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之跡

朱以撒

問我對《水滸》中一百零八將哪位印象最深，答曰：戴宗。問者大為驚訝。的確，戴宗在書中筆墨無多，淹沒在其他英雄生動的事跡里。但在民間，他與打虎的武松、三拳打死人的魯達同樣具有知名度。人們對于行走如風的戴宗有一種神往 ，甚至夸耀自己也是“神行太?！薄Ｎ矣X得戴宗是可信的，至多添加了一些玄技，可以視為比別人更深入地掌握了一些行走的秘訣。而孫行者的騰云駕霧，我就完全當作神話理解了，它讓人無法實踐，虛幻是明擺著的。在那個沒有車的孩童時代，我對于戴宗的傾倒，正在于他有一雙神行之腳。

地域的空曠和人家的稀少，少兒時的樂趣就是相互地追逐。這是不需要任何道具的，與生俱來的健康雙腳，加上后天頻繁地運用，逐漸地由緩慢而迅疾，如風似箭。追逐培養(yǎng)了堅強的體魄，也帶動起了對空間的熱愛，尤其是對遠方的遐想，都寄托在一雙彈性充腳的腳板上，以為不論山高水遠，憑借雙腳都可以抵達——在對戴宗神行著墨不多的文字里，著實讓我琢磨了許久。

在追逐中不被伙伴輕易捕捉，我在小學階段就進了田徑隊，成為學校跑得最快的學生之一——第一次六十米的成績是九秒九，后來屢次刷新。總是在晨光熹微中，喝一碗母親煮好的蛋花湯便去了體育場。幾位體育老師已在那兒，按計劃展開訓練。一個少年由于善跑而受到鼓勵，反過來又促進了他對于奔跑的喜愛。這些奔跑愛好者的腳板與同齡人有很大的差別，由于沒有穿鞋，長著硬皮或者老繭，甚至在冬日里就裂了開來，用白手帕一按，雪里梅花一般。漫長的冬日過去，溫暖的春日到來，笨重的衣飾逐一退去，啊，腳下身輕如燕。

那個時節(jié)，善走的人自信能夠走到天邊。

當我在山野中行走時，已經(jīng)不再那么喜悅和積極了，步子帶著憂郁，完全是謀生的一種手段。和以前空身所行不一樣的是，負重是我行走緩慢的一個原因。時而左肩，時而右肩，交替而行，肩上負重的往往是稻谷、柴禾，要不就是泥腥味的犁耙、蕩漾不定的糞水。這些沉重最終落實在雙腳上，行走有時已似老者，踉蹌蹣跚。此時我已經(jīng)沒有氣力奔跑了，少年時的飛揚意氣，對世事充滿迷幻的設(shè)想，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名善跑者，到達理想之境。卻不料時勢之變，成為終結(jié)。在辛勞中，我愜意的是獨自一人拿著扁擔、柴刀往山頂上走，在厚厚的松針層上，腳底的感覺酥松柔軟，從這里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在云端的下面，有一些較大的廠礦，有一群群青年男女進進出出，他們都穿著讓人羨慕的工裝。

對于雙腳的護佑，當時我覺得最樸素的就是草鞋和布鞋，柔軟的稻草和麻繩，編成兩片金黃的墊子，像兩枚巨大的花生殼。嶄新的草鞋散發(fā)著植物的芳香，即便不用，掛在墻上也完全可以成為自然氣息濃郁的裝飾品。一個能穿著草鞋并行走無礙的人，他的雙腳一定是硬朗和厚實的。這是一個很健康的人群，草鞋的產(chǎn)生使他們在跋山涉水中多了幾分果敢。家庭主婦們剪著鞋樣，疊起漿過，用勁地一下下納著鞋底，再上鞋幫。布鞋比草鞋上了檔次，它們主要消費在走親戚、趕集的場合上，更多的時候，它們被主人珍藏。我沒有見過有誰穿過皮鞋。皮鞋太稀罕了，盡管它們來自獸類的毛皮，但它們面上閃動的錚亮，已經(jīng)不屬于山野人家。

日子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不用那么大步流星地趕路了。慢走顯示了一個人的身份，清閑散淡，不失斯文之態(tài)。不少人不走路了，讓雙腳擱置起來，車子出現(xiàn)了。特別是小轎車，那么流動的弧線，光芒照射下閃動高貴的色澤，四只同胞兄弟般的輪子，把苦行中的人解脫出來，風馳電掣。如同打虎的武松不再有，神行的戴宗也失去了影蹤。

