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宏
摘要:殘雪作為中國新時期文學界獨樹一幟的作家,一直堅持“靈魂”的寫作。她始終用文學來剖析人性與現實世界。其小說中,人物、意象、動作彼此連接為一個意義體,揭示出與傳統(tǒng)文學不同的深層意義。
關鍵詞:靈魂世界 家庭 自我
現實世界就像一個面具,罩住每個人的心,甚至束縛住其遐想的自由。然而,現實世界并不是一副密不透風的面具,有些躁動不安的靈魂仍然可以透過面具的裂縫窺見下面的真實風景,盡管這些真實風景可能會放出刺眼的光。殘雪就是這樣的靈魂。殘雪說:“迄今為止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將人心里面那些深而又深的處所的風景描繪給人看。我所描寫的就是、也僅僅是靈魂世界,從一開始我就憑直覺選擇了這個領域”。[1]在殘雪看來,“所謂靈魂世界就是精神世界,它與人的肉體和世俗形成對稱的圖像,這個精神領域開拓得越深便越具有普遍性。這種工作雖改變不了社會,但它卻可以改變人,讓人性變得高尚一點?!?[2]102于是,她執(zhí)著于文學,她的“‘純的文學用義無反顧地向內轉的筆觸將精神的層次一層又一層地描繪,牽引著人的感覺進入那玲瓏剔透的結構,永不停息地向那古老混沌的人性的內核突進”。[2]270不難看出,殘雪之所以選擇純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其根本目的是為了剖析人性和探索人的靈魂?!拔覍⑽覍懙淖髌贩Q為純文學,這是我的領域,是我的內部精神得以成形的方式”[3],基于此,可以認定殘雪小說是直面人的靈魂的寫作,而殘雪也自信地宣稱自己是“一位真正的靈魂寫作者” [2]106。發(fā)表于1985年的《山上的小屋》就是殘雪建構的靈魂世界的代表作。
《山上的小屋》描寫了發(fā)生在一個家庭中的怪誕事情。屋后的荒山上似乎有一座小屋,一個人囚禁于中,整夜呻吟,狂怒地撞擊著木板門。除了“我”,家中沒有人能看見那座小屋。每當“我”回到家中,坐在圍椅里,把雙手平放在膝頭,就看見了那座小屋用杉木皮搭成的屋頂和里面的人。每天夜里,“我”患強迫癥似的清理書桌抽屜,引起家中成員之間古怪、奇特的沖突,母親不喜歡女兒清理抽屜,因為從她房間發(fā)出的聲音和燈光使她發(fā)瘋,為此她甚至想弄斷女兒的胳膊。有幾次主人公出去了,父母便將抽屜翻得亂七八糟,偷走她喜愛的東西:一盒圍棋被埋在井旁,幾只死蛾子、死蜻蜓扔在地板上。每一次,她只得在半夜里將圍棋挖出,百般無奈地將抽屜側面打上油,以便清理抽屜時不發(fā)出任何響聲。她的父親,20年前將一把剪刀掉進了井里,為此終日苦惱,一到夜間就變成一只悲哀嗥叫的狼。一天,他試圖打撈出沉在井底生銹了的剪刀,但失敗了,剎那間,左邊的鬢發(fā)全白了。幾次,“我”奔出家門,爬上山去,但都沒看見那座小屋,也沒看見里面的人———只有一座荒山。太陽光刺得我頭昏目眩,每一塊石頭都閃動著白色的小火苗。
小說顛覆了讀者以往注重情節(jié)的閱讀習慣,傳統(tǒng)的敘述要素和典型化模式完全消失, 從敘述事件上看,小說是只有內容而無情節(jié),更無所謂故事。沒有故事和情節(jié)的內容,也只能是泛指。而小說的意義卻又完全超出了泛指之和,這是使閱讀理解艱澀隱晦的形式因素。從人物形象上看,《山上的小屋》里只有角色而無人物,傳統(tǒng)的個性型人物形象根本找不到,即使有名有姓有稱謂如“媽媽”、“妹妹”和“我”之類的人稱,也形同虛設,他們只是一些沒有確切與實在的個性意義而只有人的共性標志的符號。[4]它最大的特點是堆砌了大量的視覺形象,但大部分形象已不是它應有的模樣,作者賦予它們象征性的意義來暗示具體的社會實際和社會問題。例如,山上的小屋、里面的人、剪刀、井、狼的嗥叫、母親和父親都具有各自的象征意義,這樣,要確定《山上的小屋》的主題,關鍵在于對它象征意蘊的認識。筆者將嘗試從主要意象、重復性動作等方面來分析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以期揭示出其背后蘊含的真實世界。
讀殘雪的小說會發(fā)現一個與以往小說不同的地方,小說中的人物徒有身份卻幾乎沒什么與個人身份相適應的形象和行為,這在其他小說中是很少出現的情況。殘雪小說中的人物只是一種象征,完全打破了慣有閱讀經驗中對人物形象的定位。身份的消解讓讀者很難把握殘雪筆下的人物形象,這也是以往研究中鮮有分析殘雪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原因。身份不再是人物形象和性格的主導,并且完全消解在整個故事怪誕詭異的氛圍中,但我們又可以在這種身份的消散淡化中尋到一種統(tǒng)一。這些有著不同年齡、身份的人總在提醒和訴說著相似的事情,在有意無意中提醒著主人公,但這些人物都集體圍繞或暗示著同樣一件事,甚至連思維、說話的語氣和行動都有著驚人的相似,這也是殘雪小說中理性邏輯的體現。[5]
