陳述疾病史。這種看法恰如羅斯本意,“我要通過他的疾病講述他的一生……生理疾病對他的威脅。整個敘述就是他的疾病史……我發(fā)現(xiàn),將疾病作為主題的作品太少。但我想,我不是唯一關注這一話題的作家……{13}無怪乎行文中滿是眾人的病癥:父親的闌尾炎穿孔、菲比的偏頭痛、母親的中風、南希的骨折,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他初次住院,就親歷同室病童之死;行闌尾炎手術(shù)之際,他依然血氣方剛,豪氣無損:“在人生盡頭,人會恐懼?!我剛34歲!等到75歲的時候,再畏懼死亡吧!未來的路還長,我有足夠時間憂慮那人生的最后災難!”{14}何須捱至七旬,65歲時,他需住院治療,卻想不出誰可陪伴。三段婚姻皆已完結(jié);兒子敵視他;哥哥,一位成功人士,忙于公務;唯一可推心置腹的女兒南希自顧不暇:離婚后,既要忙工作,又要照看兩個孩子。眾人皆忙,他被冷落一旁,似乎合乎情理。他選擇了局部麻醉,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他頭腦清醒,承受了整整兩個小時的痛苦,他甚至“可以聽到儀器和工具發(fā)出的任何響聲”{15}。
垂暮之年,無以回避的是若干身體“零件”的老化、身體機能的日漸衰退,而這種痛楚遠非切膚之痛,正如猶太作家艾·辛格所言“肉體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是同義詞”{16}。 “他對大夫謊稱朋友在樓下接自己出院,小心地開車回家;當他回到空蕩蕩的屋子,盯著眼前的畫布時,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奪眶而出。”{17}
四
他想遠離與死亡相關的一切,9·11事件讓他下決心離開喧囂的曼哈頓。他對南希說:“我骨子里就希望自己能夠得以幸存。我要馬上離開這里?!眥18}兩個多月后,他遷入新澤西的老人社區(qū),希望能“退而不休”:重拾畫筆,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并為社區(qū)里的老人辦繪畫學習班。他無須為生計犯愁,且時間充裕,但就是無法潛心創(chuàng)作。為何?他整日思量的都是如何延緩衰老。年輕之時,追求理想,銳意進取,不會考慮身體狀況是否可承受。及至晚境,任何舉動皆受健康狀況制約。周遭老友的話題大多圍繞身體、健康、藥物等字眼展開。同齡人辭世的消息一再提醒他,喪鐘可能隨時為自己敲響。一直縈繞于心頭的是如何活得更長久些,如何不死得痛苦而已。所謂靈感,灰飛煙滅,“一切不過是在打發(fā)時間而已”{19}。
人至古稀,可期許否?往昔,尚可追憶;未來,不敢面對,唯有死亡。直至羸弱之年,他有些羨慕父親。其父在人生的最后10年里,“每天至少去一次猶太會堂……他很早就囑托拉比:一定要按照猶太傳統(tǒng)操持他的身后事;他要求拉比一定用希伯來語主持葬禮,仿佛希伯來語是可與死亡匹配的最強音?!眥20}父親在最后的歲月里過得坦然,走得安詳,他于祈禱聲中期待來世。正如猶太典籍所言:“今世一小時的懺悔和善行也強于來世的一生;來世一小時的快樂也強于今世的一生。”{21}
父親找回曾放棄的猶太身份,實屬幸事。于他,不大可能。他亦可歸于“羅斯式人物”:父母皆為猶太移民,他則土生土長于美國。父輩忙于生計,無暇照顧子女,唯期望他們受到良好教育。于是乎,這些猶太移民的后代遠離猶太會堂,說英語,上大學,服兵役,玩籃球,打棒球,欣然同化于世俗文化,至于猶太身份,淡化之極——“他在13歲之時,就已不把猶太教當回事了。甚至在填寫住院登記表的時候,他也將‘宗教信仰那一欄空下不填?!眥22}有讀者說他“咎由自取”:他非但置猶太文化、猶太信仰于不顧,而且放棄了諸種社會身份:丈夫、父親、兄弟。于是乎,當他最后一次躺在手術(shù)臺上時,既無宗教給予靈魂的寬慰,也無塵世給予的關懷。“他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兒”,他接受了上次的教訓,他選擇了全身麻醉。“但正是在這全然不知的狀態(tài)中,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眥23}
依筆者之見,《普通人》絕非羅斯的扛鼎之作,但它迥異于眾的風格卻也表明:羅斯亦可板起面孔,深入思考具有普世意義的生死問題。進入新世紀以來,羅斯頻頻關涉疾病、死亡等話題。無論是《垂死的肉身》(The Dying Animal, 2001)還是《退場的鬼魂》(Exist Ghost, 2007),皆可歸于此類。在《普通人》中也有經(jīng)濟大蕭條、越南戰(zhàn)爭、9·11等字眼出現(xiàn),但基本一筆帶過,這些事件對主人公的威懾力遠不如此前之作品。此時羅斯關注的是一位久病老者的內(nèi)心深處,羅斯希望借此引發(fā)人們對疾病、衰老、死亡等問題的思考。
2007年,羅斯借《普通人》獲得??思{文學獎,再一次引發(fā)人們無限遐想,這是否算作大獎前的預熱。有人甚至認為,美國作家已連續(xù)若干屆與諾貝爾獎無緣,這次理應花落美國。而羅斯貴為美國文學界之翹楚,況年事已高,時日不多,于情于理,當獲此殊榮。結(jié)果出人意料,87歲的英國女作家多麗思·萊辛贏得大獎,羅斯再度敗北。多少“羅斯迷”為羅斯鳴不平,筆者也心生感慨,“羅斯老矣,尚能等待否?”如今,倒也釋然,與萊辛相比,羅斯尚還年輕,還有機會。況且,羅斯寶刀未老,還在思考,還在創(chuàng)(作)新(作品)。
本文系吉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多元文化背景下的美國猶太文學研究”(2007038)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樸 玉,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猶太文化及其美國猶太文學研究。
① See Andrea Craward, “Not Dead Yet” in Nextbook, May 9, 2006.
http://www.nextbook.org/cultural/feature.html?id=328&sessid
② George J. Searles. The Fiction of Philip Roth and John Updike. 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5:172.
③ Baumgarten, Murray and Barbara Gottfried. Understanding Philip Roth.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90:60.
④ Alexander, Edward. Irving Howe: Socialist, Critic, Jew,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8:165.
⑤⑥⑧{13} 德國《明鏡周刊》就Everyman專訪羅斯,見Volker Hage, “Interview With Philip Roth:‘Old Age Is a Massacre”in Spiegel On Line, August 25, 2006.
⑦ 菲利普·羅斯:《美國牧歌》,羅小云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
⑨⑩{11}{12}{14}{15}{17}{18}{19}{21}{21}{22}{23} Roth, Philip. Everyman, 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 Vintage Books, 2006:15, 31, 140, 46, 32, 70, 70, 66, 104, 51, 51, 182.
{16} 艾·巴·辛格:《盧布林的魔術(shù)師 冤家,一個愛情故事》,鹿金、吳勞、楊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20} 亞伯拉罕·柯恩:《大眾塔木德》,蓋遜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26頁。
(責任編輯:水 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