退化——此時可以用上這個詞了。

行走依舊是我的喜愛，他是追逐的常態(tài)表現(xiàn)。喜愛行走反映了一個人的健康生態(tài)，還有心態(tài)。當雙腳矯健地運動時，雙手同樣和諧地擺動，顯示出力道的美感。土地的每一處干濕凹凸都通過腳底傳遞給敏感的大腦。通常說來，行走是祈望平坦的大道的。古人對此十分講究，認為四路通達的大道曰衢，五路通達的大道曰康，而六路通達的大道則稱為莊了。“我們走在大路上”——如果不從政治的寓意上來領(lǐng)會的話，大道是雙腳的向往。

我對于登高的樂趣要優(yōu)于平路。知青時代被強化了的許多本能都萎縮了，而登高依然給了我快感，并不因我年紀大了又回到城市而淡漠。假日的活動中，不少就依著登高而展開。此刻完全是對于吟賞煙霞的積極，主動地拾級而上，充滿登頂?shù)淖孕?。總會有一些同行者中途告退，有的是腳力不支，有的則是吝惜腳力，但心態(tài)都是共同的，都是對頂峰的畏懼。纜車的出現(xiàn)解決了這一部分人的需求，他們被殷勤地引入一個個鋼鐵的搖籃，而后凌空而起，一個人毋須花費丁點腳力就由山腳抵達頂峰，不由暗暗驚嘆科學技術(shù)的法力。凌空飛渡者未必有幸福感，而步行的朝拜者未必感到勞苦，在人與山體的親密接觸中，正切切實實地融入一程程不同的山色之中。不同的林木氣味、緩急溪澗，仰視的高遠，俯察的幽深，都在移步中逐漸更新。我的良好腳力常常因為主人的熱情，還有同行者中大多數(shù)對于纜車的喜愛而失去錘煉的機會。這使我的感受力下降了許多，感受到集體出行的不自在——集體行為是剝奪個人樂趣為前提的，像我這樣具有強烈自由傾向的人來說，只好把自己的喜好收起來。

獨來獨往——對于樂意以柔韌的腳板走路，我對這個詞有說不出的憐愛。單一的、孤獨的在路上，有時停了下來，突然折入一條老巷，或者一座老厝，不管不顧主人警覺和戒備的目光，只是細細地看，不出一聲，末了指著天井邊一個精雕的柱礎(chǔ)說：“這可是個好東西，看好它。”走走停停、尋尋覓覓，憑著個人逸興，隨時點染，不禁有幾分古調(diào)了。一個人不合群真的有許多樂趣，人不是羊，單獨走遠了定受牧童的石塊追擊，務(wù)必進入到集體之中。人更多的是豪豬的脾性，要把距離拉開一些，再拉開一些。就像我所在的美術(shù)學院，人人脾性大得很，不這樣還真創(chuàng)作不出有個性的作品來。

沒有私家車的日子，下課后對于學生的疑問，我是不能充分言說的，生怕校車棄我而去。大學城太遠了，是我難以步行返回的?，F(xiàn)在好了，我可以從容地解惑，待聽者滿意后，絕塵而去。至于到更遠的地方，以前我的資格只能坐火車，現(xiàn)在我可以選擇速度迅猛的飛物了，這些巨大的飛行器的巨大腹中，把幾百個人都吞了進去，輕松騰空，穿行在繚繞的云端。這下子使我的行走驟然減少許多，不免暗暗生出愧疚。只是在每一天清晨，我必定要練練腳力。慢跑給我撫慰，我體驗著雙足在堅實大地上有彈性的應(yīng)和，心胸漸漸打開。如果是雨天，回過頭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腳印，沉入在濕潤里。

許多的日子，由遠而近地蘇醒。

在驕陽似火的馬路上急急地行走，人被曬得不行——這條剛剛擴建好的路線，兩邊還未能及時栽種植物，使行人紛紛以手遮額，擋住刺目的光線，毫無章法地邁動雙腳。猛一轉(zhuǎn)彎，拐進一條老路，不禁欣喜異常。兩旁茂密的法國梧桐一直延伸，濃蔭下的陽光只是斑斑駁駁，它們要穿透舒展重迭的葉片不免困難。風徐徐而過，在樹蔭下走，帶動起陰涼，倉皇的步履已不知不覺地轉(zhuǎn)為閑庭慢走了。安逸的心情悄悄滋長擴散，說起來很簡單，也就是因為有了樹，有了樹蔭。