小說中講述了“我”家中的故事,家庭成員分別有:“我”、母親、父親、小妹。其中情節(jié)都是以“我”的視角來進行敘述的。這里的家庭不是讀者期待視野中的溫馨,而是一個充滿冷漠、懷疑、嘲笑、窺視的家庭。所有的人物都彼此成為恐怖的對象,精神的施虐與被虐,窺視與防范,訴說與傾聽,侵犯與被侵犯,猜疑與被猜疑,互為對象又互為他者,使能指鏈模糊了夢境與現實的邊界,看起來像是幾個重疊在一起的斷續(xù)性惡夢的復制。我有夜里的恐怖記憶,母親有被虐的夢魔,父親有夢中的舊事,唯一一個清醒的人妹妹,還是一個傳話者(偷偷告訴我母親一直在打主意弄斷我的胳膊),“永遠直勾勾的目光”“刺得我脖子上長出紅色的小疹子來”。
首先分析“我”這一形象,“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屜。當我不清理抽屜的時候,我坐在圍椅里,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聽見呼嘯聲?!?[6]890接著就看見山上的小屋,以及“被反鎖在小屋里的人”,并且這些只有“我”能看見,家里其他人都看不見。當我從山上回來的時候看見鏡子里那個人“眼睛周圍浮著兩大團紫暈”,我看見小屋里的人“眼眶下也有兩大團紫暈”。另外,“我”不斷重復“情理抽屜”的動作,小屋里的人不斷“撞著木板門”?!拔摇币雇砜偸锹牭缴缴衔葑永锏娜嗣土覓暝穆曇簟J欠裎覀兛梢宰龀鲞@樣的推斷:“我”和小屋里的人實質上是敘述者自我的兩個方面。即一個個體的兩個分裂面,一個是代表現實的肉體,一個是代表內心的精神體。那么現實肉體的“我”,即是“情理抽屜”時的我。如果“抽屜”可以看作自我私人空間的象征符號,那么這“清理抽屜”就意味著“我”有一種自我整理、重建自我內在世界秩序的企望。也就是說,“我”一直未能重建自我內心世界的秩序,又一直在努力。他們不斷地侵犯“,我”不斷地反抗,借反抗以捍衛(wèi)自己的個性。“當我不清理抽屜的時候,我坐在圍椅里,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聽見呼嘯聲。”“我一回到屋里,坐在圍椅里面,把雙手平放在膝頭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杉木皮搭成的屋頂?!?[6]892還有那個被反鎖在小屋里的人。這時的“我”就代表精神體的我。小屋象征了一種精神枷鎖,具有虛幻的特征。因為當“我”上山去看時,“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小屋里的那個不停呻吟、整夜狂暴撞擊木門的人,實際上可看作是“我”的象征,換言之,那個人象征了“我”與世不容的靈魂。小屋意象的創(chuàng)造不是目的,其功能在于指引我們沿著其來龍去脈體認主人公“我”作為一個人的具體精神世界,從中感悟自我生命。
另外文本中的一些意象對我們理解主人公的行為也有幫助?!拔野l(fā)現他們趁我不再的時候把我的抽屜翻得亂七八糟,幾只死蛾子、死蜻蜓全仍到了地上,他們很清楚那好是我心愛的東西?!盵6]891死蛾子、死蜻蜓屬于我們現實生活中丑的、臟的東西,而這里確實主人公最喜愛的。這涉及到作者的自白:“所謂的美,正是從臟的土上長出來的花。最‘臟的最黑暗的地方是最有生命力的,離開了,美就只能是蒼白的!”“生命離不開臟,最臟的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被包含在生命內的人類精神必須同它的載體達成妥協(xié),才有可能向那最美的境界升飛”;“人在現實中無論多么痛苦、惡心、發(fā)狂,那都是很有意義的,如同孕婦的感覺,她誕生的是美?!薄懊谰褪巧男问?也包括其終極形式———死亡),去掉了一切矯飾的,從‘臟當中誕生本身也很‘臟的生命,不論多么扭曲、怪誕,甚至恐怖,它始終以自己純凈的形式感體現著人類精神的奇跡?!?[2]292。由此可見,對死蛾子、死蜻蜓的珍愛實是對生命的真愛。
