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華
我出生在棗莊,自小生活在棗莊。對棗莊一帶歷史故事及文革中的一些事件并不陌生。但當我讀到王金年的這部長篇小說時,仍然有一種異地采風時常有的被震撼感。我不斷被那些富有沖擊力的貌似史料的情節(jié)及細節(jié)所驚呆,不斷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我甚至想與金年討論一番。讀后掩卷好久,我方才醒悟,研究這些情節(jié)及細節(jié)是否“真實”已無必要,這畢竟是一部小說,目的顯然是通過這種藝術手段還原作家意識中的歷史真實。
作家的目的自然是達到了。
《百年匪壬》是作家此前一部長篇小說,兩部小說分別講述了“爺爺”和“姥姥”的傳奇一生。二人生命長度與中國的近代、現(xiàn)代及當代史重合。兩部小說不同的是,《百年匪王》涉及到的其他人物都較配角化,基本上是寫了爺爺自己。而《大腳姥姥》除了寫姥姥,還描寫了一群與她一生命運有關系有糾葛的人,甚至不乏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一些“大人物”。
在當下歷史教育課堂上,話語權被“權威”壟斷,學生聽到的是一致的聲音。此背景下,讀者若讀到金年的這部小說,難免不生懷疑——如小說中的一個標題——怎么“和電影上演的不大一樣”?
清末以來直至整個現(xiàn)代史的結束,傳統(tǒng)歷史教科書告訴我們的是一個貶義字:“亂”。在目前令人眼花繚亂的銀屏、熒屏上。更是一樣的畫面:軍閥混戰(zhàn)、外敵入侵、國共相煎。甚至整個近代史、現(xiàn)代史就是一部簡單的抗日史。這些無疑掩飾了一個基本的美麗事實:封建皇朝解體。各種思潮涌入,彼此沖撞,中國人從未接觸過如此豐富的外來物,從未有過如此自由的自我選擇,從未如此動情地談論民主和憲政。那應是中國兩三千年以來思想史上最輝煌的啟蒙時期,很像當初“百家爭鳴”的春秋戰(zhàn)國年代。在具體社會變革上。掙脫封建秩序及思想、禮教束縛,撕碎幾千年沿襲下來的君臣及家庭關系紐帶。婦女解放,引進西學,發(fā)展民族工業(yè)……“亂”恰是一個國家發(fā)生巨變之前的必然路徑。王金年就是要借故事展現(xiàn)那段歷史的本來面目。且與當代許多小說家一樣。也擇以“宏大敘事”方式,與許多小說家不同的是,他展現(xiàn)的“亂”景與許多小說家展現(xiàn)的“亂”景有所不同,從而使許多接受了先入教育的后生心里真“亂”了,心中原本根深蒂固的東西動搖了——這的確是作為一個小說家的王金年刻意要做的。
應該講。在金年的筆下。許多人物都是許多書中記載過的人物,但讓他寫出來就不是一個味道了。
小說寫袁世凱如何下力氣建設中國海軍,如何頒條例減免學生學費,鼓勵青少年學西學:寫韓復榘如何在吏治方面要求政府官員親政愛民,杜絕貪贓枉法。寫韓一開始如何與日本人斗智斗勇:寫沈鴻烈對年輕中國軍人的器重:寫了劉少奇、羅榮桓等領袖人物在山東工作及生活時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寫鐵道游擊隊副大隊長王強、《鐵道游擊隊》作者劉知俠等與姥姥的友情。小說還寫到了許多甚至連細節(jié)都似早有定論的事件:臨城大劫案、臺兒莊大戰(zhàn)、鐵道游擊隊受降……事兒說的是同一件事,但說出來就不是原來那個樣子。
我也寫小說,但年輕時就離開了家鄉(xiāng),且一直未準備那個地方歷史題材的寫作,對那個地方歷史及文化資料從未下意識搜集。金年小說中所敘史料我大多聞所未聞。
前不久去當初袁世凱訓練新軍的地方天津小店鎮(zhèn)采訪,看到一記錄當初袁“小站練兵”史實的內部片,有了一新發(fā)現(xiàn):原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歌的曲子,在那個時間就已產生,袁的新兵訓l練日寸就唱著哩,歌詞同樣是嚴肅軍紀內容。看后與同事不禁咋舌:原來袁世凱不僅僅是個復辟皇帝!如此一聯(lián)想,金年所寫也許是真的!
金年小說最為“叛逆”的是:詳盡描述了日本侵華時的懷柔綏化的具體做法。我在棗莊礦區(qū)生活時就有老人不止一次講過類似的故事,說日本人回國探親歸來如何以糖塊哄誘中國兒童,甚至也與華人結哥們,給他們偷發(fā)紅包,常去哥們家喝酒。當然,結交的是一些不介入任何組織、不以他們?yōu)閿?,尤其是幫他們干活的“良民”。我相信這應當是真實的,若不如此,僅靠燒殺搶。百十萬小鬼子,即使變身為百十萬個霍元甲,如何敵我?guī)變|華夏英雄。占我那么多疆土?這一點,傳統(tǒng)教科書也提過。但不知為什么,很少有文學作品像此小說所描述這樣細致。如此一聯(lián)想,金年所寫也許是真的!
真的,近現(xiàn)代史真不是簡單的抗日史。
……至此,我才發(fā)現(xiàn)我完全掉入這個老鄉(xiāng)同行給我設置的陷阱——它畢竟還是一部小說。作家如此而撰,讀者如此而閱,這就是小說的魅力!還是我開頭說的,細究這些情節(jié)及細節(jié)是否“真實”已無必要,這畢竟是一部小說,顯然是通過這種獨特的藝術化手段,還原作家意識中的歷史真實。
與《百年匪王》一樣,這部小說又是個“百年史詩”。我曾與金年探討過小說的風格及技巧問題,我說你不能就一個時間段寫得細一些嗎——非要寫什么百年史?而金年仍舊寫了另一個“百年”,從當初先輩們不顧拋頭顱灑熱血追求共產黨起始。寫了幾十年,再寫后幾十年的三反五反、反右、大躍進、文革、改革開放……我最終明白。他仍舊是刻意的,他就是要寫一個。演變史”,寓意是深刻的。
在語言風格上,金年這部小說魯南方言用到了極致,以至于許多語句要專門括起來以普通話解釋。我起初也很難接受,多讀兩遍。多琢磨一下。我終于明白了作家的良苦用心,就是調動一切藝術手段,加重小說的。寫實”味道。以使一切讀者相信。他所寫的都是發(fā)生的實事。難怪一編輯見到他第一句話就問:“是你家的真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