許多的城市道路經(jīng)歷著破壞，由小變大，由短而長，路面的確比過去平坦，行道樹卻遭了禍殃，甚至幾年過去，全無樹的影子。絕大多數(shù)人仍在步行，他們對樹蔭有一種渴望，在與塵世連接最為親密的顏色中，綠色首先是給予我們溫情的，南方的陽光和林木總是在相互地延伸中形成陰翳的影子，蔓延在大地每一個角落，讓每一位目擊者有一番溫情的盤桓。即便遠離故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城域，這樣的色調(diào)依舊給予視者溫暖。官員們坐在充滿涼意的小車里，對于綠蔭往往忽略不計，只有常年在一條路上行走的平民，他們小小的身軀隱藏在清涼的陰影之中?，F(xiàn)在，是以近乎憑吊的口吻在言說——他們不能適應(yīng)樹蔭消失之后出現(xiàn)的巨大空白，強烈的光線使雙眼充滿淚水。

一片綠蔭的突然出現(xiàn)，就能讓人感到每一個俗常的日子，還是會有一些柔軟部分進入其中的。對于備受艱辛的人生來說，撫慰可以不必是實質(zhì)性的，而是來自一些虛無的方面，譬如一片可以遮掩艷陽的綠蔭，一陣徐徐穿過的天風，一個露出愛意的眼神。清人袁枚有一妙語：“人之一身，耳目有用，須眉無用，足下其能存耳目而去須眉乎？”顯然不能。正是須眉的柔軟、綿長、輔助著一個人容顏的風雅，美髯飄逸，眉宇清澈沖和。

生活越是迅疾難控，就越是暴露出了它的生硬、突兀和尖銳，不那么有繞指之柔了。

對于度假村我存有好感，讓短暫的幾日在度假村打發(fā)過去，無所事事，也是有這個必須的。柔軟的人、柔軟的心情在這個空間相遇，你會感動，這個機緣能夠調(diào)節(jié)一下人已生成的速度和強度。這里離市區(qū)較遠，少了許多來往的人跡，可以用幽靜或者僻靜來形容它的氣息。使短暫客居者一下子懶散下來。對于度假村齊備的娛樂、健身設(shè)施，我一直沒有在意，它們在其他地方也如出一轍地存在著，我在意的是整個草木的環(huán)境。草坪連著草坪，蜿蜒的卵石路組成的小道延伸迂回，踏上任何一條，最終都能安然地回到起點。人跡少，鳥雀就多了起來，品類多而顏色駁雜，尤其是攜帶著修長尾巴的鸛，一道飛動起來，如同許多的羽毛筆在藍色天幕上劃動起伏不一的弧線。許多的樹，恕我一時叫不出它們的學名，顯然是一種本能，不高且多變，甚至如同盤發(fā)一般，朝著中心蜷曲。對于樹的品種——從它們和人格相對應(yīng)的喻意而言，我們提倡正直、挺拔、昂揚，似乎就是一棵樹的全部內(nèi)容，是作為一種精神而存在的，如果耐人尋味，不妨說，曲線多的樹木更能隱含一些真趣，不至于那么直露、外張，心里不禁一動，植物界也是有不同的表達方式的，曲直、縱斂、奇正，見出生存的技巧。曲線映襯出軟生活的需要，一定是曾經(jīng)有過的傷害，譬如雷擊，使它們改變了向上的狀態(tài)，成了現(xiàn)在這般讓人憐愛的模樣。