其次,對于母親這一形象,小說中,“我”與母親可以說勢不兩立的。母親總要亂翻“我”的抽屜,且說“抽屜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老在暗中與我作對”,“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斷我的胳膊”。而母親對“我”也有一定的恐懼,“每次你來我房里找東西,總把我嚇得直哆嗦?!盵6]891以往的多數評論中主要焦點都集中在作者對母親形象的顛覆上,認為她賦予母親丑陋猥瑣的惡魔式形象特點揭露了倫理人情的冷漠。雖然小說充滿了荒誕詭異的色彩,事件之間的邏輯和聯(lián)系并不十分明顯,但是我們依然可以看到諸如母親一類人物在倫理之情上想要把主人公拉回到他們眼中正常生活軌道上的努力,當然他們并不知道這已經在無形之中對個體的追尋道路形成了情感壓力。母親表面上看似乎是處處阻礙和扮演惡人的角色,但這都是通過“我”的口訴說的,我們無法確定這些是真實情況還是“我”的幻想。我們可以嘗試著從幻想的角度分析一下。主人公分不清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整日活在幻想中,充滿了深深的焦慮和不安的情緒。他感到山上的小屋里有個人在掙扎,房子周圍有很多小偷在徘徊,不停的在半夜到井邊挖圍棋,清理著似乎永遠也清理不清的抽屜,把死蛾子、死蜻蜓當作心愛的東西……種種怪異的行為在世俗世界中無異于一個精神病。看著主人公成日這樣缺乏安全感的生活在焦慮中,全家貌似聯(lián)合起來的抵抗也就可以理解了,他們只是想要讓主人公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才會對他處處阻礙。但是從主人公的角度,他追求的完全不是現實世界中的事情,所以家人出于好心的行為在他眼里就變成惡意阻撓,他當然要設法擺脫。
再次,父親,是“我”和母親的交集,他在文本中扮演比較中立的角色。一方面,他與母親有某種程度的契合。他“每天夜里變?yōu)槔侨褐械囊恢?繞著這棟房子奔跑,發(fā)出凄厲的嗥叫?!蓖赣H惡的形象類似?!懊刻炷阍诰呁诘媚菈K麻石響,我和你媽就被懸到了半空我們簌簌發(fā)抖”“整天有東西在體內搗鼓……為了這樣的毛病,你父親動過自殺的念頭?!?[6]894兩人都被某種東西折磨著,作為兩代人,父輩其實有很多自己的經歷是我們所難以理解的,子輩的某些行為如果超出他們意識難以接受的范圍,則會引起他們心里的不安。另一方面,父親總在想那把掉在井底的剪刀,就像“我”看到的小屋,剪刀其實是父親對自我的追尋?!坝幸粋€人在井邊搗鬼。我聽見他反復不停地將吊桶放下去”,這一細節(jié)暗示出,那個人似乎是父親痛苦靈魂的化身,當他昏睡時,他痛苦不堪,他的靈魂離開軀體,跑到井邊,試圖找回曾經丟失的剪刀。可以看出,“我”與父親又有某些契合。父親一方面扮演著家長,另一面不時尋找迷失的自我。
最后是小妹,像個冷血的傳話人,她的“目光永遠是直勾勾的,刺得我脖子上長出紅色的小疹子來?!毙∶迷谖谋局邪缪萘藗髟捜?、提醒者的角色。她會將“我”不在場是父母的行為、心理告知給我。一次是父母幫我整理了抽屜,一次是母親一直打主意要弄斷我胳膊的想法。這樣的安排可以明確我與父母,尤其是母親的關系。另外小妹的一句話對暗示文本的寓意有很大作用,“不管什么事,都是由來已久的?!痹谶@里,作者似乎引導讀者去仔細思索文中所有人的遭遇,“我”的焦慮、幻覺、母親的“惡毒”、父親的若有所失都不是憑空出現的,都有歷史由來。這引起讀者的聯(lián)想:或許是對文革時期極左文藝政策的批判,或許是對現代人的生存與處境的寓言式表達。但并無定論。
由此可見,作者筆下的人物由于承受生存的巨大痛苦,幾乎已見不出“人格的偉大”,而只能是生活在空虛無聊、毫無意義的生活中,象一場沒完美了的,令人惡心的噩夢。正是如此,才能于瑣碎中見平庸,于平庸中見荒誕,越是瑣碎平庸就越是空虛無聊,就更顯出真實的人生。正如殘雪所說:“人體驗不到純凈,人在焦慮中自戕,人在自戕的同時向某個黑暗處所盲目地突進。多年之后他才明白,自戕的血腥里是它的發(fā)源地。” [7]
參考文獻:
[1]易文翔,殘雪.靈魂世界的探索者——殘雪訪談錄,小說評論,25頁.
[2]殘雪.為了報仇寫小說——殘雪訪談錄[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
[3]殘雪.殘雪自選集序[M].???海南出版社,2004.
[4]施津菊,吳曉棠.殘雪小說:半巫半夢中的“靈魂”世界——以《山上的小屋》為例[J].名作欣賞,2008,04,63頁.
[5]倪端.返回的嘗試——殘雪短篇小說中自我探尋的努力[J].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30頁.
[6]陳思和.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精品 當代文學100卷中篇.學林出版社.1999,第1版.
[7]殘雪.最最純凈的語言[C] .殘雪散文[A].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第1版.
作者:
陳宏 內蒙古鄂爾多斯職業(yè)學院