忽然，有黃葉落下，又一個季節(jié)進入深處。該增添一件夾衣了。

逐漸冷卻下來的空氣使草坪成了一片金黃，進入生命的休假期。毛茸茸，在蹲下來撫模的時候，生命這般柔軟，從指縫中拂過。安眠就是這樣，濃妝退去，鉛華洗盡，悄然無聲，春天還是遙遠。此時不妨在草坪上走幾圈，腳底松了起來，陷了下去?；盍υ谕翆永锊刂顬楸Ｈ?，并不因為時日的變幻有所破損，敏感的人可以從沉默中聽到呼吸的氣息，它喚起了我對于生活邊緣的某種愿望。催長的盛夏和簡淡的冬日，對于植物的作用，我還是傾向于內(nèi)斂的后者，含蓄、陰翳、平和。奇怪的是，在同樣的緯度上的植物，有的已經(jīng)脫落得剩下枝丫了，有的卻還是枝繁葉盛。只能歸結(jié)為種類的差異，一些是永久常青的，另一些則隨季節(jié)之變而變。我熱受后一種植物，想到了莊子說的適時順生。再沒有比順應(yīng)時節(jié)更自在的了，蕭索、蒼涼、凋傷，它們同樣是時節(jié)的組成部分，顯示著向下、向后的狀態(tài)。處于時節(jié)輪回鏈上的所有生存，都不可避開，需要細細品味。就像一直向前的生活列車，有的人不適宜這種節(jié)奏，下了車不再上來，結(jié)果離大部隊愈來愈遠?？梢哉f，大多數(shù)人是生怕落伍的，都想走在時代的前列，似乎不這樣就對不起這個迅疾的時代。我記起了郭沫若，在那個時代里他跑得多快呀，沒有哪個文人跟得上他，但要說他寫的好文字，還是建國前的可靠。可他居然說那些“以前所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yīng)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蔽蚁胨窃诳焖俚谋寂苤?，為了取悅快的生活失去智性的。和他不同的是沈從文，他覺得自己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也不急起直追，安心地落在后面。這個甘愿落在后面的人，理應(yīng)比別人想得更樸素：承認自己落后，筆下的文字確實追不上時尚，那么就不追了吧，自己要過另外一種精神生活讓大家把他漸漸忘了吧。他守住了一份自我。

我先經(jīng)歷過農(nóng)耕生活，而后才進入工業(yè)生活。農(nóng)村生活的艱辛要遠過于工廠，如果以數(shù)表達，在工廠一日的工資，須在田間勞累七日方才等同。但要我選擇，精神上還是趨向前者，我的許多文字表達了對鄉(xiāng)村的留戀。山林野壑、古渡廊橋、粉墻黛瓦。人置其間，有許多艱辛就被弱化了。肉體對精神是抵御的，它需要溫飽，精神飛升了，還是有能力管好肉體的，所以人在工廠里，精神還留在那片曠野上。工廠以巨人的面目出現(xiàn)，僵硬的水泥構(gòu)架、鋼鐵設(shè)備，堅固的、冰冷的、閃動寒光的、轟鳴不息的，終日有一種逼近的緊張。即便下班，也無法得到解脫?；さ臍馕妒菗]之不去的。每一個有靈敏嗅覺的人，可以憑借氣味回想起自己以往的生活，很堅硬的或者柔軟的。植物的氣味是令人安寧的，即便一莖狗尾巴草，似有若無的清香，也會帶動起我對于整個植物界的熱愛。

我離開鄉(xiāng)村，離開了工廠，進入城市這個漩渦里。

應(yīng)該說，我對自己的職業(yè)表示滿意。在每一天的許多時光里，不僅我在重溫著前人緩慢的生活，我?guī)У膶W生也都是如此，在緩慢中感覺柔軟。如果我上課時你來看看，肯定會大為驚奇，那么多的學生站著，像一片森林。他們正運用著黃鼠狼背上、腿上的毛作成的筆，在白色的宣紙上劃動，讓一個個優(yōu)雅飄逸的字跡出現(xiàn)。如果是粗糙、飄浮，我就知道，是速度太快或者動作太大，要不就是表現(xiàn)欲太強了。人一年輕就免不了強硬、魯莽，像響箭疾馳，繃得很緊。不過不要緊，時光的流逝會使他們自然起來。走獸的毛如此柔軟，只有耐性可以捕捉到萬毫齊發(fā)時每一莖毫毛移動時的彈性。急不可耐的人越來越多，以至堅硬的鋼筆和電腦躍居其上，雕花筆筒上斜插著的毛筆反成了裝飾，硬生活改變著一個人的性情，甚至于言語中也咄咄逼人。軟生活則不然，慢慢地寫，慢慢地說，優(yōu)雅地、古樸地、簡淡地，也都是不可少的內(nèi)容。我看到了《蘭亭序》，它成了許多背景的裝飾，陰柔之美彌漫了整個空間。這一定是個善意的提示，只有心緒平和了。才可以言說其他。

我臨寫《蘭亭序》已經(jīng)有一百遍了，閉上眼便有清風拂動、竹影婆娑。接下去還想臨臨明代人董其昌的行書，它比《蘭亭序》更淡逸虛和。之所以讓我不忍放手，正是其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

[責任編輯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